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響起了震顫。
遠方的地平線上,身着黑衣的輕騎開始加速。
一開始只有數騎,然後是數十騎、數百騎……
正在原野中行軍的步兵猛然停了下來。
士兵們臉色蒼白,惶惶然看向軍官。
只此一點,就可以看出他們是有點組織度的了。如果是烏合之衆,看都不會看軍官,直接撒丫子跑路了——每個王朝末年,最開始起事的義軍就是這個水平。
軍官乾嚥着唾沫。他們不明白,斥候去哪了?怎麼一個都沒回來?
“結陣!”領頭的部曲督大喝一聲,隨即鼓聲響起,令旗連發。
下級軍官們得到命令後,立刻帶着自己的部伍,尊奉金鼓旗號行事。
傳令兵奔來奔去,將一道道細微的調整命令傳達至各處。
軍士們口乾舌燥,渾身顫抖着,將僅有的車輛堆放在正面,然後又把各種雜物乃至拒馬槍堆放到其他方向。
一邊忙活,一邊看着越來越近的騎兵,手腳愈發不聽使喚了。
整個千餘人的隊伍之中,大概只有正中央的三百餘人還算鎮定了。
他們來自吳興郡,乃吳興土豪錢氏的部曲莊客。
士兵對上級有着深入骨髓的敬畏,上級不退,他們即便非常害怕,卻也不敢退。
手裡的器械也還可以,部分人身披鐵鎧,手持長槍大槊,也有步弓手、弩手,看他們配合起來的樣子,不像沒練過。
整體看來,其實可以了。
這些人,便是江東政權自東吳以來割據的基礎:豪族私兵。
進入國朝以後,張昌、石冰作亂,鎮壓的荊州都督、宛城都督皆大敗虧輸,新野王甚至戰死,最後能平定,主要靠的還是他們。
典型的便是義興周氏,每次都帶一萬多私家兵馬出動,平定叛亂,周玘甚至得了“三定江南”的美譽。
如今鎮壓杜弢之亂的兵馬,主力還是江州、湘州、荊州一帶的豪強部曲,甚至是蠻人酋長。
當然,司馬睿也在着意建立直屬於自己的部隊,畢竟不能總靠江南豪族對吧?但時日尚短,只招募了寥寥一萬五千餘人,拱衛建鄴,輕易不能出動。
而且,司馬睿在招募軍士時也遇到了困難……
江南的人口多掌握在士族豪強手中,自耕農不是沒有,但比較少,招募不易。到了最後,只能在南渡流民、士族莊客中想辦法,真的太難了——歷史上北府兵之所以以南下的北方流民爲主,並不是沒有原因的,你想招募江南本地人也不容易啊。
“後退者斬!”部曲督錢慈快上一步,橫刀於前,厲喝道。
“後退者斬!”錢氏部曲在軍官的帶動下,持械大呼。
前後左右稍顯混亂的軍兵們漸漸停止了騷動,瞪大眼睛看着越來越近的騎兵。
地面的震顫越來越劇烈,騎兵衝鋒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步兵們又有些騷動。
真的沒辦法,高頭大馬衝起來太嚇人了,看着都怕。
已經有人開始往後溜了。
錢慈立刻指派了幾個小軍官,讓他們帶着人手上前,把十餘名逃跑的士兵斬殺當場。
當血淋淋的人頭扔在地上時,騷動又平息了。
“嘚嘚……”馬蹄聲繼續響着。
不過在靠近敵陣的時候,馬速慢慢放緩了。
軍官們嫺熟地變幻陣型,數百騎一分爲二,在一箭之地外分爲兩撥,各自向左右包抄而去——沒有嚇潰敵軍,說明當面之敵不是烏合之衆,那就執行第二步,縱騎圍射。
“嗖!嗖!”密集的箭矢破空而至,拋入了步兵人叢之中。
最外圍的人開始哭爹喊娘,四處亂竄。
錢氏部曲又斬殺了十幾個亂跑亂撞的兵士,隨後盾手上前,弓手抽空施射,利用射程、威力的優勢,給騎兵造成殺傷。
弩手也在笨拙地裝填着弩矢,但太緊張了,手抖個不停,裝填動作十分緩慢。
騎手們不斷慘叫摔落馬下,但騎弓射出的箭矢也在不斷收割人命。
威力不夠,那就數量來湊。
衝上來的五六百騎人人都是射手,在馬背上不停地轉着圈,拈弓搭箭,密如飛蝗。
這個時候,如果有三百步弓手的話,在盾手掩護下,早他媽把這些騎兵射崩了,但很可惜,他們沒有……
最先出問題的是後方。
這畢竟是場遭遇戰。步兵倉促遇敵,未能做好萬全準備,派到後方佈設障礙物的三百步卒是徐州本地人,入伍較短,不如錢氏部曲精銳,被騎兵射了兩輪後,死傷枕籍。
關鍵時刻,百餘騎兵從騎射手後面猛然衝出,一手持盾,一手握刀劍,直接把搖搖欲墜的徐州步兵給衝散了。
“羯奴!”有人嘶喊道。
但爲時已晚,鋒利的鐵劍劃破肚腹,雪亮的馬刀斬於脖頸之上,鮮血噴涌之處,步兵四散而逃。
騎兵抓住機會,冒着馬速放緩的風險,前進前進再前進,深入插入了敵軍步兵的人叢之中,製造了大片混亂。
步兵喧譁聲四起,原本還算有序的還擊陣型瞬間崩潰。
弩手放棄了裝填,茫然不知所措。
弓手轉身回看,下意識射殺從背後衝來的羯人騎兵。
但在他們身後,比之前更加密集的箭雨快速襲來,衝破了盾手的阻截,從縫隙、空檔之內鑽入,將步弓手成片撂倒。
原來,在外圍遊弋的匈奴、羯人輕騎看到己方衝擊騎兵從背後楔入敵陣,打亂了他們的節奏,立刻大起膽子靠近,在三十步的距離上,用更好的準頭射殺江東步兵。
裡外夾擊之下,這股千餘人的步兵立刻呈現潰敗之勢。
在百餘步外觀戰的劉曷柱果斷投入了預備隊:三百騎射手、兩百近戰騎兵。
五百騎揚起煙塵,迅速靠近已經出現大面積潰逃的江東步兵,騎弓連射、馬刀揮舞,輕鬆收割着人命。
部曲督錢慈帶着百餘步卒,從人馬交錯的戰場中心拼死殺出。
他們沒有逃跑,因爲逃必死,戰則未必死。
百餘人環車爲陣,盾手居外,長槍手、步弓手居內,試圖做負隅頑抗。
沒人搭理他們。
劉曷柱指揮着帳下輕騎追殺潰兵,儘可能消滅敵軍的有生力量。
錢慈等人看得目眥欲裂,卻沒有任何辦法。
千餘騎兵肆虐了好一陣,將最後一個還站在戰場上的江東步兵擊殺後,方纔收攏隊形,遠遠看着錢慈等人。
沒有勸降。
片刻之後,角聲一聲,這羣嗜血食人的兇徒又繞着錢慈等人轉起圈來。
一開始圈子還比較大,但慢慢開始收縮,當第一發箭矢落下之後,意味着血腥的最後一戰開始了。
幾乎是單方面的屠殺。
被圍在正中心的江東步弓手很少,只造成了寥寥十餘騎的死傷,很快就被釘死在地上。
剩下的長槍手、刀盾手們幾乎沒有還手之力。
絕望之下,他們衝出了車陣,向羯人騎兵發起了決死衝鋒。
太晚了。
羯騎四散繞開,縱騎圍射,很快就把這股最後的餘燼撲滅。
劉曷柱緩緩上前,默默看着一片狼藉的戰場。
有那麼一瞬間,他又找回了自信。
縱騎圍射,屢試不爽的戰術,曾經一度失靈,讓他懷疑人生。現在看來,還是有用的嘛。
不過他很快又想到了銀槍軍那鋪天蓋地的箭雨,真他媽的!
到底是什麼腦子,把每個兵都培養成弓箭手、刀盾手、長槍手?
全員會射箭,又全員能近戰的部隊,簡直是他們這些輕騎兵的剋星。
其實,今天遇到的這支江東步軍,不算很差了。
至少,石勒剛到鄴城那會,他的兵也不過就這水平,劉曷柱親眼所見。
但這些吳人沒有配備大量的弓手、弩手,這是他們的失誤,也可能是他們沒反應過來,畢竟江南很少有如此大規模的騎兵衝鋒。
戰場上響起了蒼涼的歌聲。
輕騎兵已經下馬,就地掩埋雙方的屍體。
歌聲之中,南方的河湖隱約可見。
那裡是下邳,一座四面環水的城池。
下邳城外,舟師雲集、戰船林立,那不是他們的主場。
“給郗帥報捷,斬祖逖先鋒將錢慈以下一千二百三十人。”劉曷柱吩咐道。
隨軍文吏攤開紙筆,開始寫捷報。
古人云“南船北馬”,誠如是哉。
又有“以己之長,攻敵之短”。
邵勳與司馬睿兩大軍政集團的首次交鋒,在下邳東北二十里外落下帷幕。
得勝一方打掃完戰場後,匆匆離去。
失敗一方在傍晚時分乘船抵達戰場附近,派人搜索一番後,最終確定了戰場位置以及結果。
雙方的前線總指揮郗鑑、祖逖各自以最快的速度飛報許昌、建鄴。
隨後數日,雙方之間一片平靜,各自收縮兵力,試圖查探對方的部署,以及如何避免在對方優勢場景下作戰。
郗鑑試圖利用騎兵以及步兵相對不錯的野戰能力,一舉擊潰祖逖的主力。
祖逖試圖利用下邳四面環水以及附近河湖縱橫的地形,一舉擊敗敵軍。
另外,他在等另一個優勢。
五月十八日,暴雨如期而至,一下就是好幾天。
下邳、彭城之間,彷彿天塌了般,一片水鄉澤國。
而這個時候,消息也經許昌傳至考城。
剛剛面見完兗州各地士人的邵勳第一時間拆閱。
另外,他還迎來了另一個“好消息”:因久不歸家,有人來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