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古碼頭沿海河而建,往北走不了多遠,便是“萬國橋”。懸掛着各國國旗的輪船,在此停舶,等待貨物裝卸。自打前清天津開埠設立租界之後,這裡便成了頂熱鬧的所在,也是無數窮得只剩一身力氣的苦哥們,最後的謀生之路。
寧立言與英國人簽了合同之後,便已經傳下話來,今個太古碼頭準備正式恢復運營。巴天慶派了自己的十幾個徒弟、把頭過來,給寧立言幫場。劉桂希那邊,也把幾個得力的把頭派了出來。
碼頭上的裝卸工,並不是有氣力就可以當,管理碼頭的人,也不是有錢就能僱傭到工人工作。在天津,所有的貨物裝卸,都必須通過腳行完成。苦力工人歸入某個把頭門下,服從其指揮,不得亂把,否則便是一頓毒打。若是有人想越過腳行承攬活計或是僱人裝卸,必要鬧出人命。
劉光海最早想要取寧立言而代之,便是吃定他出身富豪之家,雖然拜師入門,卻沒開山門。沒有自己可靠的弟子門人,腳行裡也沒有自己的力量,碼頭掌握不住。劉桂希輩分大,但是實力一般,手下人不多,也惹不起大事,並沒放在心裡。可是如今多了巴天慶的人,情況就不一樣。
作爲天津腳行的一路大諸侯,巴天慶手下不愁人馬,也不愁人脈。原本太古碼頭不是他的地盤,他不好硬插進來。現在有了寧立言的邀請,他自然就沒了顧慮。
派來看場子的把頭,身上都是嶄新的黑布褲褂,腰裡插着斧子,手裡提着皮鞭,個個相貌兇惡如同凶神惡煞。原本在碼頭工作的苦力,已經被吞併到這些把頭手下。由於寧立言有話,先用原來的人,是以今天來的,大多是過去就在此工作的苦力。
看着把頭們在碼頭上擺的白蠟杆、撬棍、木槓。這些苦力心裡都在暗自打鼓,今天的工能否開得穩當,自己又能否順理結算工錢,怕也難說。
天津是碼頭城市,老少爺們都指望着碼頭吃飯。這碼頭就是大家的飯碗,爲了爭奪飯碗出人命,便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天津衛大小碼頭,哪個碼頭沒因爲龍爭虎鬥出幾條人命?巴天慶雖然年紀不大,但是江湖經驗豐富,太古碼頭這種聚寶盆易手,且接手的還是寧立言這麼個富豪子弟,絕對不會那麼順當。是以派出的都是手下的硬手,就是預防不測。而不測,果然就出現了。
今天帶隊的把頭,乃是巴天慶身邊得力弟子馬小光。剛一到碼頭,就感覺情況不對勁。人一到碼頭,就能聽到陣陣如同狼嚎的哭聲。還有人扯着脖子喊着:“爹啊,您老死得冤啊!這門裡的三老四少不給您做主,看着咱家的產業就這麼被人霸佔,就沒人說句公道話啊!”
順着聲音看過去,便看到了鬧事的正主。
哭喪的人足有二十幾個,個個披麻戴孝如同出殯,跪在那裡燒紙,紙錢紙灰滿天飛。在隊伍前面,一口頭號大鍋下面架着柴草,下面點起了火,烈焰熊熊。雖然不曾近前,已知鍋裡燒得是什麼東西。馬小光心頭嘀咕着:太古碼頭這塊地果然不是那麼好拿的,頭一天就支了油鍋。
他認出來,那幫孝子裡帶頭的,是過去坐鎮太古碼頭的腳行頭王大把小兒子王德發。
當初袁三殺了王大把,王家人怕遭毒手,舉家跑到城外鄉下避難。袁三一跑,這幫人便殺了回來,居然想要拿回碼頭。
這背後肯定是有人唆使,今天擺開這個陣仗,也必然是有人給他們撐腰做主,否則王家人絕沒有這個膽量,更沒有這個本事。
在更遠一些的地方,還有幾個外國人轉來轉去,雖然遠遠的不曾靠近,卻也在關注着碼頭的動靜。洋人素來不喜歡碼頭的髒亂,不會往這邊跑,今天也算是破例。
可見碼頭這幾天停擺,讓洋人也有點吃不住勁,那些胡亂堆放的木箱,就是洋人的催命符。這場熱鬧,怕是讓洋人當笑話看了。
這碼頭是寧立言的,馬小光不能越俎代庖的出去接事,沒有這種規矩。只能等寧立言出頭與對方套事之後,自己才能出手幫忙。他對於寧立言能否接下這一陣,並無多少把握。
一個大學生加狗少,就算拜了門戶,也總歸不是江湖人。這種場合要的是骨頭和狠勁,錢財的用處不大。
寧立言沒有幾個自己人,對着跳油鍋一準要吃虧。自己這些人是巴天慶的得力部下。替寧立言打架沒問題,可要說幫他跳油鍋,那肯定是辦不到。
這場事要是寧立言接不住,今後這碼頭可就不好乾了。王家人只要定期來鬧,碼頭就沒法正常運作。日子一長,只怕洋人那邊也過不去。
王家人倒是懂規矩,碼頭不開工,他們也不鬧,就是不停地添柴加草,把油鍋燒得旺旺的。這時候要是和碼頭的人鬧事,事情就跑偏了。只等寧立言來,再動手不晚。
馬小光一時吃不準,是不是該去給寧立言送個消息,讓他先別露面,等找好了人再說。可是這年月通訊不便,自己想送消息,也不知道去哪裡找。
就在他思考的當口,一陣汽車喇叭聲響起,黑色的別克車一路開過來。汽車就在距離油鍋不遠的地方停下,彷彿根本沒看見那些人。一身制服的老謝下車,開車門把身穿雪白襯衣下着米色長褲的寧立言請下車來。
馬小光朝身後的人使個眼色,一干人向着寧立言身邊湊過去。不管怎麼說,這也是巴天慶特意交待要保護的人,不能讓他吃了皮肉之苦。劉桂希手下的人,這當口也跟着衝過去,可是王家人終究離得近,王德發已經搶先一步,攔住寧立言去路。
“站住!還認得小爺我麼?”他說話的語氣就帶着幾分不客氣。
寧立言看了他兩眼,一臉詫異。“抱歉,您是哪位,我是真不認識。”
“少裝蒜!昨個咱才見過,今就忘了?昨天你不挺牛麼,拿攮子敢往人身上招呼。今個你再牛一把讓我看看!這碼頭是我們家的產業。你仗着財大氣粗,說佔就佔,天下有這種道理麼?昨個跟你好說好道你不懂人話,就別怪爺們給你點厲害看看!今個我就問你一句話,這碼頭你讓不讓?”
“你家的產業?這怕是不對吧?據我所知,這是英租界的碼頭,什麼時候成了你的?至於現在,這碼頭的管理暫時歸我負責,這一點是英國……”
“你少跟我提英國,跟那個沒關係!”王德法=發說着,就要去抓寧立言的襖領,但發現怎麼抓都能被對方靈巧的擋開,只好用手指着油鍋道:
“看見那個了麼?今個我也豁出去了,沒有這碼頭我們一家子就得餓死!既然你不給我留活道,就別怪我對你不客氣。今個咱兩併骨!這油鍋在這放着,你先跳還是我先跳?玩刀的時候你膽挺大啊,這個你敢來不敢來!反正今個你要是不把碼頭讓出來,這油鍋裡,一準有咱兩人。”
“跳油鍋?我憑什麼跳油鍋?”
“就憑這是老年間的規矩!從有皇上那天,碼頭歸誰就是這麼說了算!你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命比我們貴,不願意和我兌命。這沒關係,我也不逼你,只要你服個軟,把碼頭給爺讓出來,咱各走各路,我保證不爲難你。要是捨命不捨財,那就說不起,你今個得跟我一塊下去!”
寧立言朝他一笑,“哦?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我不肯把碼頭交給你,就要把我丟進油鍋,對麼?”
“對,就這個意思!”
“好!非常好!”寧立言說到這裡向旁一閃身,隨後朝着車裡說道:“他的話你都聽見了,這件事還是請你處理一下吧。我是這個碼頭合法的承包人,你們得維護我的權益。”
“寧三少,我敢發誓,你是故意的!這明明是你的問題,卻推給了我。你這人真不夠意思。”
說話的人舌頭根子發硬,但是漢語說得流利隨着說話聲,走下來的乃是個橘色頭髮的高大白人。頭髮花白,年紀已經不輕。但是兩隻眼鏡炯炯有神,配上那鷹鉤鼻,十足像是隻山鷹成精。在他手上,很隨意地擺弄着一把左輪槍,剛一走下汽車,便將手槍朝着王德發一比劃:
“你,就是說你!雙手高舉過頭,別亂動。我昨天晚上失眠,今天早上本來想睡個好覺,結果被寧三少拉到了這裡。我的心情很糟糕,你最好不要考驗我的耐性。乖乖站好不要動,否則的話,我的槍可能會走火。”
王德發一見到洋人,腿肚子便有點發軟,此時見手槍指過來,連忙舉起雙手。生怕動作慢了,洋人就敢摟火射擊。嘴裡問道:“你……你是誰?我們這是街面上的事,和你們沒關係。”
“我是誰?”洋人笑了笑“我是天津英租界警務處副處長哈里森,你說今天的事情跟我有關係還是沒關係?”
他又看了一眼跟隨王德發來的那些人,隨後道:“你去通知他們,乖乖站好,一會跟我一起回去。我認爲你們涉嫌非法集會以及威脅合法商人,需要跟我回警察局協助調查。如果有誰試圖拘捕的話,我就打爛他的腦袋。”
說話間哈里森邁着方步來到油鍋附近,手槍一揮“砰砰”兩聲,油鍋被打了兩個破洞,裡面的油順着洞口流出,一股酸氣瀰漫。
哈里森哈哈一笑:“醋!除了少量的油,大部分都是醋!這種油鍋跳下去只能洗熱水澡,根本不會致命。過了這麼多年,你們一點長進都沒有,還是這種拙劣的把戲,太讓我失望了!現在我命令,所有人站成一排,跟我走,誰敢跑,我就開槍!”
王德發身後的人足有二十幾個,如果四散奔逃,一把左輪槍肯定製止不了。可是警務處副處長的身份加上洋人,讓這些混混根本生不出反抗的念頭,乖乖雙手舉過頭頂,排成一字長蛇,在哈里森的吆喝聲中,漸走漸遠。
一陣風吹過,那些沒人照應的紙錢隨風起舞,四處亂飄,如同給這支隊伍送行。遠方有鎂粉閃爍的光芒,顯然有人舉着相機,記錄下了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