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正在天明後方纔回來,不出意外,身上又添了幾道傷疤。
不過似乎沒什麼大礙,此刻的他正提着一個人頭,與軍校們談笑風生。
人頭面目猙獰,似乎還帶着幾分恐懼,可見被斬下頭顱時,心中有多麼恐懼。
“石勒老營不過如此,比乞活軍強,卻也強不到哪去。”
“其實還可以了,攻營失敗之後,爲我銜尾追殺,還能抵擋片刻,至少在北地算是馬馬虎虎。”
“又要種地,還要打仗,能有多厲害?下次陣列而戰,一股擊破之。”
金正笑呵呵地聽着他們的話。
親兵上前爲他解下衣甲,正要裹傷之時,被金正推開了。
“些許小傷,都結疤了,慌個什麼勁?好似我要死了一般。”金正就這樣穿着染血的深衣,大搖大擺地走過。
所過之處,屯田軍的士卒們盡皆驚歎。
金將軍真神人也,如此勇猛,怕是太白帳下第一將了吧?應該也是太白最得意的門生。
有些軍校平日裡看不慣金正的盛氣凌人,但在此刻,他們也不得不承認,若論勇猛,河南沒幾個人可與金正媲美。
庾亮、柳安之等人正要出營回河南,見得金正之時,立刻上前打招呼。
柳安之只稍稍寒暄一番,便自離開了。
庾亮本也打算離開,想了想後,生生止住了,笑道:“金督揮戈奮勇,所向披靡,我在營中聞之,亦爲之神往。今後若有暇——”
“庾參軍,汝南民變之事,趕緊回去處置吧,別愣着了。”金正說完,提着人頭走了。
庾亮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難得拉下臉接觸一個武夫,卻不想人家眼裡根本沒有你。
再看看雪白的長袍上沾染的幾滴血跡,臉色更差,暗道金正如此跋扈,將來妹妹誕下世子後,不知可能駕馭……
晦氣!庾亮一甩袍袖,走了。
金正將人頭扔到一旁的馬車上,對文吏說道:“石勒帳下小督劉寶,無名之輩,隨便記一下吧,算不算功都無所謂。”
“既是石勒軍中將校,自可記功。”文吏撿起頭顱,小心放好,然後說道。
金正點了點頭,沒再多說。
這個文吏出身樑縣武學,樑國四期的,不擅軍略,於是到軍中當了文書。
這樣好,這樣很好。
以後全天下的軍隊,都該由他們武學生掌管,免得被野心家利用,發動叛亂。
臨離開之前,金正問了句:“邵師呢?”
聽到“邵師”二字,文吏頓感親切,於是回道:“邵師去枋頭北城了。”
“哦?北城修好了?”金正有些驚訝,問道。
“衙署修好了,邵師打算搬進去。”文吏回道。
“嗯,是應該搬進去。”金正點了點頭,道:“北城再花些時間收尾,把守具添置完畢,差不多就完備了。”
只不過——金正下意識看向北方,石勒不會狗急跳牆吧?
枋頭北城就差最後一點城防設施了,最遲十月中下旬就能徹底完工。
乖乖,修了七八十天,這城修得真夠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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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勳此刻正繞着枋頭北城轉悠。
這座軍事要塞性質的城池,完全是按照他的要求修建的。
城外有一道環城壕溝,曰“城隍”,引淇水入內,架吊橋與城內相通。
城隍是需要定期疏浚的,這算是守城非常重要的城防設施了。
城隍之後是羊馬牆,僅及肩膀高,距城牆三十步。
顧名思義,羊馬牆與城牆之間是用來存放牲畜的,免得污染城內的生活區域。
羊馬牆與城隍配合,可以收割大量人命,這在過往的戰爭中已多次證明。
再往後就是城牆了。
枋頭北城只開兩門,即南北二門。
城門外築有甕城,作兩重門。
城之外還設弩臺,安置大型弩機——此時尚未安裝,需要洛陽朝廷趕製,邵勳手下的工匠還不具備這種技術能力。
弩臺距城約七十步,恰好在步弓的拋射範圍內。
城牆之上有女牆、馬面,剛剛修建完畢。
簡而言之,枋頭北城有四重防禦設施,即:弩臺、城隍、羊馬牆、城牆。
轉完一圈後,邵勳都覺得寒意滋生。
正常的城市,或爲了居住舒適,或爲了便利商業,甚至還有在城牆外面開墾荒地的,總之不會修成這個樣子。
枋頭北城不是一座宜居的城市,但卻是一個正兒八經的軍城,專爲戰爭而生。
“我若來攻此城,怕是也只能鎩羽而歸。”邵勳讚歎道。
許昌世兵剩下的三千人此時正在進駐枋頭北城。
在軍官的口令聲中,各一幢五百人駐紮於城門內外——城門內的營房尚未完工。
兩千人默默開進羊馬牆之後,一面各五百。
自己修建臨時棚屋,武器分門別類放好,誰誰防守哪一塊,也各有分派。
最後又挑出二十人,分別進入修建於北城牆外的弩臺中。
他們打開了臺底的大門,通過繩索攀爬到頂部。雖然尚未有弩機,但卻是一個極好的瞭望敵情的場所。
邵勳又帶着親兵進了城內。
北城就一條南北向的大街。
大街兩側空空蕩蕩,沒有幾間房屋,但糧庫已然修建完畢。丁壯們正用馬車往裡面輸送着糧食,一一存放起來。
糧庫之外還有武庫、大倉,緊鄰糧庫,皆未完工。
這三個加在一起,共同構成了倉城,整體位於城市西南角。
街道盡頭靠近南城的地方就是鎮將府邸了,同時也是辦公場所。
衙署已經完工,臺階拾級而上,則是一道厚實的木門,與門樓聯在一起,看着便威武不凡。
鎮將衙署有圍牆,乃磚瓦砌成,四個角上還各有一樓,可居高臨下射箭。
其實,這個鎮將府邸本身就是一個塢堡,只不過整體融入了城市佈局之中罷了。
若真有外敵攻破城牆,守將還可憑藉府邸做最後的抵擋——當然,仗打到這個份上,再守下去基本沒有意義了,純粹是臨死前多拉幾個墊背的罷了。
邵勳站在府邸門前的石階上,靜靜看着這座城市。
街道上車馬、人員往來不休,一車車的物資被拉進來,然後由工匠指導,丁壯幹活,變成城內的倉庫、軍營、監獄、工坊、衙門等設施。
這樣一座軍城,夠了!
將來世道太平了,或許可以將城外的弩臺拆毀、城隍填平,向外擴展一圈,修築外城。
但現在沒必要,這座城市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是不會存在幾個百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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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九月二十五日夜襲失敗後,匈奴人偃旗息鼓了幾天。
九月最後一天,匈奴人又攻了一次,依然沒能拿下晉軍大營,反倒損兵折將,敗退而回。
入夜之後,石勒在營內徘徊不休,有些煩悶。
張賓默默看了一眼。
如果說八月剛來的時候,大胡還氣定神閒的話,到九月初的時候,就已經有點急躁了。
乞活軍前後損失四千餘人,目前已放散歸家——這一路,純屬被打殘了。
諸塢堡丁壯也打了好幾仗,比乞活軍還不堪,雖人多勢衆,總數不下兩萬,但前後攻了十餘次,每次皆潰。
一開始的時候,他們還能嘗試強攻晉軍營牆,死傷千人仍在酣戰。
但打到後面,對傷亡的忍受能力一次比一次低。
最後一次,甚至直接被晉軍弓弩射散,只死了百餘人就跑了。
一次次潰散,一次次收容,一次次強逼上陣,最終死傷五千餘人,短時間內無力再戰,目前退到後方,充當輔兵。
九月陸陸續續調來了大批老營,至今已出動兩次,聲勢浩大。
五天前夜中,將軍劉寶戰死,爲晉軍擊殺兩千餘人。
今日一戰,再死千餘。
傷亡觸目驚心,而戰線無有寸進。
最大的阻礙,大概就是邵賊的銀槍軍了。
許昌世兵、屯田軍不過爾爾,與他們的部隊實力彷彿,都被擊潰過不止一次,死傷也非常慘重。但每每關鍵時刻,銀槍軍衝上來力挽狂瀾,銜尾追殺,將他們接近成功的攻勢徹底粉碎。
現在怎麼辦呢?
張賓思來想去,覺得這仗打得太憋屈了。
“平陽那邊,要不要再派人去一趟?”帳中突然響起了石勒的聲音。
張賓擡起頭,看向大胡。
能問出這話,可知大胡心意矣。
“大王,趙固能率部前來,已是天子垂恩。再多,怕是就沒有了。”張賓說道。
石勒一把揪住帳中的帷幕,片刻之後又輕輕放下。
成大事者,當寧心靜氣。
石勒深吸一口氣,臉上重新浮現出了笑容,道:“也罷,趙固能來就不錯了。以前看不起他,現在發現我和他同病相憐啊。”
“孟孫。”石勒又道:“以往你爲我解說兵法,提到‘致人而不致於人’,現在這仗,我是不是已經致於邵勳了?”
“自枋頭築城以來,就已經致於其人了。”張賓嘆息道:“兵法之中,又有‘以己之長,攻敵之短’的說法。大王擅騎兵,然頓兵於營壘之下,用不善戰之步卒,攻邵勳驍勇之銳兵,此謂‘以己之短,攻敵之長。’”
“有沒有辦法解得此套?”石勒問道。
看着大胡殷切的目光,張賓竟然有些不忍,片刻之後說道:“只能以拖待變。”
石勒其實也明白如今沒有太好的辦法。
攻不動邵勳的營壘,說啥都白費。
說白了,這就是步兵質量相差過大,拿不下人家,能怎麼辦?
人家苦練多年的銀槍軍,在大河南北聲名遠播,固守營壘之時,若真讓你手下那些亦農亦兵的步卒擊敗,那纔是笑話呢。
石勒其實明白這個道理,但慘重的傷亡之下,心氣有些不順,忍不住就想抱怨。
他心目中最理想的戰法,還是邵勳大舉北上,深入河北腹地。
到了那個時候,他自調兵遣將,以堅城拒敵,然後派出大股騎兵,抄截其後路。
銀槍軍是有數的,不可能遮護住每條糧道。騎兵來去如風,總能挑中一些弱旅,將其擊潰,時間長了,邵勳大軍缺糧,只能敗退。
屆時騎兵銜尾追殺,將已是疲憊之師的銀槍軍死死咬住,反覆襲擾,乃至徹底消滅。
這是最令他感到舒適的戰法。
問題是怎麼把邵勳引入這種局面呢?現在看來,好像很困難。反倒是他自己,被邵勳引入了不得不強攻設防完備的營壘的困境——這是人家最擅長的戰法,也是最能發揮其步兵戰力強這個特點的戰法。
好像在兵法上輸了啊。
“罷了,等河南的消息吧。”石勒勉強笑了笑,說道。
張賓默然。
帳外響起了匆匆的腳步聲,稍頃,遊擊將軍王陽走了進來。
“何事?”石勒壓住心中的負面情緒,溫和地問道。
“晉軍撤了。”王陽說道。
“嗯?”石勒先是一驚,繼而狂喜,但他穩住了,面色平靜地問道:“爲何撤?”
“大王不妨移步高臺,一時半會我也看不太懂。”
“好。”石勒不多廢話,帶着張賓上了高臺。
夜色之中,火光熊熊。
曾經是晉軍營壘的地方,盡皆被大火吞沒,燒得半邊天都紅了。
而火光背後,一座堅固的城池若隱若現。
城頭之上,似乎插有旌旗,隱隱還有鼓角之聲。
張賓一下子明白了。
這哪是撤退啊,明明是進駐堅城了。
他下意識看向石勒,卻見大胡似是看呆了,臉上的表情久久沒有變化。
城,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