二十分鐘之後,兩輛載滿士兵的卡車飛速駛來,伴隨着一聲尖利的剎車,卡車歪歪扭扭勉強停下。不等汽車停穩,全副武裝的日本兵便一個接一個的從車上跳下來,把現場團團圍困。
十幾道手電一起照過來,替代探照燈發揮作用。木村慢條斯理地走過來,用皮鞋尖端在腳下屍體上踢了幾下,又蹲下身體端詳片刻,嘴裡小聲嘟囔着什麼,站起身後朝身後伸手,有人將一方手帕遞過去,他用力在手上擦拭着,不住搖頭:“帝國的辦公環境實在太差了,到現在爲止還沒能及時配備足夠的手套。這樣下去早晚有一天,憲兵隊會被傳染病消滅!”隨後,他將手帕用力一丟,又看向站在身旁一語不發的甘粕正彥。
兩人是一起來的。這次甘粕的行動得到了那位吉川財團繼承人的首肯,吉川財團財雄勢大,即便是憲兵隊也照樣要畏懼金主。是以木村本來的任務乃是幫助甘粕善後,確保事情朝着他們想要的方向發展,可是現在看來這個謀算多半要落空。
木村臉上似笑非笑,“甘粕老兄,我覺得這件事最好還是聯絡警察署。不知道久井署長現在睡了沒有,把他從牀上叫起來,會不會惹他不高興。我不大想招惹他,要不然你給他掛個電話?你們曾經是同行,應該更容易溝通。”
日本這種軍國主義國家,軍隊和警察之間的劃分不是特別明顯,尤其憲兵隊和警察署的職權經常有重疊之處。表面上大家都是日本帝國的政府機構,實際上內部爭權傾軋現象極爲嚴重,尤其是在天津這種富庶之地,爲了財路更是鬥得你死我活。從憲兵隊嘴裡說出找警察署,也算是奇聞。
甘粕臉色陰沉:“有必要讓警察介入麼?”
“我認爲還是有必要的。你看,剛剛那位老兄明顯是被汽車撞死的。這個世界真的越來越糟糕了,扶危濟困這種俠義精神已經徹底喪失了?面對陌生人的求助不是停車幫忙,而是一腳油門轟下去……這種人應該在監獄度過自己的餘生纔對。不過這屬於刑事案件,理應由警察署的監獄關押人犯,而不是憲兵隊。我們的人力非常緊張,如果把交通事故也納入管轄範圍,我們就都不用睡覺了。”
“那麼其他人呢?”
“當然,其他人應該算作憲兵隊的管理範圍,但是能否把他們認定爲藍衣社成員,還得進一步調查。畢竟我們不能隨便找幾具屍體就說他們是藍衣社,那樣既不合法也不合規,更不能讓人信服。作爲一個醫生,我個人向來推崇嚴謹,靠着幾張傳單就說死者是藍衣社,我是沒法認可的。”
這時一名憲兵飛速跑來立正行禮:“報告長官!共發現八具屍體,現場遺留大量彈殼,還有手榴彈爆炸的碎片!死者除一人被撞死以外,其餘均爲被子彈射殺。殺人者槍法精準,每名死者基本都是一槍致命。”
“那位租界殺手又現身了?”木村語氣變得有些激動:“雖然我知道這個世界上存在很多神槍手,不能因爲一個人槍法準,就說他有罪。可是這種一槍致命的殺人術,還是讓我想到了那位神出鬼沒的租界殺手。自從上次的刺殺事件之後,這位神秘刺客已經銷聲匿跡多時,我以爲他已經離開了這座城市,沒想到他對本地的感情如此深厚,居然又回來。甘粕兄,在茂川公館的報告裡,這位神秘槍手被認定爲藍衣社精英殺手,如果這幾個人是死在他手裡,那麼他們就不該是藍衣社成員,你覺得我的推理是否正確?當然,我們不能排除藍衣社內部火併的可能,不過這種可能概率太小,如果沒有其他佐證就不具備參考價值,也很難寫進報告裡,你以爲如何?”
甘粕哼了一聲:“現在定義殺人者的身份也同樣缺少證據。再說,如果那位殺人者是藍衣社,那麼他幫助的人,就是藍衣社的同謀!”
“這就涉及到另一個問題了。他幫助了誰?這裡又爲什麼發生一場槍戰?這些問題我覺得還是該把警察署叫來一起調查,才能給出個合理的解答。你覺得呢?”
甘粕這次沒有開口,他已經聽出來木村話裡的意思。這次的事情由於發生變化,木村也不知道將來結果如何,又會引發何等後果,不想自己承擔責任,拉警察署進來就是在推卸責任。
這個混賬東西,現在想要退出?做夢!既然參與了計劃,就別想不擔責任。不過眼下對甘粕來說最重要的不是木村,而是確定寧立言的死活。現場只看到了自己手下的屍體卻沒有發現寧立言的蹤跡,他跑到哪去了?
汽車油門被一腳踩到底,租界公路變成了賽車道,所幸深夜路上無人,才能一路暢通無阻。車子直接開到唐珞伊的別墅外才停住,特意安排在此巡邏的華捕剛舉着步槍衝出來,寧立言已經搶先開口:“是我!”隨後,這些巡捕就又消失於陰影之中,彷彿從不曾存在。
唐珞伊穿着睡衣赤着足從樓上一路跑下來,見寧立言抱着滿是鮮血的池小荷也不由得變了臉色。顧不得多問,連忙取出藥箱準備爲池小荷打麻醉針,嘴裡還在安慰着寧立言:“沒關係……池小姐沒傷在要害,不要緊的……”
池小荷面色煞白,不過沒打麻藥,神智總算還清醒,她強做個笑臉道:“沒……沒事的。其實我這個軀殼早已經死了,如今不過就是靈魂離開這個世界而已,沒什麼關係。三哥也中了一槍,還是救他要緊。”
“閉嘴!”寧立言厲聲呵斥道:“你的靈魂老實在這待着,哪也不許去!三哥沒讓你走,你就得給我留在這!我這點傷沒什麼大不了的,你管好你自己!”
宮島東珍倒是不曾受傷,她的面色陰沉如同鉛塊,低聲嘟囔着什麼,猛然間破口大罵道:“甘粕正彥!我跟你勢不兩立!”
寧立言對於這次見面也不是沒有防範,只是不曾想到甘粕正彥膽子真的如此之大,手下又有這麼一批好手。饒是他臨機應變極快,一腳油門撞死了攔路司機,不等對方伏兵殺出就車子就一個甩尾,隨後掉頭向外衝,還是沒能躲開駁火。
他前世固然接受過完整的特工訓練,這一世更是由哈里斯親自指導,練就了一身降龍伏虎的本領。論起單兵能力,比起日本陸軍裡的精兵只強不弱。只是他一直以來都刻意隱藏這方面的能力,更是提醒自己不能總想着靠武力解決問題。上一世軍統的整體問題就是喜歡用武力代替腦力,把特工當成城市游擊隊使用,這一世理應吸取教訓。
可是今晚的情形卻由不得寧立言再有所保留,幾把駁殼槍從不同方向傾瀉彈雨,光指望宮島一人兩把槍根本抵擋不住。如果不是池小荷拼死替自己捱了幾發子彈子彈,只怕自己身上受的傷遠不止一處。不管這個姑娘曾經如何,在歷經波折之後,如今已是涅盤重生,且對自己也有了一份救命之恩。
最後能夠逃脫險地,還是靠着有人暗中出手相助。關鍵時刻幾發子彈打得又準又狠,槍槍致命,撂倒了幾個伏兵,自己纔算脫險。這次伏擊不光是暴露了自己這身本事,更是讓宮島看到了一些本想瞞着她的東西。這魔女不是個省油的燈,要想讓她裝作沒看見怕是不容易。
只不過現在的寧立言顧不上考慮這些,他只在意着池小荷的死活。這個不幸的女孩已經遭遇了太多坎坷,自己正想方設法給她安排退路,總不能讓她橫死。
唐珞伊看出寧立言的擔心,連忙安慰着:“你放心吧,人送來的不算晚,雖然身上幾處彈片很是兇險,但是在我手裡也算不了什麼,休息幾天保證還你個健康的池小姐。”
宮島這時忽然開口:“小荷……死了。”
房間裡的人都一愣,以爲她又不知道哪根筋出了問題,犯了精神病。可是看她的眼神很是清澈,不像是個病人。只聽她又說了一句:“小荷死了。”
寧立言這才反應過來,點頭道:“沒錯,雖然我們盡力了,可是小荷還是沒能搶救回來。”
池小荷這時候也醒悟過來,吃驚的看着宮島,宮島搖頭道:“你看着我做什麼?這次你不死,下次未必就有這麼幸運!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你難道沒過夠?如果我是你,早就想辦法去死了!這次的機會別再浪費了。至於死屍方面你不用管,我來想辦法。我本來就是魔女,這種喪陰德的事,交給我做就好了。”
“格格……”
宮島擺手打斷寧立言的話,“先幫唐大夫做手術,有什麼話一會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