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行路(下)

深深的庭院之內,靜謐無比。

突然之間,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少女扶着門框,臉色嫣紅,喘息不定。

正在做女紅的幾人紛紛擡起頭,看向來人。

“陳侯在和一幫老氣橫秋的人談論軍國大事。”不用催促,少女立刻說道。

“哦……”少女們發出意味不明的感嘆。

“蒲桃,陳侯在談什麼?”庾文君問道。

此話一出,房間內另外三位少女神色各異。

毌丘氏充滿了好奇,就像這個年紀愛幻想的少女一般,在姐妹們面前並不避諱自己的想法,試圖打聽陳侯的一切。

荀氏故作平靜,但從她完全停止的手部動作來看,顯然還是在意的。

殷氏神色緊張,不敢看來人。

“在說天子放棄遷都之事,下詔令周馥退兵,但輸糧進京即可。”蒲桃喘勻氣後,說道:“陳侯好像挺高興的,說不動刀兵最好,要保存什麼元氣。”

庾文君聽完便鬆了一口氣。

陳侯高興,說明這件事對他有利,那就好,那就好。

“東海王妃也來了。”蒲桃又神神秘秘地說道。

“啊?”庾文君還沒說話,毌丘氏就驚訝地叫了起來。

庾文君沒好氣地掐了她一下,毌丘氏反掐一下,兩人嬉笑着鬧了起來。

毌丘氏是庾文君的表妹,兩人經常睡一張牀,互訴心事,關係自然是極好的。

荀氏端莊地坐在那裡,問道:“蒲桃,東海王妃所來何事?爲何與陳侯在一塊?”

荀氏最近在家族主脈那邊學習禮儀,說起話來有些刻意,似乎照着族中那些大家閨秀的樣子在學一般。

果然,蒲桃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道:“絳霞何必如此?好好說話不會嗎?”

說完,走到荀氏身前,撓起了她的癢癢。

荀氏果然破功,忍不住笑了起來。

笑完之後,又有些嘆息,也不知道是不是爲她的命運。

殷氏有些靦腆,她看了看幾人,下意識覺得這樣不太好,但不敢開口勸諫。

嗯,她覺得庾文君對她們很好,親密無間,就像很多年前一樣。

但人終究是會長大的,也有各自的生活。

庾文君是陳侯定下的正妻,與她們這些媵妾身份不同。說難聽點,就是主僕之分,雖然以前大家的身份都差不多。

庾文君連四個親密玩伴都管不好,沒有大婦之威,殷氏難以想象真嫁到陳侯府上之後,她該怎麼面對那些太弟妃、王妃們。

庾文君似乎也覺得這般笑笑鬧鬧不太好,於是說道:“都且住,聽蒲桃繼續講。”

閨蜜團安靜了下來。

蒲桃理了理弄亂的秀髮,道:“聽聞陳侯護送王妃、世子去兗州,那邊有點亂。司徒薨後,幕府走了不少人,軍士們也散了不少。”

“軍士也散了?”庾文君有些不解。

“司徒帳下軍卒,有乞活軍萬餘,這些人乃右衛將軍李惲舊部,可能想回洛陽。”荀氏在一旁說道。

庾文君飛快地瞟了荀氏一眼,有些驚訝,又有些不開心。

荀氏沒注意到庾文君,殷氏在一旁看個正着,但內向的她什麼都沒說,只低頭絞弄着手指。

“絳霞你還真有幾分門道。”蒲桃驚歎道:“你們家那個濟北侯就這麼說的。他還提及有些兗州世家把自家部曲喚回去了,說以前借給司徒打仗,如今司徒不在了,便將人索回。範縣那邊,大概真的不行了。哦,在座的還有鍾彥胄(鍾雅),他剛從範縣回來,提及青州的大戰,說拖得久了,曹嶷、苟晞說不定會把手伸過來……”

“鍾彥胄在潁川名氣不小,他是回來投陳侯的嗎?”庾文君聽到一半,就連忙問道。

“不是。”蒲桃搖了搖頭:“陳侯還勸他留在豫州呢。鍾彥胄推辭了,說與尉氏阮家的兩個人說好了,一起南渡建鄴。”

“琅琊王就那麼大威望?”庾文君有些不滿。

蒲桃想說些什麼,卻張口結舌。

在座幾人稍稍一想,都垂下了頭。

原因是什麼,不問可知。想到此節,庾文君還好,其他四人都有些失落,甚至有些自哀的感覺。

“不幫陳侯也沒什麼,自有他人來投。”庾文君說道。

“聽家中長輩說,陳侯在年前一下子讓十餘人列名太學,他可能也不太信任外人吧……”荀氏說道。

她又恢復了端莊的坐姿,說話時的儀態、語速、表情也很講究,活似那些打理家業多年的貴婦一樣。但配上她稍顯稚嫩的面龐,總感覺有點滑稽。

“對,自己人才是最可靠的。”庾文君立刻附和道。

在場五人都出身潁川世家,但她們是女人。女人考慮起問題來,就比較複雜了。

家族若與陳侯站在一起,能幫上忙,那自然是極好的。

若與陳侯較爲疏遠,她們夾在中間就很難受了。

當然,既然進了庾文君的出嫁“閨蜜團”,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她們的家族已經有了傾向,至少也是兩面下注,不至於讓她們太難做。

“說起投奔之人……”蒲桃突然又道:“頓丘太守樂謨帶着河北軍民從樑國南下,聽說馬上要去南頓。陳侯想讓他當新蔡內史。”

“樂謨。”庾文君聽到這個姓氏時,微微低頭。

毌丘氏拱了她一下。

庾文君微微搖頭,繼續做起了女紅。

樂謨丟了頓丘,回來還能當太守。她——真的那麼受寵嗎?

殷氏看看毌丘氏,又看看庾文君,微微有些着急,但她不善言辭,到最後只憋出一句:“陳侯只是想穩住南陽罷了。”

荀氏看了殷氏一眼,有些驚訝。

殷氏避開了她的視線,又低頭絞弄手指,臉漸漸紅了起來。

庾文君高興地看了一眼殷氏,道:“確實如此。”

說完這些事後,少女們做了一會女紅,很快又嘰嘰喳喳聊起了陳侯的裝束,直到有僕役過來請她們用膳。

都是尚未出嫁的少女,自然不可能與男人同桌吃飯。五人出了小院,往西偏房走去,走着走着,停下了腳步,因爲前方傳來了男人的說話聲。

“去了範縣,王妃無需和他們多說什麼,只需佔住主母大義即可。”邵勳走在裴妃身旁,輕聲說道:“如此一來,別的不敢說,青徐士人卻好拿捏多了。”

“王秉那邊怎麼辦?”

“王妃勿憂,有臣在,王秉還不敢造次。”

“王安期離東海日久,要不要重新委任一員內史?”

“或有必要。其實不光內史,中尉亦需擇人。”

“劉洽現在是幕府從事中郎,要不要讓他回去當中尉?”

“去了再看吧。”邵勳說道:“我先挨個找他們談,摸摸底。若不行,立刻換人。東海國四郡之地,可不是什麼小國,丟了太可惜。”

“之前朝中傳聞,天子欲貶……他爲縣王。如此一來,四郡之地安在?”

“此事確實可慮。”邵勳說道:“我已與王夷甫做了交易。我幫楊瑁當兗州刺史,他想辦法阻止天子。”

“這樣做,會不會成爲衆矢之的?”

“無甚大礙。”邵勳說道:“從幾年前司徒自領徐州都督、刺史,後自封兗州牧開始,做這事的人就多了起來。”

“我還是有些不放心。”

“有些事總要冒險的。天子現在對我很有看法,正常來說不太可能拿下李述,只能劍走偏鋒了。”

“你有數就好。”裴妃嘆了口氣,舉步向前。

走到院門前時,卻愣住了。

庾文君和她的閨蜜團面面相覷。

殷氏下意識想要逃走。

荀氏強自鎮定地行了一禮,腦海中還在分析方纔聽到的話。

毌丘氏、庾氏低着頭。

庾文君則看了裴妃一眼,然後行禮。

裴妃回禮,目光復雜地看着庾文君。

遙想七八年前於七裡澗遊藝踏春,彼時她被衆星拱月圍在中間,還是一個小女孩的庾文君天真爛漫,完全沒被她放在眼裡。

可現在——已經十五歲的她卻要搶男人了!

邵勳先是有些暈菜,然後很快反應了過來,對庾文君笑了笑。

按禮制來說,他倆現在不該見面的,但都撞到了,當沒看見也不合適。

庾文君也笑了笑,然後心事重重地離開了。

四名玩伴緊緊跟在後面,偶爾用眼角餘光看一下邵勳。

邵勳微笑點頭致意。

剛纔沒亂說什麼話吧?好像沒有。

這些小丫頭片子,哪懂軍國大事?更不懂人情世故。

邵勳最後回憶了一遍,鬆了一口氣。

還好他謹慎,沒口花花,不然真的被抓個正着。

裴妃卻臉色不是很好看,低聲道:“下午就走吧,趕緊了結此事。”

“好。”邵勳點了點頭。

了結完一樁事,才能全副身心投入到另一樁事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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