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的事情瞞不住任何人。
孟超的所作所爲,完全可以用兩個成語形容:掩耳盜鈴、自欺欺人。
在一開始的時候,被留下來當替死鬼的邯鄲兵確實沒發覺,還在軍官的督戰下,奮力攻打辟雍,爲此至少留下了百餘具屍體。
但守軍居高臨下,在城頭鏖戰的督伯楊寶率先發現了敵軍的動向,他稍稍猶豫了一番,最終還是決定上報。
糜晃、邵勳聞訊,立刻上城頭觀瞭。
“確實在撤退。”邵勳看了一眼就明白了,隨即若有所思。
才攻城兩天,就着急忙慌地撤退,甚至連晚上都等不及,其中一定有原因。
其實也很好猜。
一個是主觀方面的因素,即孟超不想打了,不想拼光自己的實力,不值得。但這纔過去兩天不到,是不是過於倉促了?
另外一個則是客觀因素了。其他戰場的局勢出現了不利於他們的重大變化,以至於不得不撤退。甚至於,形勢很危急,晚走一點都可能遭受滅頂之災。
這敗得有點慘啊!
“督護,八成建春門那邊有結果了,王師大勝,賊軍慘敗。孟超畏懼,不得不撤。”邵勳當即說道:“僕請調兵追擊。”
糜晃稍稍猶豫了一下。
有必要追擊嗎?萬一敵人使詐呢?擊退敵軍,守住辟雍,即便無功,肯定也是無過的,就這樣安安穩穩不好嗎?
不過他沒猶豫太久,很快就同意了:“你做主,我信你。”
如此乾脆地答應,原因有二。
其一是之前答應軍事方面邵勳做主,食言自肥不是他的風格。
其二是深層次的野望,他出身東海糜氏。這個門第在後漢末年首次發家,但那會其實算不得什麼大族,撐死了比較有錢,是個地方豪強、豪商,政治上的地位不高。
後來糜氏還分過一次家,一部分族人跟隨劉備入蜀,一部分人留在徐州,就是糜晃的祖先了。
現在的東海糜氏,經過累代經營,勉強有了個門第,不過別說比不上琅琊王氏、聞喜裴氏這些第一等豪門了,離潁川庾氏都有很大的差距。
他的內心深處,其實是有點自卑的,同時也憋着一口氣,想要讓王導這種人看看,我糜晃也是能夠建立功勳的。
老好人也有倔強,也有追求,關鍵時刻也能豁得出去!
“那就請督護坐鎮辟雍,爲我掠陣。”邵勳點了點頭,隨即扭頭看向楊寶,道:“楊督伯,立刻挑十餘大嗓門軍士上來呼喊……”
楊寶被他看得心中一突,下意識堆起笑容,道:“我這就去找人。”
不一會兒,十幾個人順着梯子登上牆頭,在邵勳的指導下,冒着敵軍的箭矢,大聲呼喊道:“孟超跑了!孟超跑了!”
呼喊一出,開陽門大街上一片譁然。
那些邯鄲兵早就攻不下去了,此時聽到守軍呼喊,下意識就停了下來,面面相覷。
邵勳哈哈大笑。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孟超從明堂那邊跑路,並不難以求證,邯鄲兵很快就能知道他們當了替死鬼的事實,屆時不炸纔有鬼了。
邵勳飛快下了城頭,喊來陳有根、李重、黃彪、吳前、庾亮、徐朗等人,道:“把能動彈的都給我召集起來,出去追殺。”
衆人一愣,但沒有絲毫遲疑,立刻喊人去了。
片刻之後,大概三百人集結完畢。
邵勳想了想,又讓吳前挑了五十名年歲較大的少年,
持械出戰——仗打到這份上,也該鍛鍊鍛鍊他們了。
邵勳點兵的動靜不小,安置在辟雍內部的百姓紛紛涌來,默默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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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亮之父庾琛一貫深居簡出,這會也帶着家人出了玄堂,靜靜看着即將出戰的軍士們。
庾文君站在孃親毌丘氏身後,亮晶晶的眼睛找啊找,最終鎖定在一人身上。
“但隨我行!”此人又紮起了紅抹額,將重劍插在背後,手裡提着弓,一副睥睨天下的做派。
幾乎已經成爲他親兵的王雀兒甚至牽了兩匹馬過來,神情嚴肅。
庾文君捏緊了手裡的絹帕。
戰爭對她而言是灰暗的,而那個人所帶來的勝利消息,是灰暗日子中爲數不多的色彩。
就像是一道陽光,刺破了所有黑暗。
他可別死啊。
“但隨我行!但隨我行!”陳有根等人齊聲大呼。
庾亮也情不自禁地喊了起來。氣氛到了,在這個時候,再沒有什麼世家、豪強、軍戶、百姓之分了,所有人都是並肩殺敵的袍澤,都是同生共死的弟兄——至少在這一刻是這樣的。
徐朗的嘴跟着囁嚅了幾下,見沒人注意他後,不再扭捏,呼喊的嗓門越來越大。
大門後的障礙很快被搬開,早就破損不堪、多有燒焦痕跡的木門被從內部打開。
陳有根搶在最前面,一躍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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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鄲兵是真的崩了。
拿不戰自潰來形容他們都算輕的了,在得知自己當了替死鬼後,震驚之後便是絕望乃至憤怒。
一部分人沿着開陽門大街直接開溜,一部分人則衝進了明堂,嘴裡咒罵不休。
辟雍守軍緊隨其後,大聲喊殺,士氣爆棚。
在這一刻,再懦弱的追兵也成了勇士。
在這一刻,再勇猛的河北人也成了懦夫。
局面從開始就是一邊倒。
邵勳策馬衝入明堂,左右開弓,接連射斃數人,很快追上了擁擠在西門處的河北逃兵。
門不大,逃跑的人又爭先恐後,擠作一團。
河北騎兵都棄了馬兒,扔掉甲冑,拿刀左劈右砍,在同袍的慘叫聲中奪門而出。
邵勳翻身下馬,抽出重劍,如同天神下凡一般衝了過去。
在他身後,大羣勇士緊緊跟隨,滿臉猙獰,殺聲震天。
河北兵擠得更猛了,壓根沒有抵抗的心思。
“牆列而進,牆列而進忘了嗎?”李重看着陣型有些前後脫節的己方士兵,大吼道。
隊列很快整好,鋒利的長矛成列捅了過去。
悶哼、慘叫聲不斷響起。
有敵兵痛哭不已,很快就被一矛釘死在牆上。
有敵兵跪地求饒,當場就被梟首,血流了一地。
有敵兵拼命往前擠,背上很快就被長槍捅入,擠着擠着就無力倒下。
更多的人一鬨而散,試圖逃得一命。
邵勳的重劍上下飛舞,所到之處,殘肢斷臂滿地都是。
陳有根換了一面大盾,護在邵勳前方,環首刀時不時來上一下,必有斬獲。
說真的,他很久沒遇到過如此痛快的廝殺了,敵人都不怎麼反抗的。
他現在愈發感受到,跟對人是多麼地重要,甚至可以改變命運。
那就——殺!
殺殺殺,誰跟督伯作對,我就殺他個底朝天。
殺到別人怕,殺到自己怕,看看能不能殺出個名堂。
少年王雀兒手持一杆長槍,立於邵勳右側。
他不像陳有根那麼勇力過人、生死不懼, 更沒有多少基礎。他是邵勳當上隊主之後,才正兒八經接觸嚴格、科學的軍事訓練的。
他不懂什麼大道理,就知道督伯對他好,因此十分聽話、百分感激,習文之時非常用心,訓練之時苦學長槍刺殺之術。
是的,他的絕大部分精力花在長槍上面。數百個日日夜夜,就練習着那麼十幾個單調的動作,此刻在戰場上,常年累月訓練的成果展現了出來:
槍出如龍,簡練、快捷、高效,這是“邵家班”的風格——不要浪費力氣,戰場上的體力是很寶貴的。
王雀兒毫不留情地刺殺着每一個試圖靠近督伯的敵人,無論他有意還是被迫。
刺殺的人多了,他心中甚至升起了幾點感悟,隱約覺得自己可以提前判斷敵人行動的方向、下一步可能的動作。
這是一種玄之又玄的感覺,通過敵人的步伐、表情,輔以戰場上的大勢,提前下手,一擊斃命。
他嘗試了幾次都成功了,簡直愛上了這種感覺。
督伯殺人,有一種獨特的韻律美感,很多時候像是敵人把脖子送到他的刀上一樣,王雀兒以前不明白,現在懵懵懂懂揭開了一層面紗。
邵勳靠的是經驗積累,王雀兒卻是天賦,二人殊途同歸,都是一樣的殺人機器。
明堂西門處的敵兵很快被清除一空。
邵勳踏着滿是殘肢斷臂的血泊地獄,來到了平昌門大街上。
遠處可見倉皇逃跑的敵軍背影,孟超的將旗隱約夾雜其中。
“收攏馬匹,給我送來!”他下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