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日過後,衙門又正經上了幾天直,隨後便進入摸魚狀態。
許昌幕府右司馬羊忱乾脆告假回到了陳縣,一休四十餘天,年後再上直。
回到他在陳縣新置的宅院後,敏銳地感覺到有些不對:有客人來過,而且住了不止一天。
他懶得再問僕婢了。
這宅子他一年也來不了幾天,大部分時候借給在此學習書法的惠皇后羊氏居住。
有些事,難得糊塗。
“伯父。”聽到僕人稟報後,羊獻容出門相迎。
“拜見惠皇后。”羊忱作勢行禮。
“伯父!”羊獻容嗔了一下。
羊忱動作做到一半,順勢起身,捋了捋鬍鬚,道:“侄女近日可好?唉,正旦將至,幕府一堆事,回來得晚了。”
說這話時,觀察了一下侄女。
侄女明顯修飾過妝容纔出門,但臉上依然有着尚未褪去的潮紅,這讓他一驚,陳——那人不會還在吧?
不過沒看到他的親兵,應該已經走了。
想到這裡,心中不太痛快,你倆差不多得了!白日那啥,過分了啊。
“伯父說得甚話?”羊獻容捂嘴輕笑,顯然心情極好。
“這些是……”羊忱指了指堆在院中的大批貨物,問道。
“妾遣人收來的藥材。”羊獻容說道:“開過年後就遣人售往江東。”
“怎麼售賣過去?”羊忱問道。
“借返程之漕船。”
“還是得有自己的船。”羊忱搖了搖頭,說道:“漕運早晚會停,不能倚之長久。”
“伯父說得是。”羊獻容說道。
“江東找好人了?”羊忱又問道。
羊獻容點了點頭。
羊氏是大族,雖然在南渡之事上猶猶豫豫,但到現在,已經有部分子弟南渡了,其中兩人已爬上太守之位。
關係網是存在的,而且能量不小。
這還只是羊氏子弟,與羊氏有姻親聯繫的就更多了。
因安置流民有功,即將出任汝陰太守的羊鑑羊景期就是王敦的舅舅,關係鐵得不能再鐵。
世家大族編織起來的這張網,密不透風,即便邵勳從十年前就苦思良策,並且慢慢積蓄實力,到現在他實控的不過三四郡罷了,超過二十個郡掌握在士族手裡。
就像高歡身體不舒服,也要抱病陪柔然公主一樣,邵黃毛有什麼資格不哄這些女人?
世家大族的天下,你還想拋開他們另起爐竈?真這樣做,大概率起不來,即便起來了,也比對手慢很多,最終只有敗亡一條路,這就是時代特徵,無可迴避。
“都有哪些藥材?”羊忱一邊說着,一邊走到廊下,看着那些即將收入庫中的貨物。
第一眼入目的是秦椒。
蜀椒出武都,秦椒出天水,其實就是關中花椒,此時已引種至關東地區,以河南郡所產爲上佳,這批秦椒就來自處於戰爭前線的河南、弘農二郡,數量較少。
第二大類是柏子仁,同樣產自河南、弘農二郡的山中,廣成澤一帶亦大面積產出。
此爲藥材,素以北地所出爲上佳,在江東、荊州賣得上價錢。
此外還有枸杞、黃精、桑白皮、桔梗、玄蔘、丹蔘、麻黃、半夏等數十種。
要麼是江南沒有的藥材。
要麼是江南有,但品質上以北地所產爲佳者。
如此挑選,真的有心了。
世家大族喜歡“閉門成市”,和他們做買賣非常不容易。要想讓他們掏錢,就只能是這類南方急需的東西了。
回程時再帶點南方貨物到河南一賣,賺兩趟。
“長秋有心了。”羊忱讚道。
這個侄女是真有錢,當年孫秀的家產有相當一部分落到了她手裡,如此經營有年,按理來說已經富可敵國,但現實情況好像不太對,很多錢被她花掉了。
不過也沒關係了。
如今買賣開張,總能賺回來。
這項買賣,陳公做不得,因爲琅琊王及王敦、王導兄弟很可能不給面子,但羊氏卻可勉強做得。如果有景期參與其中,王敦還不至於不給舅舅面子。
“侄女幾時動身西行?”二人進了中堂後,羊忱問道。
“就這幾日吧。”羊獻容嘆了口氣,臉色陰晴不定,似乎也在猶豫。
出來學習書法半年了,過年肯定要回廣成宮住幾個月的。
但這幾天,邵勳白天操練兵士、處理政務,入夜之後便偷偷溜進這間宅院。
外頭北風呼嘯,風雪漫天,臥房內兩人相擁而眠,讓羊獻容格外安心,又格外迷戀這種生活。
她恨不得把那個男人栓在她身邊。一想到他白天會和王氏姐妹說笑,她就氣得要爆炸。
回廣成宮後,她打算把襄城公主請來,兩個孤零零的人正好一起過年,順便尋她問問計。
搬到陳郡後,她今年的處境已經大大改善。
昨晚,她窩在邵勳懷裡睡不着,想了許久。明年,邵勳可能有很長一段時間待在陳郡、汝南,這就是機會了。
邵勳喜歡晚上有女人陪他入睡。去了汝南,誰能和你同牀共枕?想到此節,羊獻容就想偷笑。
你們都完蛋去吧!
“早點回去吧。”羊忱當然不知道羊獻容心裡的小九九,只勸道:“買賣之事,自有下面人打理,你總攬全局即可。”
“伯父說得是。”羊獻容應道。
再等幾日,臘月二十再走,屆時邵勳也要回許昌了。
洛南、襄城、汝南、南頓、陳郡這一圈巡視下來,差不多夠了,該回家陪父母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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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羊獻容所思不同,邵勳馬上就要走了。
聽取完豫州刺史羊冏之及陳國相崔功的彙報後,此番巡視已近尾聲。
時間真的很緊張!
回家之後,再出來就不太方便了,於是一定要規劃好回家之前的寶貴時間段,充分利用。
離開陳郡之後,他會快馬北上考城,看看兒子,以軍司身份召見一下幕府僚佐,聽取彙報,再對明年的工作做一番部署。
工作是主要目的,看望裴妃母子都是順帶的。
“明公說一戶種桑五十樹、棗五株、榆三根,這是最少麼?”蔡承已經來到了林間小築,準備稟報車馬已備好,可以上路了,但聽到書房內的交談聲後,又止住了——方纔說話的好像是王惠風。
“這是最少。”邵勳說道:“一畝地可植桑樹八株,二畝桑林可產絹帛一匹。唔,可能有些少了,或許一畝半便可產絹一匹。如果有十畝桑林,一年或可產絹六匹。你且爲我算下,五畝宅園,如果拿半畝來起屋,剩下四畝地可種多少棗榆,又可種果蔬幾何。”
王惠風低頭寫算了起來。
“這裡不對。”邵勳伸手指了指,不小心碰到了王惠風白嫩的纖手。
王惠風用眼角餘光瞟了邵勳一眼,見他凝眉看着紙上的字,心無旁騖,看來方纔是無心之失。
她頓時有些臉紅,不是害羞,而是對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慚愧。
在她的認知中,邵勳什麼樣的女人不可得?又何必糾纏她呢?呃,她顯然忘了父親王衍曾經說過的話——或許是選擇性遺忘吧。
“一戶百姓年收八十斛糧、六匹絹。如果兩年三作,則收糧更多。如此,耕作兩年半便有一年餘糧。棗榆、果蔬還能賣錢,再養些家禽、牲畜,日子便好過許多了。”王惠風看着紙上密密麻麻的字跡,欣喜不已。
白紙之上,按照邵勳習慣,橫豎羅列了理想情況下一戶農民的家庭收入。
糧食:至少80斛,多至百斛。
布帛:約六匹。
桑木:如果桑樹栽種十年,按最低標準五十株計算,五十根桑木可賣四五千錢,均分到十年,每年四百餘錢。
宅園收入:五畝宅園,有半畝起屋就夠了,剩下的完全可以利用起來,即“滿園植葵藿,繞屋樹桑榆。”
榆樹三年可將莢、葉賣之,五年可作椽,十年可制碗、瓶等各種器皿,十五年可制車。
作爲除桑樹外最重要的經濟樹種,榆樹的種植非常普遍,十五年的經濟週期內,每棵榆樹產生的經濟效益當在三百文上下。
如果在宅園內種植棗、榆各十棵,均攤下來年收入在四百錢上下。
菜畦收入:看種哪些,收入天差地別。
家畜收入:以二豬、五雞的漢代標準來說,已經不少了。
出賣勞動力收入:此項暫無,因爲農閒時間要操練或發役。
“是不是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邵勳看着王惠風欣喜的面龐,問道。
王惠風點了點頭,問道:“真能做到嗎?”
“努力去做就行了。”邵勳說道:“此事伱亦有大功,將來事成,史書上少不得記你一筆。”
“上不上史書不重要。”王惠風搖了搖頭,道:“能讓天下太平,百姓安樂,我就滿足了。此爲——”
此爲愍懷太子之志,她心中默唸道。
邵勳在紙上寫了幾句詩:“夏來菰米飯,秋至菊花酒……數甕猶未開,明朝能飲否。”
王惠風出神地看着,似乎和之前“種桑百餘樹”是一首詩。
這就是陳公理想中的田園生活嗎?
士族塢堡莊園內的莊客部曲是不可能過上這樣的日子的……
她明亮的眼睛看向邵勳,道:“若能如此,則爲千秋功業。”
“你幫我的。”邵勳笑道:“所以你要陪我一起看到那一天。”
王惠風抵受不住他的目光,扭過頭去,靜靜看着紙上的詩。
心有點亂了。
“我走了。”邵勳突然起身說道。
王惠風竟然一時沒反應過來,待明白邵勳說了什麼之後,下意識想要挽留。
邵勳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王惠風慌忙回禮,舉止有些失措。
待邵勳在親兵的簇擁下遠行之後,王惠風又坐回了案前,提起筆之後,發覺渾身懶洋洋的,什麼都不想做。
半晌之後,她搖了搖頭,驅散了心中雜念,繼續看起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