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人心與對症下藥(上)

針對安平城——或者說信都縣——的進攻是圍三闕一。

這種戰術,自古以來就爲人所運用,早就爛大街了,但它就是有用。

人總有僥倖心理,總覺得自己能逃出生天,並非處於理智狀態,這就是此類戰術有用的關鍵。

從九月二十五日開始,圍攻戰正式進入攻堅階段,各部輪番上陣,朝安平郡城發起一輪又一輪的攻勢。

邵勳則帶着庾琛、張賓等幕僚,前移到了南宮縣,商議對策。

就連王衍都沒回洛陽,留了下來參加會議。

“昨夜有幾個塢堡帥帶人跑了,雖已遣人追回,但這是個不好的苗頭,諸位怎麼看?”城外的某處莊園內,衆人坐在竹林邊,邊喝茶邊議事,邵勳提起了話頭。

簡單來說,就是有人不想繼續賣命了,走了,不告而別。

人已經追回,帶隊離開的軍官被處死,總計兩千人丁被安排爲第一波攻城的炮灰,以示懲戒。

但正如邵勳所說,這個苗頭很不好。

“太白,此乃人心未附之故。”王衍有些憂慮地說道。

老登對自己的定位很清晰,他不會在具體的軍事戰術上發言,他不懂。甚至一些戰略問題他也不是很懂,也不會自曝其短,他只挑自己擅長的部分給出建議。

“人心未附”,這是一句廢話,但也無比正確。

河北各路首領們爲你打仗,圖什麼?可從這方面具體分析。

王衍說了這話,作爲統戰河北的具體實施者,庾琛不得不發話了,只聽他說道:“明公,數月以來,僕接見了百餘位士人、酋帥、將官、豪強,所求各不相同。”

“有人家勢漸頹,想重振家門。”

“有人門第寒微,想借勢崛起。”

“有人不喜歡胡人,故歸晉效力。”

“有人出於仇恨,或沒了退路,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還有人迫於無奈,故出丁出糧。”

庾琛一口氣說了五類人,基本囊括了河北形形色色的各路人馬。

“哪一種最多?”邵勳問道。

“迫於無奈者最多。”庾琛說道。

這就是癥結所在了。

邵勳擊敗石勒,王浚看起來又不像能成事的樣子,於是很多人迫於無奈隨大流,出丁出糧支持邵勳發動戰爭。

問題在於,他們願意支持到什麼程度?

本就是迫於無奈,意思意思得了,你還來真的啊?河北今年本來就困難,你還集結這麼多人馬與匈奴幹,死的人算誰的?消耗的錢糧算誰的?

當這種人丁、錢糧的消耗,超過他們對邵勳的恐懼時,事情就會起變化。

人都是有極限的,你不能無休止要求人家做這做那,畢竟匈奴人都沒這麼過分。

若壓榨比匈奴還狠,我們爲什麼投你?轉投匈奴不行嗎?

以上是大略上的,具體到某個人時,情況又有不同。

有的人家底厚,忍受的閾值高,有的人家底薄,閾值低。

有的人性格膽小怕事,忍不住了也會再忍一會,有的人性子暴烈,快忍不住了。

有的人家國情懷、華夷之辯多一些,更能忍一些,有的人則無所謂,就不太能忍了。

如此不一而足,千人千面,屬實正常。

庾琛很快就把這些講了一遍,且對應到了每個人。

邵勳聽完,讚許道:“庾校尉有心了,幫了我大忙。”

“分內之事罷了。”庾琛謙虛道。

爲了女婿的大業,焉能不盡心盡力?

庾家在河南的地位本來就那樣,但現在已經凌駕於老牌家族荀氏之上了,家勢蒸蒸日上,有點朝河南第一家族發展的趨勢了。

他來到河北後,手裡也攢了一大把人情,收了一大堆好處,對許多人有提拔、知遇之恩。這些都是家族的根基,將來能發揮大作用的。

他不僅僅是在幫陳公,也是在爲庾家忙活。

庾、邵兩家,本就利益一致,何分彼此呢?

“孟孫……”邵勳又看向張賓,有些不高興。

這人怎麼是算盤珠子,一撥一動,不撥不動呢?

“明公不要嫌麻煩。”張賓拱了拱手,道:“一一召見,對症下藥。”

“此爲持重之見。”邵勳緩緩頷首,然後說道:“那就挨個召見。”

說完,看向王衍,說道:“還請太尉一同幫忙。”

王衍沉吟了會,展顏笑道:“好。”

庾琛只看着茶碗,沒說什麼。

陳公也是借重王衍的聲望,來說服河北士人,讓他們多忍一忍罷了。

說穿了,還是實力不足以吞併整個河北。

帶過來的六七萬大軍,分兵把守四處之後,帶至鄴城與石勒大戰的不過四萬餘。

打完仗後,調整佈防,現在屯於鄴城的只有兩萬人。

憑這點兵,肯定是吞不下河北的,連攻破安平城都不夠,他只能依賴河北各路首領。

這是典型的以小凌大,他能看得出來,別人也看得出來。

對河北人,還是得以拉攏爲主,不能過於壓榨。

但打仗又不可避免要壓榨,其間的度可不好把握。

一不留神,這些人復投匈奴,在劉曜大兵壓境的情況下,局勢頗爲不利,鄴城都不一定守得住。

畢竟,你糧食從何而來?之前是河南轉運,現在是河北豪族提供。

兵員從何而來?圍攻安平的大部分都是河北豪族士兵。

治理地方人才從何而來?還是河北豪族子弟,他們是地頭蛇,有兵有錢有糧,辦事效率高。

把人得罪光了,政治上完全失敗,如果沒有匈奴插手便罷了,還可以武力恐嚇,但現在有匈奴在旁邊盯着,恐嚇也恐嚇不起來。

正是牆頭草們最風光、最容易坐地起價的時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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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議結束之後,衆人也不多話,立刻行動了起來。

恰好平原劉氏的劉泌來訪,邵勳便先召見了此人。

值此之際,平原劉氏最出名的應當是四年前過世的劉寔了。

劉寔出身“寒苦”。

當然,這話聽聽就行了。雖然並非出身劉氏主支,但劉寔之父劉廣好歹也是縣令,劉寔稍稍成年,郡察孝廉、州舉秀才。

也就是說,郡、州二級都推薦劉寔當官,雙料推薦!

伱若說這裡面沒有平原劉氏發揮宗族影響力爲劉寔活動,那是不可能的。

劉寔拒絕了家鄉的雙料推薦,不出仕。

但沒關係,不要這兩條路子,還有別的方法。

劉寔很快就進洛陽當官了,出任河南丞,也就是河南郡主官河南尹的副手。

首都“市長”的副手,這是一般人能當的?別搞笑了。

劉寔步步高昇之後,又開始反哺宗族。尤其是他當了許多年官,其中比較出名的是司馬昭的參軍、杜預的軍司、愍懷太子之師、侍中、冀州都督、司空、太傅、太尉等等,開府儀同三司更是手拿把攥。

除此之外,還歷任少府、太常、國子祭酒、散騎常侍、大司農、太子太保等職位,幾乎把官做了個遍,本人又是以九十一歲高齡辭世,威力就更巨大了。

平原劉氏在他或明或暗的幫助下,做大做強,是平原郡當之無愧的豪門,與另一大家族平原華氏聯姻,共同把持着這個冀州最南端的郡國。

劉寔和他弟弟劉智一脈的後人都南渡建鄴了,現在劉氏的勢頭有所衰減,但在平原的地位依然不可動搖。

劉泌就是南陽王妃劉氏的兄長,被邵勳授予高唐縣令之職——老實說,平原劉氏宗祠老宅就在高唐縣,讓外人當縣令也玩不轉。

劉泌的族叔劉儉,則被任命爲平原內史。

亂世一到,有些世家大族破敗了,有些則快速崛起,境遇各不相同。

劉氏還是很清楚自家的地位怎麼來的,但怎麼說呢,多多少少有些自衿,畢竟他們家族在平原國真的樹大根深。

“早聞敦正聞名鄉里,才彰人望,今日一見,果是不凡。”邵勳笑道。

“明公過譽了。”劉泌躬身行禮。

邵勳回禮,然後邀他坐下。

劉泌的來意,他猜到了一點,其實就是先被匈奴擊敗,然後又被曹嶷抄掠,於是退兵回鄉自保了。

可能回去後覺得不妥,於是派出劉泌過來說說好話,免得被遷怒。

“前番犬子去了趟南陽,看望他姑姑。”見場中無其他閒雜人等,劉泌輕聲說道:“王女嬌憨可愛,還想要騎馬……”

提到這個女兒,一貫不當人的邵賊臉上也露出了溫情的笑容。

有點想念吾女了,好想抱着她去摘桑葚,陪她騎馬玩,然後看着她睡着啊。

他有點明白劉泌的意思了,一上來先打親情牌,怎麼說呢,有點冒失了。

換個喜歡裝逼的人,可能就要“勃然作色”了。

他沒那麼無聊,也不掩飾了,直接問道:“小禾怎麼樣了?”

“懷有身孕,諸事不太方便。我讓犬子留在那邊幫她了。”劉泌說道。

邵勳微微頷首。

“敦正可知劉曜已圍攻涉縣多日?”他問道。

“略有耳聞。”

“昨夜有軍報傳來,涉縣城外營壘已經告破,匈奴得以全力攻城。”邵勳說道:“而今我還在圍攻安平,諸部人心不齊,遲疑不進,難啊。”

劉泌皺了皺眉,試探道:“可有什麼要我做的?”

邵勳看了他一眼,暗道你把兵帶回來就行了,扯那麼多幹啥?

“平原劉氏須得爲表率。”他說道。

“明公可是缺糧了?”劉泌自顧自說道:“此事不難——”

邵勳伸手止住了劉泌下面的話,說道:“你我本一家人,何分彼此?匈奴若來,真能讓你家繼續當平原內史嗎?”

劉泌無語。

石勒、劉聰又不知道我妹妹和你之間的那點事。不過——也難說啊,南陽國那麼多人都見過陳公夜宿王府,難免傳到河北。

想到這裡,劉泌又有些緊張了。

邵勳見得他臉上的表情,暗哂一個劉寔就用光了劉氏積攢多年的才氣,現在當家的都是什麼歪瓜裂棗?

“河北那麼多郡國,我難道還能一一管過來?”試探出劉泌的水平後,邵勳也不客氣了,直接說道:“到時候還不是要靠自己人來幫我看着河北?做事猶猶豫豫,瞻前顧後,成何體統?敦正,你說說,我不用自己人,難道用外人不成?”

劉泌被說得面紅耳赤。

確實,正如陳公所說,他現在不可能一一控制河北諸郡國,撐死了挑幾個重點經營一下罷了,比如司隸校尉庾琛管轄下的魏郡、汲郡等。

其他郡國,不還得委任出去?

“明公……”劉泌拱手作揖,道:“我這就回去勸勸族叔。”

“聽聞華氏與你家聯姻,關係密切,同爲平原大族,爲何不見出兵出糧?”邵勳又道:“陽平太守尚闕,想要維持家業,不用點心能行嗎?官位是天上掉下來的?”

“別說了,明公,我知錯矣。”劉泌苦笑道。

邵勳看他那熊樣,也被氣笑了,道:“坐下來喝茶吧。”

劉泌坐了下來。

“有人向我舉薦故華侍中從弟暢。”邵勳又道:“他避亂於廣成澤,名望頗高,我亦有所耳聞,欲以之爲陽平太守,奈何與華氏無親無故,躊躇難決。”

平原華氏這個家族比較神奇。

華軼曾爲江州刺史,但他不尊奉都督江南數州軍事的司馬睿的號令,被王敦、甘卓、周訪等人攻殺。

這事就讓人很感慨。

華軼非常尊奉洛陽朝廷,供奉不絕,而不願意聽司馬睿的命令,於是他死了。

要知道,華軼曾是司馬越的幕僚,與司馬睿身邊的很多人都是同僚,關係不一般,他若倒向司馬睿,絕對能在建鄴幕府裡混個高位。

但他沒這麼做,原因很多,其中不可迴避的就是南北之爭。

司馬睿先動壽春周馥,再攻江州華軼,殺的都是北方朝廷任命的吳地官員,背後誰支持的?不用多說,江東大族罷了。

在這兩件事上,雙方其實是有共同利益的。

平原華氏至今都沒人南渡,裴康推薦華暢、華恆二人出仕,邵勳覺得可以考慮下,奈何華氏自己不主動,不積極送錢糧兵士。今天碰到劉泌,舊事重提,讓他回去給華氏遞話。

把這兩家重新拉起來,綁在自己的戰車上,表率作用還是很大的,能帶動一批士族繼續給他邵某人賣命:不準跑,給老子上!

打發走劉泌後,二十六日,樂陵太守邵續之子邵乂來訪。

與他一同前來的,還有樂陵、渤海二郡的地頭蛇。

其中有個人讓他有點印象:石熙,石超之弟。

另有一位姓高的渤海人,聽聞是當地土豪,擅弓馬騎射。

邵勳繼續在老地方接見二人,這次帶了庾琛、王衍、胡毋輔之等人一起。

與此同時,他收到兩個消息:一、匈奴“數百騎”出現在滏口泉一帶;二、奉劉曜之命,石虎率羯騎南下汲郡,四處抄掠,劉閏中、劉波等人充當先鋒,劉曜顯然不太信任劉家人,刻意消耗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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