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中飯店裡的長期住客大多不願意沾染事端,尤其不想成爲輿論焦點。如果不是錢四海發現屍體後通知寧立言,飯店的處置手段多半是安排幾個茶房把死屍偷偷扔到國民飯店門外,嫁禍東吳。
開飯店都圖吉利,如果知道這個房間出過兇殺案,不但這間房租不掉,只怕周圍的客房也難以租出去。所以對於飯店來說,最好的處置方法就是息事寧人。
既然報了官,就只好另想辦法,總之不能讓案子落在正規警署手裡。找私人偵探出來,最後來個葫蘆僧判斷葫蘆案,最符合飯店的利益。
這年月的私家偵探大多是小報記者兼職,主業是尋找欠債人的下落,外加調查夫妻一方對自己的配偶是否忠貞。最大的特長是跟蹤和偷拍,想要查清人命案顯然力不從心。
看喬雪的模樣,像是出身豪門,不是那些無良記者兼職。可是看她那副打扮,和那些趕時髦的大小姐沒區別。當偵探多半爲了好玩,最多就是看過兩本偵探小說,想要破案勢比登天。
以寧立言的性子,其實並不介意和這麼個美女聊天乃至交往,畢竟人的精神不能時刻緊繃,總需要舒緩調劑。可是這案子不但關係到人命,還牽扯着到日本人的威脅以及自己的賭約,不能拿來和這個大美人套交情。
因此寧立言冷着臉道:“喬小姐?久仰大名了。你說的沒錯,我確實沒有在法租界調查案件的權力,可是據我所知,你是英租界的私人偵探,在法租界同樣沒有權力查案吧?”
“私人偵探是沒有轄區概念的。再說誰擁有在法租界查案的權力,應該由法租界警務處的督察決定,要不三少給他掛個電話,聽聽他怎麼說?”
喬雪的年紀和寧立言相若,能在租界裡拋頭露面的就沒有善茬,也是個伶牙俐齒的角色,半點不怯陣。朝寧立言一笑,露出兩個迷人的小酒窩。
“警務處的華人探長趙鬆就在樓下,三少跟他聊聊也行,看看他怎麼說。”
該死的法國佬!
寧立言心裡罵了句娘。法國人是天生的記吃不記打,歐戰的傷痛、經濟蕭條的損失並未讓他們吸取教訓。依舊當自己是歐洲的霸主,日子過得逍遙自在。東方的戰爭,德國的民心變化,都未曾放在心裡。
法國男人向來以世界上最完美的情人自詡,見到喬雪這樣漂亮的東方美人就像是蒼蠅見了血,不發瘋追求才怪。性別和外貌的優勢,讓自己未上戰場便被打得潰不成軍,跟喬雪講道理純粹自取其辱。
趙鬆雖然拿自己的賄賂,可是他得罪不起法國主子。若是真鬧翻了,最後一定是自己倒黴。識時務者爲俊傑,不能跟這個女人硬扛。
他哼了一聲:“案情很清晰明朗,喬小姐還有什麼可調查的?如果你想緝拿兇手,那我得提醒你一句,兇手不會留在法租界。要說在華界辦案,恐怕就是我說了算。”
“不!在華界辦案應該是李局長說了算,或是市長說了算,而不是寧三少說了算。”喬雪寸步不讓,那雙美麗的眸子緊盯着寧立言,目光裡帶着挑釁,彷彿是要找他決鬥。
“不過……你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在華界找人抓人,離不開寧三少手下那幫後生晚輩,所以我的意見是:兩下合作。”
“合作?怎麼合作?”寧立言下意識地問道,隨後懊惱地幾乎想抽自己一巴掌:上當了!
面前的不是王仁鏗那種老謀深算的資深特務,也不是陳夢寒那種見過世面的老江湖。這就是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富家千金,之前破的那些案子,說不定就是自己拿錢出來捧自己玩的演出。跟她說話不能按正常打交道的方法,否則一準吃虧!
果然,話音剛落,喬雪不容他反口立刻道:“簡單。你來當我的助手,華生,我們現在該工作了。”
說話的當口,她不知道從哪摸出來一本英租界警務處專用的拍紙簿,遞到寧立言手中:“記下這個男人說的每一句話,還有,我希望你擁有繪畫的技能,這樣就能節省我寶貴的時間和精力。”
她是真把自己當福爾摩斯了!寧立言心裡暗自抱怨着,對於華生這個稱呼,已經懶得發表意見。他有心把拍紙簿丟在喬雪臉上,讓她自己慢慢玩。即便沒有錢四喜提供的消息,自己也未必不能找到人。
可這時候,喬雪卻朝他用英文說了一句:“華生,別忘了鄉誼俱樂部的事,你欠我人情。現在我需要你的配合,你不能反悔。”
鄉誼俱樂部?她怎麼會知道那?心頭疑雲一起,就只好停下腳步,聽着喬雪詢問問題,在拍紙簿上進行記錄。自從死而復生之後,從不曾幹過這種助手的活,今天算是栽到這個喬雪手裡了。
她問的問題與寧立言方纔詢問的大致相同,但是側重點放在男子是否有同伴來找過他,又問起他身上的衣服乃至氣味。
“華生,你必須鍛鍊你的觀察力,這對你來說非常重要。你看,那位不幸的受害者,她那些衣服都是嶄新的,而樣子與勸業場服裝專櫃上幾件新款式一摸一樣。爲了與她相配,兇手必然也會慎重挑選自己的服裝。雲小姐雖然是個戲曲演員,可終歸還是年輕,心裡依舊追求時髦。與這樣的摩登女郎走在一起,男子的衣着必然也會顯眼。置辦那樣一身行頭可不便宜,天津這個地方有錢人就那麼多,一個外地人出手闊綽,商店的服務員一定會對他有印象。你現在應該明白我的用意了。”
兩人已經離開飯店,門外停着一輛白色的敞篷凱迪拉克。1930年的新款,V16發動機,7.5升排量,最大功率175馬力。若是有條平坦大道供其馳騁,天津城裡大部分司機就只有吃尾氣的份。車前端雄鷹展翅的車標,如同這車一樣,帶着股傲慢氣息。
這是地道的美國貨,因爲價格昂貴,中國並沒進口。可着天津城怕是隻有一兩個洋人闊佬有這好東西,不知道她是如何弄來的。寧立言原本不想坐這個女人的車,可是好奇心的作用下,還是忍不住按着喬雪的指揮,坐到副駕駛位置上。
“我不喜歡有人坐在我的身後,這會讓我感覺自己隨時可能受到襲擊。作爲一名偵探,時刻保持警惕是必要的素質。”
“這座城市裡並沒有莫里亞蒂,所以你大可放心。”寧立言忍不住諷刺道。這丫頭片子剛纔的問題倒也不是完全外行,可總歸不是職業警探,光指望幾本小說或是天賦就能當偵探?
“我就知道,你一準看過福爾摩斯!這個城市裡喜歡看外國小說的不多,尤其是喜歡看偵探小說的警官就更少。包括外國人,他們對於這部著作也缺乏瞭解,總算讓我遇到個知音。”
喬雪並未因寧立言的諷刺而趕到憤怒,反倒是興致勃勃地說道:“對於一個真正的推理家而言,他不僅能從一個細節推斷出這個事實的各個方面,而且能夠推斷出由此產生的一切後果。”
“正如居維葉能根據一塊骨頭準確地描繪出一頭完整的動物一樣。”寧立言接上了她的話頭。
寧立言喜歡閱讀,尤其喜歡閱讀各種文學雜書,並且記憶力驚人。前世被招攬進軍統,也和這方面的素養有關。喬雪的問題難不住他,要想和她成爲文墨上的知己也很容易,但是眼下寧立言卻有着更爲關心的話題。
“喬小姐,我想知道你剛纔說的鄉誼俱樂部……”
“喬家良是我二叔。”這次喬雪並沒有迴避,正面回答道:
“我的家人都住在南洋,他們是前清時候出去的,如今已經落地生根。在南洋我們擁有自己的家業,但是二叔非要回國。我對於經營橡膠園或是進出口貿易沒有絲毫興趣,所以從英國畢業之後,也來了天津。上次在鄉誼俱樂部那,是我讓他們允許你和二叔進去。你應該知道,那有多困難。而後來那張紙條,也是我讓人送去的。”
“你?”
寧立言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漂亮的姑娘確實有着顛倒衆生的美貌,可是英租界那些董事就因爲她的絕色而甘願服從其命令行事?這顯然不可能。
喬雪看出他的懷疑,微笑道:“他們有事求我,就得賣我人情。而且,我恰好知道他們的一些秘密,大家做個交易而已。叔叔說你這個人不錯,與袁彰武大不相同值得幫助,所以我就幫你把碼頭拿下來。今天也是叔叔找我,讓我儘量爲你提供幫助。”
“這麼說是喬律師找你?”
“當然,要不然我爲什麼要管這件案子。這個城市裡雖然沒有莫里亞蒂,但是招惹一個隨時準備用繩子勒斷你喉嚨的殺人狂魔,也不是明智之舉。至於你會不會被抓進憲兵隊,跟我也沒有關係。可是既然叔叔找我幫忙,我不能拒絕,作爲報答,你充當我的臨時助手,這也很公平。”
說話之間,喬雪已經踩下油門,寧立言連忙問道:“你現在要去哪?”
“去我叔叔家裡,他答應了給我們提供一點幫助,希望這些消息能夠幫助我們,早日把惡棍繩之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