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定下了計策,開始行動。
晉軍這邊依然按照原定計劃,不急不躁。
自數日前遇到一次匈奴騎兵的襲擾後,羊聃沒有在意,繼續率軍北進,直撲蕩陰而去,並催促後續人馬迅速跟上。
二十四日,在持續數天的騷擾後,羊聃所部遭到夜襲,一個車陣炸營,南陽士族的莊客們亂跑亂叫,爲匈奴人所趁,四百餘人被斬首。
好在羊聃親自率軍反擊,身被二創,馳馬衝鋒三次,終將匈奴人逐退。
這一次,他算是吃到教訓了。
即便環車爲營,也不是什麼人都能頂住的。
或者一時頂得住,連續幾天被騷擾得神經兮兮後,就驟然崩潰了。
他老老實實在長沙溝以北停了下來,不再逞強,而是伐木設柵,等待後續援兵。
匈奴派出大量遊騎襲擊出外樵採的羊部兵士,讓他們沒有柴禾生火,吃不上熱飯。沒奈何之下,羊聃只能把一個幢的騎兵派出去,專門護送樵採軍士。
再看看帳下軍兵們疲累欲死,一副沒休息好的樣子,他終於明白,現在不是他不想北進,而是北進不了,必須得好好休整一下了。
這個時候,再回過頭來看銀槍軍,羊聃也不得不承認,那幫久經沙場的百戰精兵確實不一樣,敵兵反覆襲擾之下,該吃喝吃喝,該睡覺睡覺,一點不耽誤事。
差距太大了!
二十五日,李重率軍進至長沙溝以北,開始取土細篩,夯土築城。
胡毋輔之又從內黃過來了,仔細梳理了李重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爲後,不由得大爲驚歎:這人像是個木頭一樣,嚴格執行命令,一絲不苟到幾乎沒有自己的思想一般。
郗鑑則看得非常仔細,甚至拉着幾位軍官問東問西。若不是看在他是幕府從事中郎的份上,那些人都不愛搭理他。
那麼多事情要做,誰陪你在這閒扯啊?耽誤了事情,上頭要“賞”鞭子,你幫我去領?
郗鑑對他們敷衍的態度恍若未見,只是如飢似渴地吸收着各種行軍佈陣的知識。
老實說,以他現在的水平,去指揮一支幾萬人的軍隊,結果估計不太妙。
沒有接觸過這麼大規模的軍隊,沒有相關領域的專業知識,沒有指揮大軍廝殺的經驗,那不是送人頭是什麼?
他現在統領大兵團的能力,真不如李重,經驗方面就差遠了。
“賊軍來了!”瞭望哨樓上傳來吼聲,很快,示警鐘聲響了起來。
正在遠處挑土的輔兵們發一聲喊,狼狽奔逃了回來。
匈奴騎兵飛快追了上來,騎弓連連,輕鬆收割着他們的性命。
輔兵一個接一個倒下,在付出百十人傷亡的代價後,剩下的人驚魂未定地躲進了壕溝後面。
大將樑肅指揮着步兵進入壕牆之後,拈弓搭箭。
匈奴人遠遠勒住馬匹,不再靠近。
營門洞開,五百騎兵衝了出去,與匈奴人在曠野中廝殺。
郗鑑、胡毋輔之二人出神地看着外間的戰鬥,片刻之後收回了目光。
雙方各自損失了部分人馬,然後脫離接觸,結束了戰鬥。
這便是西路軍的日常。
晉軍在原地築城,匈奴人在不遠處窺探,伺機襲擾。
你總有疏忽的時候,總有遮護不到的地方,他打的就是這個主意。殺傷你的人,消耗你的士氣,試圖讓你崩潰。
胡毋輔之覺得這有點可怕,因爲每天都在死人。
郗鑑卻覺得匈奴人過於小打小鬧了,投入的兵力不夠,尤其是沒有調集步兵過來,讓襲擾效果大打折扣。
靠這種手段,沒法讓西路軍陣腳動搖,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別的招數。
******
長長的車隊離開了石橋北城。
年久失修的道路高低不平,崎嶇難行。及至日頭西斜,他們才走了十幾里路,讓帶隊軍官不由得着急上火。
沉悶的馬蹄聲在東邊響起,車隊衆人一驚。
擔任押運任務的宛城世兵立刻開始了行動。
軍官一邊罵斥候沒用,不知道死哪去了,一邊拿鞭子抽打軍士,讓他們把輜重車首尾相接,環車爲陣。
另有人取下樹枝製作的簡易鹿角,往車陣外圍擺放。
沒有隨行護衛的騎兵,他們還沒這麼奢侈,敵騎攻來,一切只能靠自己了。
眼下只有一條路,戰!
是的,只有戰。撤回石橋北城已不可能,十幾里路呢,人家會放伱走?
向前衝破阻截,抵達長沙溝還更靠譜一些,畢竟只有十里左右。
就這麼思考的一瞬間,敵騎已至百餘步外。
他們先繞着輜重車隊轉了一圈,似乎在尋找薄弱點。
從天空俯瞰下去,長長的車隊分解成了三個呈品字形排布的小車陣,互爲犄角。
車陣外圍是沖天而起的塵霧,匈奴騎兵在霧中若隱若現,呼喝連連。
這是他們慣用的戰術。
也不知道是誰發起的命令,頃刻之間,雙方射起了箭矢。
運糧的輜重車隊可沒強弩這種奢侈玩意,三千人的隊伍中只有不到三百張弓,而匈奴騎兵則有足足四五千人。
他們輪番靠近,射了就走。
車陣內的發箭還擊。
一時間箭如雨下。匈奴那邊人仰馬翻,車陣內也慘叫連連。
射了一會後,車陣內的步弓手人數太少,已落於下風,傷亡也遠遠超過匈奴騎射手,漸漸力不能支。
帶隊的匈奴軍官大喜,將另一支休息完畢的隊伍派了上來。
他們馬速不快,但貼得極近,轉圈的時候不斷拈弓搭箭。箭矢密密麻麻,將車陣內的步兵都射得慘叫之聲不斷。
盾手極力遮護,但又怎麼可能遮護完全呢?
傷亡不斷產生,他們似乎只有招架之功,無有還手之力。
突然之間,最前方的一個車陣崩潰了。
由關西塢堡民組成的軍士大喊大叫,衝出了車陣,四散而逃。但他們很快被匈奴人追上,一一射倒在地。
一部分匈奴騎兵下馬,高舉着馬刀、鐵劍,衝進了已完全崩潰的前陣之中,大砍打殺。
還有人開始往輜重車上澆油,然後點火。
沖天煙霧升騰而起。
拉扯的挽馬、驢騾騷動不已,四處亂跑亂撞,場面一片混亂。
匈奴主力士氣大震,繼續盯着剩下的兩個車陣,轉圈射箭,不斷收割着人命。
而就在這個時候,遠處又響起了馬蹄聲。
“嗚——”角聲一響,正在不遠處休息的匈奴騎兵翻身上馬,前出戒備。
圍繞着車陣轉圈射箭的匈奴人則緩緩收攏。
新來的騎兵露出了真容。
他們高舉“喬”字大旗,原來是沿長沙溝和石橋來回巡邏的義從軍騎兵。
匈奴陣中響起了鉦聲,數千人緩緩收攏,列於一處高坡之上。
對峙片刻後,倏然遠去,消失在了曠野中。
喬洪策馬而來,收攏了一些殘兵敗將。
步兵也趕緊打開車陣,出去滅火。
一場襲擾糧道的戰鬥,就這麼匆匆開始,又匆匆結束了。
喬洪巡視完戰場後,不由地暗罵:還不到三十里的路程,這些關西塢堡民們就頂不住了,與銀槍軍相比,差得不是一點半點。
另外,弓手也太少了。
銀槍軍全員會射箭,關西塢堡民最多十分之一會射箭,可能還不到。你這麼弱,人家就敢頂着你的步弓衝上來,縱騎圍射。
說到底,實力問題。
“今日不要走了,就地紮營。”喬洪馬鞭一指,直接命令起了這些人,說道:“我已遣人至長沙溝求援,明日我護送爾等北上。”
帶隊軍官灰頭土臉,訥訥無言。
北地的戰鬥烈度,真不是王如、杜弢之輩可比的,他是真服了。
十餘年前,他曾跟隨張方東進洛陽,遇到過充作僱傭兵的鮮卑、烏桓、匈奴人。
那時候的匈奴人,打仗可沒現在這麼有章法。
原來每個人都在進步,就他原地踏步了。
輕聲嘆了口氣後,他帶着親兵撫慰傷員去了。
待至長沙溝,看看能不能要點偏廂車過來。
但也只是想想罷了,那是戰車,造價不菲,不是給他們這些運糧隊準備的。
再者,看到過方纔頂不住壓力,全軍崩潰的場面後,他也懷疑即便有了偏廂車,他手底下的人也不一定能守住車陣。
一切終究看人啊,他們還需要歷練。
******
六月二十八日,石勒巡視完城防修繕工地後,回到了府中。
幕僚們緊隨其後,行走之間,猶在討論戰局。
來到書房後,石勒坐於上首,伸手接過僕人送來的軍報。
呃,他不識字,於是又遞給張賓。
張賓看完後,解釋了一番:“二十五日,劉將軍於石橋北突襲晉人糧隊,殺千餘人,燒糧數百車。”
“二十六日夜,王將軍潛渡淇水,於朝歌北突襲晉人,殺三百餘人,未能燒燬糧車。”
“今日,孔將軍於長沙溝北突襲晉人糧隊,殺百餘人,因賊軍騎隊出動,遂撤走。”
石勒聽完,有些欣喜,也有些不滿意。
襲擾糧道,本來就是騎兵最重要的功能之一。
但這幾回,傷亡固然很小,卻殺得不下一千五百晉兵,可謂大勝,但沒有完全截斷他們向前方輸送糧草的行爲,讓他有些不滿意。
三十里一築城,讓糧道人爲縮短了。
一些戰力不強的運糧隊有可能被一擊即潰,但有些人並不是一觸即潰,只要能挺個一兩天,就能衝進城內,獲得喘息之機。
甚至於,堅守幾個時辰,得到增援,進而逃出生天。
他心裡其實是有些不滿意的,因爲戰果不該只有這麼點。
但大概也就這樣了。
王陽、劉徵、孔豚等人其實非常賣力了,奈何邵賊爲了對付他的襲擾戰術,寧願大費周章築城,也要死死守住糧道,確實不好啃。
想到這裡,他又掃了眼房內衆人,突然一笑,道:“打得不錯!襲擾久了,總會有效果。刁長史,你再遣人分至各塢堡,跟他們說清楚了。很多人能當上塢堡主,還是靠我的委任。戰事正烈,讓他們休要生二心。”
“諾。”刁膺立刻應道。
“騎軍連番得勝,步軍也該有戰果了,催一催冀保。”
“樑鎮遠那裡,也得催一催。什麼時候了,還按兵不動。”
“廣平、趙、鉅鹿、常山等郡,加緊輸送糧草而來。”
石勒有條不紊地下達着命令,頗有些舉重若輕的感覺。
幕僚們見了,心慢慢定了下來。
“對了,邵勳到哪了?”石勒又問道。
張賓抽出一份公函,道:“大王巡城時,長樂有軍報傳回。邵勳攻城三日,拔之。最遲明日便會往安陽進發。”
又近了!那個人又近了!
石勒深吸一口氣,道:“傳令,冀保即刻停止南進,退守安陽。”
“遵命。”張賓默默記下,沒有給出更多的建議。
石勒看了他一眼,微微有些失望。
隨即又苦笑,這還能建議什麼?一旦讓邵勳撲至安陽,騎兵好跑,冀保的步軍卻跑不了,完全被邵勳、李重南北夾擊,關門打狗了。
本來還在竊竊私語的幕僚們這會都不說話了。
屋內的氣氛稍稍有些凝重。
什麼襲擾、斷糧、伏擊,固然不錯,戰果也說得過去,但問題是,邵勳仍在一步步靠近鄴城啊。
你不能把他擋住,每過一天,主動權就丟失一分,可輾轉騰挪的餘地就更小一點。
不信?冀保的步軍爲何被緊急召回?不就是擔心被攔在安陽、蕩陰之間,陷入重重包圍麼?
有人甚至開始懷疑,如此這般的襲擾到底有沒有用。
邵勳皮糙肉厚,你拿石子遠遠扔他幾下,甚至絆他幾個跟頭,能讓他停下前進的步伐嗎?
待他一步步走到身前,給你來上一拳,可頂得住?
石勒將衆人的表情盡收眼底。
但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看向張賓。
“大王,樑鎮遠應該會於近日發兵。”張賓拱了拱手,說道。
“唔,不錯。”石勒笑道:“所謂脣亡齒寒,他若發兵,則局勢大爲改觀。”
冀州刺史、鎮遠大將軍樑伏疵其實已經發兵了,不過他去了樂陵。
邵勳渡河北伐之後,冀州大地風起雲涌,殺官造反的不在少數。
安陽人邵續在樂陵起兵,得衆人響應,據厭次而反,樑伏疵就是去鎮壓邵續的。
與邵續一樣的人還不少,是個麻煩事,須得着即剿滅。
他能不能南下,委實難說。
不過他當然不能實話實說了,眼下還是要鼓舞士氣,以拖待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