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掠過嘴角。高嶽又正色道:“二則,郅城主和潘都尉,且看我這小兄弟,年紀幼小,身單力薄,還未成人,卻無端被那高壯粗蠻的野漢羞辱欺凌,心中羞怒委屈,卻哪裡是那漢子的對手?”
“這粗漢辱我也就罷了,他恃強凌弱無故辱我的兄弟,那就不能輕易放過。且人生在世,大不過一個義字,凡是真朋友真兄弟的,見到兄弟有難,哪個都會兩肋插刀,捨命相助,這一節,不需高某多說,大家說是也不是?”
這番話,倒真是對了場上絕大部分的胃口。那些士卒軍官,上陣打仗,誰都想在危急時刻身邊能有戰友伸把手,擋一刀的。那些來投軍的漢子,也多是在江湖上闖蕩,不講義氣那是被人唾棄到家的。
““對對,高兄弟這個話,那是走遍天下都認。”
“就是,高兄弟的那個小兄弟,弱小可憐,高兄弟爲他出頭,天經地義,官老爺,這沒話說的。”
衆人又是紛紛迎合,竟似想不起適才馮亮報復光頭時候兇殘狠厲的瘋狂模樣。
不待潘武都有所反應。高嶽接口便道:“最後一點。潘都尉是帶兵打仗的人,肯定是生裡死裡煉出來的人。敢問將軍,和敵人一旦交上了手,是不是就得全力以赴,以求一擊必殺?”
“那是自然。”潘武都的思路已經不知不覺被高嶽牽引,張口便答。他下意識地斜睨了一下郅平,又惡聲道:“誰招惹了老子,老子早晚不會放過他。”
高嶽卻好似看不見郅平、潘武都之間明爭暗鬥的機鋒,又道:“若是對敵仁慈,便是對自己殘忍,故而不動則已,動則不留餘地,必以雷霆手段快速擊敗敵人,以最小代價獲取最大勝利。”
衆人都愣愣地聽高嶽在那抑揚頓挫。士卒中的韓隊主,聽得口中喃喃自語,心中若有所思,平日木然的臉上有些意動,望向高嶽的目光也變得複雜起來。
“在下言盡於此,耽擾了二位上官和各位朋友的時間,不過在下還算不算是兇手,相信郅城主和潘都尉自有公斷。”高嶽劍眉一挑,虎目冷冽,望向潘武都道。
他一席話,侃侃而談,節奏緊湊,措辭有理有據,條理貫通,說到最後,竟連潘武都也是不自覺的輕輕頷首。
潘武都默然片刻,哼了一聲,揮揮手道:“罷了。”
“好!”
旁邊的郅平,突然大聲叫了一聲,他昂頭凸肚,笑呵呵地走過來,竟然拍了拍高嶽的肩膀。
“子曰:‘苟志於仁矣,無惡也。’”郅平搖頭晃腦,慢條斯理道。他模樣粗俗醜陋,卻口出聖人之言,高嶽瞧着,有些可笑。
如果立志於仁德,就不會爲非作歹。孔子這句話,廣義上是想表達,一個人只要有仁德忠義之心,那就不會去爲非作惡,也不會驕奢放縱、隨心所欲,而是可以做有益於國家、有利於百姓的善事了。
潘武都瞪着牛眼,聽不懂郅平在說什麼。郅平出自河南漢人望族,自小也曾讀過書習過文,四書五經、孔孟之道等經典,自然很是熟稔,信手拈來。
郅平把眼睛往潘武都面上一掃,不屑的一笑。回頭和身邊親隨大聲道:“不錯。這個後生,竟能將那個粗橫大漢輕鬆擊倒,說明身手了得。能爲兄弟出頭,又說明忠忱義氣。”
郅平頓了頓,扭頭瞄瞄潘武都有些吃癟的臉,轉首笑着對高嶽大聲道:“能在潘別將的盛氣凌人之下,行若無事,據理力陳,必定是心思縝密,沉穩幹練。智勇深沉之人。這說明什麼?”
他身旁一個親隨,故意接話高聲道:“我等不知,正要城主大人賜教。”
這邊廂潘武都只做聽不見,只指揮人將地上的屠木扎擡走。
郅平又斜睨他一眼,心中暢快,大聲道:“說明什麼,人才,這是人才啊!這後生和你那兩個同伴,若是願意投軍,我現在就都直批了。”
“大哥,太好了!”
上一刻還劍拔弩張,氣氛緊張。現在被高嶽一番話輕巧巧逆轉,且還被城主賞識,連帶着自己竟然也能從軍了,馮亮真是想都不敢想。李虎也是大大的鬆了一口氣,喜上眉梢,咧着大嘴嘿嘿笑出了聲。
高嶽剛待說話,潘武都聽聞這裡,卻又忍耐不住,兩步跨過來。
他恨恨地橫了一眼高嶽三人,纔對郅平大咧咧道:“城主,這三人都是漢人,城主直接招進軍中怕是浪費名額。再說,”他一指馮亮,嗤笑一聲道:“再說這等瘦小猴子,招來豈不浪費糧食?”
馮亮雙目似刀,死死地盯着潘武都。
郅平心中暗罵,臉上不動聲色,只看着衆人笑道:“有何不妥?我如今招募士卒,確實是打算以驍悍的河西鮮卑人爲主,但又不是絕對不收漢人,我不也是漢人嗎?”
潘武都冷笑道:“往常漢人兩三個人還抵不住咱們一個鮮卑勇士。那等廢物,上戰場送死自不說,還要連累全軍士氣——依我說,若當年朝廷軍隊裡都是咱們鮮卑戰士,那匈奴人能攻破洛陽?能攻破長安?”
“但眼下這個高嶽。能力超羣,那就應該另當別論。就看他英姿勃勃,氣宇軒昂的,我就很是喜歡。年輕人嘛,就應該這樣,呵呵。”郅平接着話便言道。
郅平的親隨大聲叫好,紛紛讚揚城主大人眼光獨到,心胸寬廣。
不收漢人,是因爲他弱。現在高嶽不僅不弱,反而極強。招他入軍,順理成章吧?
潘武都性粗性躁,言談交鋒實在不是長項,此時竟無話可說。他拿牛眼掃了掃自己的一衆親隨,都是和他一般的粗人,拿刀子行,和人言談辯論,都是大眼瞪小眼。
憤懣地想了想,潘武都從鼻子裡出着氣道:“也罷。就依城主。招進來好好做個士卒……”
“哎。不妥。潘別將此話,甚爲不妥。”
話還沒說完,就被郅平打斷,潘武都愕然,老子都退了一步,同意收這三個漢人入伍了,這要死的老鬼還有什麼不妥不妥的?
郅平皮笑肉不笑。心中暗道,凡是你潘武都贊成的,我就要反對。凡是你潘武都不同意的,那我就偏要同意。總之一句話,老子就是要跟你反着來。
此等粗莽之徒,想跟我鬥?哼哼。豈不聞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我郅平從跟隨張方起,到的今天,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什麼生死險關沒闖過,不靠着隨機應變的精明,能活到今天?
最重要的,這個年頭,說一千道一萬都是空,唯有手上有兵纔是硬道理。就算攻破長安的劉曜,當年也是個孤苦無依的胡兒,還曾畏罪潛逃過,後來不也是經年征戰擄掠,實力才慢慢發展壯大嗎?
縱使暫時沒有吞食被人的能力,也千萬不能被別人所吞食。千辛萬苦顛沛流離,像狗一樣對別人點頭哈腰,不就是爲了活着嗎?
亂世之中,說一千道一萬,不管給誰效忠,能活着纔是硬道理。如今好不容易過得滋潤一點,那麼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威脅到自己的地位。
他清了清嗓子,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潘武都,話有深意道:“這樣的好漢子,怎麼能做一個尋常的兵丁?依我之見,應該越級拔擢,授他做個九品的別將,好給大傢伙樹個榜樣,有個前進拼搏的標杆,如何?”
兩晉十六國時期的軍隊編制,基本沿襲三國曹魏制度。編制是軍、營、幢、隊、什、伍,軍是軍隊基層編制的最高一級。
大多數情況下,一軍的兵力在三千人上下,軍下有營,一營千人,營轄兩幢,一幢五百人,一百人爲一隊。再往下,什、伍之分,就顧名思義、顯而易見了。
郅平雖然是縣令,但是他還被朝廷特賜了七品的忠義校尉武銜,這是最重要的。因爲他不再僅僅是文官職位,還掛有軍職,是有職銜的武官。
而潘武都曾是西晉朝廷軍中隊主,管轄一百名士兵,九品的別將品銜。洛陽城破,懷帝被俘後,潘武都輾轉逃離,還做過盜匪。郅平佔據首陽縣後,招安了路經首陽、已有兩百名手下的潘武都。
有了兩百名部下,也可勉強做個雜號都尉了。潘武都現在想要八品騎都尉職銜,就必須要主官上書朝廷。幾次提起,郅平怎可能應允,不替他上奏長安討封。
潘武都粗魯,乾脆就自稱都尉,聊過一把癮。郅平也不去管他,還是稱呼他九品的潘別將,心裡也愈發厭恨他。
故而首陽縣,除了一把手郅平,潘武都便算是二把手。今天隨便冒出來個高嶽,郅平就說着也要授他九品別將銜,這是赤裸裸地在打他潘武都的臉。
潘武都聞言兩肺直炸,心頭像滾油澆過。他本性就粗魯暴躁,此時再也不顧僅剩的一點臉面,鬚髮戟張道:“郅平!你這是什麼意思?”
“放肆!”郅平驀地瞪圓了腫眼泡,厚脣上的肉痣抖動不已。
“本城主的名諱,是你能當衆稱呼的嗎?當年我收留你時,你是怎麼發的誓?怎麼,現在不甘爲人下,想要弒主自立嗎?哼哼,你問問咱們帶出來的兄弟,除了本官,還服哪一個?”
他急走兩步,站至了潘武都面前,目光如刀,死死地盯着潘武都的臉,一字一句迸出:“要想弒主,現在就動手。要是不想壞了誓言,那就守守規矩,做好下屬的本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