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志遠的生日,是在六月裡。作爲天津商界的頭面人物,他的生日宴會其實也是天津上流社會的一次重要聚會。
時下天津城內的商人,按照自己的籍貫以地域爲紐帶,分爲六幫:閩粵幫、寧波幫、山東幫、山西幫、冀州幫以及天津幫。
寧家是青縣人,自是冀州幫的一份子。但是寧家的主要發跡是在天津,又和天津幫走得近。到了現在,更是成了天津幫的幫魁,等若一身兼兩幫,成了冀州、天津兩幫的共同首領,也是兩大商幫的聯繫紐帶。
寧家在英租界以及華界都有自己的產業,是天津城裡第一等大商人,家主的壽宴自然非同凡響。天津軍、政、商三界要人乃至租界裡那幫北洋寓公,洋行大班,甚至於領事都要表示祝賀。
寧家高大的門樓外面,汽車,馬車、膠皮停了一大片,甚至還有兩乘轎子。這是寧興邦的兩位舊交,都是舊家出身的人物,依舊改不過來習慣。人來人往賓客不斷,酒席從大廳一直襬到了天井。
其中不少客人是寧家的通家之好,不但自己露面,女眷也要同行。應酬這種局面,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女人是非起來比男人要命百倍。尤其這裡面還有不少外國女人,禮數和本地不同,就更增加幾分難度。
楊敏一向是這方面的行家,能者多勞,前兩年每到這個時候,她必是腳不沾塵,累個半死還要強撐笑臉。可是今年,她卻閒了下來。
招待女賓,與人談話的人,已經換成了另一個女人。這個女子的年紀與楊敏相仿,身材高挑柳眉鳳目,於美貌中還多了幾分英氣。她應酬的手段也不在楊敏之下,說笑寒喧並不怯場。
楊敏對這女子很客氣,見面之後雖然不言語,卻也點頭一笑。隨後就把冷眼盯着這女人的寧立言拉到上房,路上還在寧立言胳膊上狠掐了一把,提醒他別忘了大事。
寧立言對這個新來的女人並不陌生,在前世便知道她的存在。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名爲宋麗珠的女人,才該成爲大哥寧立德的妻子。只是造化弄人,纔有了眼下這場悲劇。
宋麗珠出身仕宦人家,門第家室不輸寧家。可是攤上個大煙鬼加賭鬼的爹,敗光了家業。年紀輕輕就被賣進戲班子,靠着過人的聰明與刻苦,成了紅極一時的名伶。
寧立德是新派人物,對於話劇、歌劇極爲喜愛,對於京劇看法一般。可是天津這地方是戲曲窩子,生意人少不了酬酢,即使爲了應酬場面也得對京劇有所瞭解。本是敷衍場面走進戲園子的寧立德,第一次見到宋麗珠,就被她迷住了。
一向理智成熟的寧家大少,竟然瘋狂的追逐一個戲子,這在舊家紈絝身上不算稀罕,放到寧大少身上便是個奇聞。如果不是宋麗珠最後不惜以死相逼,要寧立德完成與楊敏德婚禮。他甚至不惜與家庭決裂,帶着宋麗珠遠走高飛,跑到南方去構築愛巢。
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寧立德就沒打算隱瞞,結婚之後,寧立德也不曾割捨和宋麗珠的關係。每年有八個月以上的時間住在外面,身邊陪伴的便是宋麗珠。乃至一些與對寧家不太熟悉的商人,都以爲宋麗珠纔是寧立德的夫人。
只不過在前世,宋麗珠始終沒走進寧府,這一世卻登堂入室。這個武旦出身的女人,如今居然大模大樣在寧家招待客人。雖然稱呼上還是宋小姐,但是寧立言心裡雪亮:宋小姐不可能幫寧家支應客人,這是寧太太的權力。
從寧立言的角度來說,寧立德和宋麗珠越是親近,對他來說越是好事。可是想到楊敏的付出和寧立德的越發放肆,他心裡便有股無名火。
這股火主要還是對寧立德,不是對宋麗珠。這女人也是個可憐人,不能胡亂遷怒。再者宋麗珠很會做人,一見寧立言便跑過來見禮,態度很是恭順。
她一身裁剪得體的旗袍,滿頭烏雲盤着髮髻,怎麼看也是個端莊貴婦,風采絲毫不輸楊敏。待人接物手段高明,是個生意場上的好幫手。不管從哪一點,也讓人挑不出毛病,但是寧立言的心裡就是不痛快。
他的不痛快倒不是因爲宋麗珠,而是因爲自己的母親。寧家當年的理由便是家中規矩,不許娶小老婆姨太太,所以母親窩囊一生,到死也沒個名分。可如今這宋麗珠算怎麼回事?她不是姨太太,難道還是正房?寧立德養外宅沒人管,要是敢休了楊敏娶宋麗珠,楊以勤非剝了他的皮不可!
歸根到底,能不能娶小老婆,還是看男人的意思。只要當事人自己樂意,什麼祖訓家規,都不過是一張廢紙。這年月連國聯都約束不住日本人侵略,祖宗的廢話能管住男人討小?
當日寧志遠如果願意負責,給母親一個名分不過指顧間事,堂堂寧家,難道還支付不起一個姨太太的開銷?無非是他把自己那可笑的面子與名聲,放在了自己母親的尊嚴與性命之上,認爲母親的生死或是想法,都不如他的面子來的要緊。
這個自私的男人,這個不負責任的僞君子!
寧立言只覺得額頭的青筋在微微跳動,腦袋裡彷彿有個小鬼舉着錘子在他的太陽穴上猛鑿,疼的他撕心裂肺,怒火中燒。看着面前衣冠楚楚滿面春風的寧志遠,雖然帶着笑容和自己說話,但是怎麼看,這笑容也像是對一個合作伙伴而不是對自己的親生骨肉
今個是他的生日,再過十七天是自己母親的生日,再過四十三天,則是她的祭日。寧立言看着面前的乾鮮果品,便想要掀翻桌子,責問一下這個男人,還記不記得這兩個日子。又是否記得,自己的生日是哪天。不過不用問,便也能想到答案是什麼,他寧董事長貴人事忙,這點小事怎麼可能記在心裡?
不能掀桌,不能翻臉,就當面前坐的是日本人的大官。寧立言心裡如是想着,以理智的繮繩,努力約束感情這頭巨獸。嘴裡則不鹹不淡地與寧志遠進行着毫無營養的交談。
寧志遠對自己的態度並未因日本方面的報道有所改變,當初厭惡自己,現在厭惡依舊。好在,自己對他的看法也沒變過。兩人臉上都帶着笑,言辭也極爲客氣,努力讓對方感到自己的善意,只是這種交流方式,便越發的不像父子。
“今天來的人多,其中不少要人得您親自出面接待,我就不佔時間了。”寧立言主動表態。寧志遠帶着笑道:“在家裡沒有必要客氣。你母親很想念你,到後宅去跟她坐一坐,說說話。開飯的時候,我讓忠叔去喊你。”
拿自己當了趕飯的乞丐麼?寧立言心裡冷哼了一聲,大概在父親眼中,自己依舊是那個敗家子,不成器的紈絝子弟。不過這也難怪,眼下自己的這點成就家當,在堂堂寧府眼裡實在算不了什麼。
自己那小小的商行跟寧家的商號相比,實在不值一提。至於碼頭……袁彰武得勢的時候,這種場合便也只是派人送份壽禮過來,自己都沒資格上門磕頭。碼頭上的事,寧家有專門的管家交涉,家主不會過問。太掉價。
自己能夠進來,還是託了楊敏的福,否則怕是還不夠資格到上房來坐。重生之後,他對很多事都能看得開,唯獨在關係到寧家的事上,是他的心魔,無論如何也放不下。
隨着管家走到二門的時候,便看到一身西裝的寧立德正和宋麗珠說着什麼,兩人距離很近,看着就是一副親熱樣子。宋麗珠看見來人,連忙後退一步,叫了聲三少。寧立言點點頭,以宋小姐回稱。剛要往前走,寧立德卻喊住他,看了看寧立言道:
“老三,我聽說你現在開了家貿易行,生意似乎不大好?一會吃飯的時候,我介紹幾個人給你認識。他們都是專門做洋莊的,人很可靠,跟他們做生意,不會坑你。”
“那可要多謝了。”寧立言臉上依舊帶着笑,必須感謝前世接受的特工訓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便是那時候練出來的絕技。自少年時,三兄弟便分成兩派。
寧家正室所生的兩個孩子一來年紀大一些,二來成熟較早,知道自己和寧立言不是一母所出,先天便有隔閡。寧立言自己也嚴守着分野,不和他們親近。等到成年之後,三人的關係便越發疏遠。因爲楊敏的婚事,他還打過寧立德一頓。像這樣的交流,已經算是難得。
宋麗珠道:“你們自己弟兄,說這個謝字就太見外了。三少要想做生意,家裡的買賣不少,不如就找個店面給三少來打理,有老爺子的面子照應,做事也容易,好過自己在外面受罪。”
“老三是個要強的性子,自己掙來的,吃着才舒坦。外人給他座金山你,他也不會要。立言,我說的沒錯吧?”寧立德攔了宋麗珠的話頭,寧立言也點頭表示同意。隨後道:
“我到內宅坐會,一會開飯的時候我再出來。”
“嗯,媽一直唸叨你,過去跟老太太聊一會子吧。”寧立德點點頭,隨後又像想起什麼似的,指着宋麗珠道:“以後別喊宋小姐,喊嫂子。”
“嫂子?”寧立言哼了一聲,“這……不大好吧。我怕喊錯了。”
“喊不錯。”寧立德臉上笑容依舊,可是聲音有點發冷。“裡面那個是你的敏姐,嫂子就這麼一個,不會有差錯的。”
“聽你的話頭,老爺子那答應了?這倒是要恭喜你,估計過幾天這還得擺酒席,又能熱鬧幾天。就是不知道我乾爹那,你打算怎麼交待啊。那可不是個好脾氣的主,你可得多留神。”
“放心吧,我敢下這個決斷,便有這個準備。”
寧立言還想再說,宋麗珠卻把臉一沉,朝寧立言道:“你大哥中暑了,滿嘴胡話,三少別打理他。您喊一聲宋小姐那是擡舉我,我這個出身還當不起這個稱呼呢。我比三少大一點,你要是看得起我便也喊我一聲姐,或是喊我的名字都行,千萬不敢喊別的,我可是承受不起。您趕緊進去,老太天那等三少怕是等急了。”
宋麗珠推着寧立德往前走,邊走邊埋怨道:“你說得都是什麼啊?……老三剛來,你這是鬧哪出……”兩兄弟的眼神在空中撞出幾許火星,隨後各自分散,向着相反的方向前行。風中只留下宋麗珠的埋怨,以及寧立言故意抖丹田學金少山的那一句:“雖然是弟兄們情義有,各人的心機各自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