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元年四月初一,晴。
今天算是大場面了。
分散在各個塢堡整訓的銀槍軍調整佈防,一到四幢全部來了樑縣。
已經分下去的三百多名府兵也被召集了起來,此刻正在空地上披甲。
他們各自帶了一名部曲,這會正手忙腳亂地把馬牽過來。
部曲的器械很簡陋,一杆長槍罷了,看起來還很破舊,不知道從哪裡繳獲的倒了幾手的裝備了。
府兵們穿戴完畢之後,紛紛上馬,然後接過一杆長槍,獰笑不已。
一會他們要客串騎兵,狠狠教訓下銀槍軍的那幫靠兩條腿走路的“傻子”——銀槍軍士兵因爲招進來時多爲苦力,爲人又不善言辭,訓練過程中笑料百出,一向被長劍軍看不起。
爲了提升效果,銀槍軍的步卒們不能使用超長長槍,不能在陣前擺拒馬,不能在大陣四周挖陷馬坑,不能把輜重車輛堆起來作爲障礙……
當然,長劍軍也不會真衝上去。
鼓聲響起,三百餘騎魚貫而出,開始慢慢提速。
兩千四百餘名銀槍軍士卒排成了一個方陣。
邵勳把自己的親兵加強給了他們,作爲散隊,分散在方陣的左右兩側。
散隊一般分佈在大陣前方和左右兩側,多爲軍中精挑細選的驍勇之士,諸般器械都很精通,敢亡命搏殺,主要作用是騷擾或遲滯。
大陣後方一般是輔兵輜重部隊。銀槍軍暫時沒有輔兵,於是給他們加強了部分運糧車、輜重車堆在後面,防止騎兵繞後攻擊。
從臨時搭起的高臺往下看,三百餘騎攜大股煙塵,往大陣直衝而去。
四幢兩千四百餘步卒裡,新老夾雜,這時一下就看出差距了。
老兵也沒面對過騎兵的正面衝鋒,但還立得住腳,緊緊攥着長槍,哪怕手心出汗,依然死死站在那裡。
軍官們就站在旁邊,他們對騎兵同樣很陌生,同樣有些害怕,但總不能在部下面前丟了面子,紛紛大吼大叫,要求軍士們穩住,退後者斬。
大吼大叫是一種發泄緊張情緒的方式。當見得多了,對生死已經相對漠然時,他們就不會浪費這個力氣了,只會死死盯着衝來的敵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新兵則一開始頗有些騷動,後來在老兵和軍官的帶領下,雖然緊張依舊,總算勉強立住了腳。
三百騎慢慢轉向,在陣前一橫,試圖繞向右側。
“嗚——”角聲一響,這意味着步弓和強弩射擊了。
騎兵繞到側翼,散隊的亡命徒們立刻迎了上去,數人一組,長槍、鉤鐮槍、木棓、步弓、刀盾互相配合,主打的就是遲滯。用自己的生命爲賭注,擾亂騎兵隊形,與騎兵互相消耗,給大陣調整爭取時間。
少數步兵結成戰鬥小組,主動迎着多數騎兵反衝鋒,這需要極大的勇氣,邵勳不認爲自己的親兵能達到這種水平。
散隊戰術,在此時也不流行,這要到唐代纔會成爲步兵標準戰術。
講武終究是講武,不是真打。
三百騎分成多支,繞過襲擾他們的散隊,速度已經大大下降,驅馳空間也不夠了。
這個時候,銀槍軍步卒執行抽隊戰術,調整了防禦方向,並利用步弓、強弩射程的優勢進行反擊。
三百騎損失了大部分速度,不得已之下往回撤,在遠處收攏集結。
片刻之後,他們排成了相對密集的陣型,往右側一角直衝而去。
這是樑縣武學講授的騎兵標準戰術之一,邵勳起名爲“暴攻一角”。即騎兵忍受巨大的傷亡,不惜代價猛攻步兵大陣一角,試圖打開缺口。
“陳有根氣急敗壞了。”邵勳揮了揮手,鉦聲立刻響起,正在慢慢提速的騎兵放棄了進攻,繞着大陣轉了一圈後,回到出發地,下馬休整。
這樣的講武,以後還得多來幾次。
或許士兵們知道不是真打,會讓效果大打折扣,但也不是一點收穫都沒有。
至少,他們可以熟悉一點騎兵的作戰方式。
至少,他們能提高面對騎兵時的心理閾值。
有些東西,你沒見過,就很容易自己嚇自己。
見多了,就沒那麼害怕了。
練一支軍隊,真的不容易。
積累軍隊的傳承,更是不容易。
戰場上的表現,和平時的訓練息息相關,容不得半點馬虎。
時不我待。
“如何?”邵勳收回目光,看向羊獻容,問道。
羊獻容看得有些出神。
騎兵縱橫驅馳時,她的手緊緊捏着,指甲幾乎嵌入肉裡。
當步兵齊刷刷地調整陣型,長槍斜舉,拈弓搭箭時,牙齒已經緊咬着嘴脣。
這會被邵勳一問,她愣了好久,才輕聲問道:“邵卿能不能去廣成宮長直?”
什麼?邵勳都快暈了,這女人是什麼腦回路,答非所問。
羊獻容調整了下呼吸,問道:“邵卿養這許多兵,花費多少?”
“每兵月給糧三斛,年給布三或四匹。”邵勳回道。
“你今年擴軍了,糧布不夠吧?”
“確實不夠,所以打算賣點馬。”
“我可以從滎陽、陳留、河內三地調一批錢糧牲畜過來,你不要賣馬了。”
“不賣馬如何養……”邵勳話說一半,看到羊獻容乞求的眼神,頓時悟了。
這小娘們還有壓榨的潛力啊。不過,老是花女人的錢多不好意思,我像什麼了?吃軟飯的?成何體統!
“賣馬不僅僅是爲了換糧帛,更是一種維繫關係的手段。”邵勳說道。
羊獻容有些失望。
她甚至有點想在金墉城時那樣魅惑邵勳了,無奈這人不上鉤,便放棄了。
“不過,即便皇后不提,臣也會護衛好廣成宮的。”邵勳說道。
羊獻容心中歡喜,點了點頭,道:“我會給錢的。”
艹!邵勳有些無語,皇后口不擇言了啊,於是糾正道:“護衛皇后,乃臣之本分。”
“本分……”羊獻容默默咀嚼着這個詞。
“皇后,講武也看了,該幸廣成宮了。”邵勳說完,又補充了一句:“臣親自護送。過幾日,黃門侍郎潘滔、太傅幕府東閣祭酒庾亮會至廣成宮,覲見皇后。”
“嗯。”羊獻容應了一聲。
就在此時,高臺下的軍士們開始了齊聲高呼。
“吃誰的飯?”有人大聲問道。
“吃邵將軍的飯。”
“穿誰的衣?”
“穿邵將軍的衣。”
“爲誰賣力?”
“爲邵將軍效力。”
如是者三。
邵勳臉上沒有絲毫尷尬。
這是私人可以合法養兵、練兵的時代,銀槍軍是私人部曲,礙不着朝廷什麼事。他這麼做,別人完全無法指摘。
羊獻容又看了一眼正在歡呼的士兵們,下了高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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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成宮的夜晚寧靜而神秘。
濃稠的夜色如同一汪泉水,將白日講武的喧囂完全淹沒。
邵勳從綠柳園內借了十餘成都王府出身的婢女,跟在羊獻容身邊服侍。
整個行宮還沒有徹底完工,但大部分殿室都可以住人了,就是空空蕩蕩的,白天還好,一到夜晚,膽小的人真的待不住。
隨軍帶了一些簡單的傢什。
對羊獻容這種身嬌肉貴的女人來說,自然是遠遠不夠的,只能靠她自己慢慢添置了,反正她有錢。
前半夜邵勳一直很忙,主要是在山下佈置、檢查崗哨,直到月上中天之時,他才得了空,靜靜坐在正殿門口的臺階上,仰望星空。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能坐下來,認真自省。
目標仍然沒有變。
措施已然在進行中,下面就是安靜地等待結果了。
“困難。”他就着火光,用樹枝在地上寫下這兩個字。
困難顯而易見,或許到他死都沒法改變——他的出身劣勢,可以被弱化,但永遠無法消除。
另外就是與司馬越越處越僵的關係了,這一次潘滔南下,着實耐人尋味。
“邵卿。”身後響起了鬼魅一般的聲音。
正凝神想事的邵勳嚇了一跳,差點一個翻滾出去,然後拔刀砍人。
大半夜的,皇后不睡覺在作甚?
“皇后。”他起身行禮,疑惑地看向羊獻容。
“睡不着了。”羊獻容輕聲說道。
邵勳示意慌慌張張跟過來的婢女回去,然後親自回殿,端來了兩張胡牀。
羊獻容坐了下來,看了眼地上的字跡,問道:“邵卿也害怕嗎?”
“臣不害怕,臣只是擔憂罷了。”邵勳回道。
“擔憂太傅麼?”
“我和太傅已不可能和解。”邵勳說道:“皇后是不是還在擔心臣反悔?臣輕易不許諾,許諾了就會做到。”
羊獻容輕輕嘆了口氣。
她什麼都沒有了,對邵勳來說,她的價值已經大大降低。
先帝尚在的時候,她還能幫着建廣成苑,但現在已經脫離了她的控制。
世間的爾虞我詐,她見得太多了……
火盆噼啪作響,邵勳看了一眼羊獻容。
羊皇后的臉,是他身邊所有女人中長得最好看的,精緻、美麗、高潔——如果她不犯病的話。
他有幾分察言觀色的能力,知道羊獻容的內心之中,總喜歡對人做“壞的假設”,這與她這些年的經歷有關。
這個短時間內沒辦法解決,只能靠時間來撫平了。
“邵卿既爲武人,想必會時時出征吧?”沉默片刻後,羊獻容問道。
“四方多事,難免的吧。河北戰事正烈,幷州匈奴肆虐,說不定哪天就率軍出征了。”
“會不會有危險?”
“戰陣之事,誰敢說一定沒危險?”邵勳笑道:“不過,廝殺時越是怕死,越容易死。臣的膽魄不錯,應沒那麼容易死。”
“邵卿。”羊獻容突然問道:“還記得成都、河間二王圍攻洛陽時的事麼?”
“記得。”
“當時你與司隸校尉糜晃跪拜於辟雍門外。”
“是。”
“那是你第一次見到我吧?”
“是。”
“當時伱在想什麼?”
“臣在想,帝后巡視諸營,一定得拼死奮戰,以報——”
“不,不是。”羊獻容搖了搖頭。
邵勳愕然。
“當時你在偷看我……”羊獻容神秘地笑了笑,起身回去了。
這!被人當面揭穿,邵勳不由得老臉一紅。羊獻容這是在說他膽子很大嗎?
皇后已去,餘香嫋嫋。
邵勳揉了揉臉,收拾心情,繼續在殿外巡夜。
殿內,羊獻容先是寫了幾封短信,準備找人送往滎陽、河內、陳留。
做完這些後,她躺到了牀榻之上,留神了下外面的動靜後,輕輕一笑,片刻後便沉沉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