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不待韓雍發問,葉、柴二人,辯的一發不可收拾,爭先恐後不顧一切的將對方的陰私壞處,一股腦兒地全都當衆抖了出來。到得最後,醒悟過來,俱都曉得這遭壞事,見不得人的底細,如今盡皆曝光,再想逃脫懲罰也是不能夠了。
韓雍勃然大怒,當即喝令士卒上來,將葉祖明及柴大發父子盡數捆了,交待先行打入監牢,等相關事畢之後,再交有司具體論罪。隨後,韓雍將三伯親自扶起,好言好語說了一通,對他的善良表達最真摯的感謝。又將磕頭如搗蒜的村正喚到面前,嚴詞訓斥一番,告誡他若是再徇私妄情處事不公,將來必當重罰。
和從前的村鄰都拉幾句家常,韓雍便打算要離去。本來還想給亡母重新風光大葬,但韓雍又想通了,不願再無故打攪親人的安眠,抱着何處青山不埋骨的豁達。他拜託村中代爲照看,並承諾有時間定然會時時再回來探望。村正以下,哪裡還有不允之意,忙都將胸脯拍得啪啪作響。雖然韓雍一再表示不要勞民不要鋪張,但沒過多久,他母親的墓,立時被修繕一新,氣勢不凡,且每年都定時有人上去清掃巡視。此外連帶韓家破敗的老宅,雖然保持原樣不動,但都被徹底翻新,一副光鮮亮麗的模樣,還圍出一圈柵欄來,嚴禁村中人畜,私自進入,生怕有半分損壞。
離開鳴沙縣後,韓雍一路微服,將上下河套交界之地,大致都尋訪一遍,掌握了很多來自最基層的真實反饋。待回到靖邊城之後,立即嚴厲處罰、打擊了本州內數名民怨較大的蠹吏,更換裁撤了部分庸吏,並再次向所有民衆申明瞭與民休養、鼓勵農事的堅定立場,民間歡欣鼓舞,氣氛爲之一新。
同時,韓雍向高嶽發去奏疏,將眼下上河套的具體情況做了詳細彙報,並據實闡明,上河套之地,雖然疆域較下河套偏小,但各色異族人等,卻很是繁多,胡漢雜居的現象更爲複雜,還牽扯到鐵弗部離去後的種種遺留問題。韓雍建議,眼下可以酌情開展籌備建立新州的系列工作,但一定要循序漸進,萬萬不可操之過急,情願用一年甚至更久的時間,來爲將來打下堅實基礎一勞永逸,也不能倉促立起官府粗暴管轄,而引起局面的持續動盪。
從襄武很快傳來了回信,對韓雍的諫言表示了高度的認可和支持,並鼓勵他不要有任何顧慮,放手去做。同時,夏州諸文武也接到了一個重要訊息,讓大家振奮不已:眼下高嶽已經正式進爵爲秦公了。
數日前,襄武城。
建康而來的使者,當衆宣示了聖旨,皇帝司馬睿再次晉封高嶽爲大司馬大將軍、尚書令、秦公、使持節、領秦、雍、夏、樑四州牧,都督四州諸軍事。高嶽並沒有當即表態,先將使者客客氣氣的禮送至驛館暫且安歇之後,高嶽召集廷議。
“江東天子,不及兩年之內,四次頒詔而來,執意要對我加官進爵。我本待再次婉拒,但心中卻也有
些遲疑,所謂當局者迷,故而請大家來商議,此次究竟應該如何應對。”
他話才一出口,下面眼巴巴望着他的一衆文武,立時都異口同聲的表示,應該爽快的接受皇帝的任命,再次拒絕,甚爲不妥。
“主公,可曾想到爲什麼兩年不到的時間,皇帝這般頻繁的來升賞?”楊軻意味深長的問道,高嶽及一衆官員,都停下來等着他進一步解惑。
“無他。皇帝對主公已有疑心矣!”楊軻一拂袍袖,直截了當道,“博取功名,人之常情耳,世人皆不能免俗。然而主公卻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辭各種顯赫名位,這便顯得有些格格不入。誠然,主公的本意,只不過是覺得時機不夠成熟,不想驟登高位,但落在皇帝的眼中,便多半會有所懷疑主公是不是心存異志,開始目無朝廷了。”
高嶽輕輕嗯了一聲,不禁微微頷首,若有所思。楊軻又道:“尤其是主公現在又公然拒絕了劉曜的封賞。那麼目前的實際情況是,主公既不願接受趙皇帝的任命,又不願接受晉皇帝的任命,那麼只有一條路,便是稱帝自立。主公縱使目前根本沒有此意,但行蹤落在朝廷眼裡,已經是一身嫌疑。故而,這次欽差第四次前來,若是主公再拒絕,我料接下來,朝廷就要下詔切責、並以主公爲反臣了。”
“所謂事不過三。今次再要拒絕,將來便不好轉圜。不過主公若是就想自立稱帝,那麼可以立即將欽差趕走。若是不然,最好還是恭敬的接受任命,並表達對朝廷的忠誠之意。”
楊軻的一席話,一針見血,高嶽不由劍眉微跳,頗爲心驚。本來很簡單的事情,他是真沒有想到這些深層次的東西,楊軻這麼迅速的撥開障目,高嶽才無奈的發現,有些東西,想要卻得不到;而有些東西,你不想要,也得老老實實的收在手裡。
他這邊患得患失,其實司馬睿那邊,更是心事重重。司馬睿無力恢復北方故土,不得已偏安一隅,從心理上來講,他便自覺不是一統華夏的天下共主。另外他雖是皇帝,但在建康,連芝麻粒大的事,都不得不看琅琊王氏等江東豪族的眼色,更是暗惱勢單力薄,聲望不隆,而致大權旁落。所以他急需更多公開的支持和尊崇。
至於北方諸鎮,反正也是鞭長莫及,不在自己的控制範圍內。司馬睿一時不能盡皆收復江南人心,便索性格外封賞外臣。只要你們能公開的認可我、支持我、承認我這個九五至尊就行了,什麼公爵王爵,都能夠不吝賜予。同時我司馬睿就可以藉此向天下特別是江南昭示,我這個皇帝還是深孚衆望的。
所以將高嶽進爵爲秦公,還真的是有些深意在裡面的。司馬睿聽聞高嶽屢次謝絕,心中疑惑焦慮,生怕莫名又失去一個強大藩鎮的支持,於是接二連三的派遣使者,再三再四的前來,盡最大努力,也要求個安心。
當下,苗覽也上前懇切道:“主公本來高風亮節,不
爲虛名所動,屬下等無不敬仰。但世間之事,紛紛擾擾,一旦被人誤解,便有伯夷忽毀冰操、柳惠倏爲淫夫的嗟嘆悵恨。如今主公北掃鐵弗,西卻劉曜,連不可一世的代國,也在主公手中遭遇大敗,主公之勢,可謂今非昔比。進位爲公,也是名副其實。現在朝廷對主公極爲看重,累加封賞,正可以承製天子之命,名正言順的統御西北,而爭衡中原。所以,主公若是有衆矢之的顧忌,眼下也儘可消除了。”
楊堅頭覷得空子,昂着頭大聲道:“諸位,那石勒不過憑着河北,便就自稱趙王。劉曜佔着河南,連雍州都被主公奪下大半,還做了皇帝,豈不可笑?依我之見,主公便是就稱秦王,也是分屬應當,如今只不過做個秦公,不是綽綽有餘麼,還什麼顧慮顧慮的。”
他畢竟是氐族出身,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沒有許多彎彎繞的東西在裡面。但此番粗豪直率的話,當下也贏得不少附和的贊同之聲。
高嶽喝叱了一聲。楊堅頭擡眼看看,見高嶽面上也不是什麼生氣的顏色,不由心中安定,反倒笑嘻嘻地追了一句,“大英雄當有大氣魄!主公勿惱,屬下這不也是一點建議麼。”
高嶽沉吟片刻,點點頭,對着下面和顏悅色道:“諸位擁護愛戴之情,我十分感動。既如此,於公於私,我便當應允朝廷的封賞,不再推辭了。”
衆人大喜,連忙又將朝使再請來,復將聖旨宣讀一遍。高嶽恭敬的接受了任命,並厚厚賞賜了使者,使他務必轉達自己對皇帝的無比尊崇之意,使者如釋重負,歡欣而去。
按照自古以來的禮儀制度,被封爲公爵的人,可以在自己的領地上建立宗廟社稷,用來祭祀祖宗天地,在名義上已經是一個國家元首了。也就是說此時的高嶽,進爵爲秦公,標誌着秦公國的正式建立,他自己,也不僅是一個地方藩鎮和區域首領,更已是被中央王朝認可的一國之君。
這邊廂,自楊軻以下,襄武衆文武,分左右而列,嚴肅莊重的下拜,齊齊參拜主公,從此盡皆改口稱臣。
高嶽難免心潮起伏。從一介死裡逃生的落難之人,經過多少拼搏和努力,才能在亂世中一躍而成爲一國之君,從頭走來,其中的種種艱辛,千言萬語只化爲一聲感慨。
“衆卿請起。我今日……”
他話音未落,卻見長史楊軻越衆而出,正色稟道:“臣啓主公:古制,皇帝稱朕,王稱孤,諸侯稱寡人。今主公即位諸侯,自今以後,應當自稱寡人,以正禮法。”
“臣附議!”
汪楷面色莊嚴,立即接口應道。於是一片應和之聲統統響起。
見大家都是儼然的模樣,連素來隨和的楊軻,此時也言辭鑿鑿,似乎這是一個不容有失的嚴肅問題。高嶽不覺也受了情緒上的感染,挺直了身子,目光炯炯,一拍案几大聲道:“……寡人准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