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堪嚇得半句話再不敢多說,趴在地上動也不敢動。高嶽沉默了一會,卻道:“你當年,聽說只率八百人,就敢獨衝劉趙上萬大軍,也算是縱橫天下的驍將豪傑。怎麼如今,卻落到了這步田地,你可曾有想過?”
昔年的豪情快意,浮光掠影般閃過。石堪氣短不已,心中立時泛出一股悽酸的感覺。他半擡起頭,呆呆地望着高嶽,失神道:“鄙國高祖明皇帝,從貧賤之身,到奄有中原河北,肇基大趙。罪臣跟隨他,纔有縱橫天下的機會。可自高祖被逆賊石虎弒後,罪臣被迫逃離,從此遠離故國,有賊而無法討,有家而不能回,孤懸邊塞,窮蹙困頓,每每念及,心中怎不痛斷肝!命勢如此,人也無力,落到如今地步,罪臣有什麼辦法呢。”
這番話,當着高嶽的面說,其實是有些無禮了。但石堪失魂落魄,神思恍惚,吐露了壓抑良久的心聲,還真沒有想到其他。高嶽曉得石勒在彼輩人心中的地位,也沒有苛責。
石堪忽而急促道:“只要陛下饒過罪臣的性命,罪臣有一件天大秘密,願意當面奏於陛下知曉。”
“什麼秘密?”
“罪臣昔年在襄國的時候,因是宗室重臣,故而也曉得一樁機密:陛下的朝中,有些官員,爲着各種利益,與鄙國互爲勾結,泄露情報。上次石虎敢於長驅而入偷襲洛陽,便是得了密報,曉得當時洛陽正是空虛無備的時候。”
高嶽心中一動,面上卻波瀾不驚道:“朕怎麼知道你,是不是爲了想保住性命,而胡言亂語編些假話來糊弄朕呢。”
石堪直起身來,雙目中閃着些許光芒:“罪臣與陛下朝中的官員,可謂是素不相識。但罪臣完全知道他們的詳細信息,且待會罪臣面奏時,具體情節,涉及到的人物、時間及各種關聯,陛下乃是英主,一聽便知罪臣究竟是不是在說真話。”
是夜,周盤龍親自值守,高嶽與石堪單獨處在御書房,密談了整整一夜。三日後,高嶽當衆宣佈,貶石堪爲庶人,且不得命令,終身不準離開洛陽。御史大夫苗覽,上疏反對,說石堪本就是敵酋,且首鼠兩端有罪於國,而今乃是被捕又非是自首,就應該當衆正法以示警誡
。高嶽嘆道,昔年形同手足的馮亮終致跋扈不法,李豹更是公開背叛,此二人尚且如此,又何必苛責石堪呢。再說有些人,明裡忠順,暗地輸款通敵,論人品,還不如石堪。
雖然形同軟禁,但畢竟石堪在所有人都認爲他必死之時,竟然討得了性命,使朝野上下都驚訝莫名,石生彼時已在回滎陽的路上,聞訊卻是驚喜不已,暗自歎服皇帝素稱寬厚,果然不同凡響。
半月後,一日早朝上,御史中丞盧方,突然被當廷逮捕,竟由周盤龍親手揪出,李鬆年親自收押。衆臣莫名所以,不禁悚然。但皇帝高嶽繼而以雷霆之勢,接連批捕了十三名朝官,然後當衆公示了以上諸人,長期以來暗中通敵石趙的確鑿證據,並立即下令,盡皆處死。衆臣畏懼不安,朝乾夕惕。
不久,青海傳來捷報。徵西行營統帥鄧恆,自接到高嶽寬慰中暗帶嚴厲的諭旨後,立即便參悟了事情的嚴重性。他當時召集諸將,訓誡勉力,並邀請涼州軍主將王該前來合謀商議,迅速制定下妥當的策略,以步步爲營穩紮穩打之勢,雖然較爲緩慢,但堅決的層層掃蕩,再次進逼白蘭城。慕容吐延數次設計挑釁無果,不禁惶急,爲保存力量,竟主動放棄白蘭城,退守西南方向的昂城,與素來交好的當地羌族大首領姜聰混做一處,暫爲棲身。不久白蘭城被秦軍攻下,吐谷渾東部土地盡歸秦國,至此鄧恆方鬆一口氣,向高嶽馳報,俄而被晉升爲鎮西大將軍,留駐白蘭,相機再討慕容吐延。
又過數月,梁州刺史李鳳發來奏報,說成主李雄病逝,侄子李班即位,國內一時動盪,請示下一步行止。原李雄年輕時長期作戰,親冒矢石,雖然功成名就,但身上落下了許多創痕,時時發作,苦不堪言。後來年齒衰邁,舊傷頻發,逐漸化膿潰爛,竟至臥牀不起,病勢沉重,一年前幾乎就要支撐不住,好幾次病危,當時高嶽還曾和楊軻等討論過是否伐喪的問題。而彼時李雄渾身潰爛,獨臥牀上,因爲極度痛苦而輾轉哀號,但連他的嬪妃甚至十幾個親生兒子,都暗自厭惡,盡皆找藉口遠離他。
只有侄子李班,從日至夜,不解衣冠的在榻旁盡心服侍,爲李雄病痛感同身受而難過,在
嘗藥的時候動輒感觸,傷心流淚,甚至經常吮吸李雄創口處的惡臭膿液,只爲減輕李雄的痛苦。在李班的精心照料下,李雄以將死之身,竟又延壽了一年半載,好算奇蹟。
期間,李雄也曾勸了很多次,李班仍然毫不退縮。經過長期暗中觀察和試探,見李班的誠意孝心果然是出自真心,這深深感動了李雄,再聯想到自己的一羣親子,從德行、品格、能力以及對待君父的真心,各方面都完全不如李班,李雄便毅然決定,舍子立侄,最終冊立了李班爲皇太子,繼承大位。
得報後,高嶽立即回覆李鳳,叫他在成國國喪期間內,只管保境安民,不要主動挑釁,其他的留待將來再說便是。同時,高嶽對羣臣感慨道,自古百善孝爲先,孝道,乃是爲人根本,不孝無異於禽獸。李班身爲侄子,竟能比兒子還要盡心盡力侍奉李雄,從公義上講,是對君主全了臣節,從私情上說,是對從父盡了子道。這種崇高的德行,無關身份,應給予最大的肯定和讚許。
但是一國之君,無有家事。李雄立李班爲嗣,從情理上講是對的,但從法理上講,可能不妥。其舍子立侄,便是埋下了諸多隱患。且李班爲人寬厚善良,有謙謙君子之風,其更適合做個賢王,而不是生殺予奪的帝王。如此看來,成國怕是將起動盪。
高嶽這般說的時候,李班已經即位月餘,成國治喪事宜有條不紊,李雄諸子也安然無事,一切都平穩如昔。故而秦國內,連向來智謀過人的首相楊軻,對高嶽的話,都暗裡表示有些懷疑。但後來不過三個月,李班便突然被李雄之子李期、李越合謀殺害,李期繼位成主。消息傳來,羣臣對高嶽是五體投地,楊軻更是連連嘆息,說聖主與人臣在大局上的眼光和見識,畢竟不同。
西方、南方及北方都暫且安生的時候,到了秦天聖五年,趙帝石虎遣大司空支雄爲主帥,統領關東健卒三萬並及諸族強徵兵士十萬,號稱二十萬大軍,從襄國南下至鄴城,向汲縣方向發動進攻,必欲打通南攻河內、洛陽的道路。秦軍聞訊立即做出了反應,車騎將軍、盛公胡崧率四萬精銳迅速經上黨南下,意圖阻擊趙軍,東西大戰一觸即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