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成點齊了兵將,嚴陣以待,看着自下方通過的禁軍將士。
他手頭大約兩百人,都是西明門的守門兵卒,除了自流民中選用的精壯外,還有相當部分原王氏(王國舅)部曲,都是在河南、河陽、河內、河北廝殺過數年的狠人。但這會看到出城的禁軍,依然十分緊張,因爲這羣人剛剛鬧過亂子,雖然很快被鎮壓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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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成已經是西明門的城門候,從義從軍副督的位置調過來的,掌管這個樑公最喜歡出入的城門之一——太尉王衍也喜歡自此門出入,蓋因金谷園已是王家產業,時不時就要去住上一住。
今日聽聞禁軍一部要開往新安集結,他就如臨大敵,只在城下留了寥寥十餘人管理城門,其餘軍士全部上了城樓,弓弩齊備,防止遭到突襲。
不過一切到目前爲止,看起來都還好。
數千人垂頭喪氣,次第通過城門。
荊成默默看着,一點沒有放鬆警惕。
左衛三部督黃彪慢慢出現在了眼簾之中。
他騎着高頭大馬,如有感應一般,看到了城樓上的荊成,點頭致意。
荊成點頭回應。
左衛將軍陳眕奉調前往汴梁,擔任衛尉之後,三部督徐朗升任左衛將軍。前驅營司馬黃彪作戰勇猛,又是樑公牙門軍時代的老人,於是順理成章接任三部督,掌管前驅、強弩、由基三營,控制着左衛最精銳的武裝力量。
去年新安大戰,諸軍死傷慘重,最終奪取新安城時,禁軍只剩下了一萬人出頭。
經歷了長達一年的休整後,禁軍慢慢恢復到了二萬一千餘。
補充兵力多來自流民或強徵的塢堡丁壯,戰鬥意志薄弱,戰鬥能力低下,雖經大半年的整頓,但會打成什麼樣誰都不敢保證。
或許,也沒人指望他們會打成什麼樣吧。
去年攻打新安,純粹是爲了解除洛陽側翼的威脅,屬於必須完成的任務。但今年呢?
好像沒什麼是必須要拿下的。純粹是爲了牽制王彌,不讓他在西邊鬧出什麼幺蛾子罷了。能攻破王彌的城鎮軍寨固然可喜,拿不下牽制住敵人也不錯,就這麼簡單。
荊成默默看着迤邐遠去的禁軍將士,似乎已經預見到了他們的命運。
他把目光投向更遠處。
曠野之中,河洛一帶殘存的塢堡出丁出糧,跟隨在禁軍身後,踏上了西行的路程。
自新安往西,山脈連綿,崎嶇無比。
很多城池本身修築得很一般,但結合地勢的話,就非常難打。甚至不用修築城池,只利用地勢伐木爲柵,都非常麻煩。
這些被徵集起來的丁壯,註定要被消耗掉了。用他們的血肉之軀,來彌補仰攻一方在地形上的劣勢。
當初大踏步後退扔給敵人的土地,如今要一點點磨回來,沒有比這更殘忍的事情了。
兵終於過完了,荊成下了城樓,準備讓等待許久的百姓車馬出入。
“快!快關城門!”遠處馳來一騎,大喊道。
荊成一驚,定睛望去,原來是北軍中候裴廓帳下小校,曾多次過來傳令。
他沒有遲疑,立刻下令關閉城門。
軍兵們揮舞着刀鞘,將正準備出入的民間車馬驅趕開來,然後拉攏絞盤,先把吊橋拉起,再將沉重的包鐵木門合上。
不遠處又馳來數騎。
荊成拉住小校,低聲問道:“何事驚慌?”
小校看了眼正往這邊趕來的數騎,又扭過頭來,附在荊成耳邊說道:“天子御開陽樓,爲出城的中軍將士送行。返回宮城時,有人帶着家奴僮僕衝擊侍衛,亂作一團,天子不知所蹤。”
荊成驚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還有這事?
如果天子崩了,樑公說得清楚嗎?怕是人人都會以爲那些所謂的豪門家奴是樑公所派,欲置天子於死地。
這事大了啊。
新來的那幾騎已經靠過來了,下馬之後,說道:“無事了。不過城門不能開,王太尉要大索全城,捉拿刺客。”
荊成愣在了那裡。
小校也有些驚訝,走過去低聲詢問一番,良久之後點了點頭,又到荊成面前,低聲道:“中軍西征之後,城內空虛,有浮浪少年光天化日之下在銅駝街劫掠,天子遇盜,惶駭而退,後爲侍衛尋得,護入宮城。”
說完,又嘆了口氣,道:“其實這樣也好。天子若真出了城,我怕他會在路上餓死,或被人抓進莊園當奴隸。”
荊成搖頭失笑。
今上就是這麼腦子不清楚,很多年了。
逃出洛陽後,你能去哪?說難聽點,眼下只有洛陽最安全。
去江東的話,就算你路上運氣好,沒被人劫殺抓捕,在你抵達淮南,離建鄴還很遠的時候,估計就已經被來歷不明的羣盜所殺。
真是不知所謂!
但他們能想明白的事情,天子卻想不明白。或者即便知道,卻下意識不願這麼想,自己騙自己。
只是不知道這次誰幫了天子,估計要倒大黴了。真是忠君,把身家性命都忠沒了。
傳令之人很快離開了。
荊成不敢懈怠,讓人搬來拒馬、輜重車輛,在西明門內築起了街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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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彌一大早就出了陝縣,帶着千餘騎東奔,抵達硤石堡。
此城原爲河東裴氏的塢堡,修築超過十年了。
王彌入主弘農後,裴氏遣人接洽投降。多年來一直盡心盡力,出丁出糧,與以邵勳爲首的晉軍反覆廝殺。
幾個出身裴氏、柳氏的塢堡首領,弓馬嫺熟,驍勇善戰,曾經打得時任左衛將軍的裴廓灰頭土臉,讓王彌十分滿意,最終熄掉了處理硤石堡的心思——不僅僅因爲裴氏子弟善戰,更因裴氏勢大,與柳氏、薛氏等族同氣連枝,平陽朝廷也要禮遇之,真不好動手。
“參見齊公。”一衆將校紛紛出堡相迎。
王彌擺了擺手,徑直入堡。
硤石堡內幾乎沒有百姓了,滿滿當當都是軍士,大部分是王彌帶來的。
在正廳坐下後,他伸了伸手,親將遂遞來一張檄文。
王彌掃了一眼,沒什麼驚異之處,只看到最後時有些驚訝:“神龜?”
“晉帝下詔改元,以今年爲神龜元年(317),也不知爲何。”親將答道。
“他怕死了。”王彌想了想,嗤笑道:“害怕邵勳殺了他。”
衆人相對而視,皆以爲然。
“神龜雖壽,那也得太太平平才行。”王彌冷哼一聲:“邵勳如此心狠手辣,換我也擔心朝不保夕。”
其實,很多人都覺得邵勳挺寬厚仁德的,沒想到在王彌這裡卻是心狠手辣這種評價,只能說大概有心理陰影。
“此番晉人西征,邵賊來耶?”王彌又看向親將,問道。
“邵賊未來,聽聞主帥仍是裴廓。”
王彌控制住表情,不想讓人看出他鬆了口氣。
“來不來也就那樣。”他冷笑一聲,心情愈發好了。
不過,他很快想到一事,有些心煩。
大司農朱誕許諾的五十萬斛糧至今仍未解送過來——朱誕乃前晉國禁軍將領,多年前爲司馬越所迫,背晉歸漢,後領兵攻伐晉國,今爲大司農。
一想到糧食問題,王彌就有些煩躁。馬上就要打仗了,糧草不足如何整兵?
或曰五月份能收穫冬小麥,可以支撐下去。但問題在於,這是自己的糧食,不是朝廷的,用起來心疼啊。
這年頭,誰又不爲自己考慮呢?
就在此時,門外有親信探頭探腦,以目示意。
王彌對諸將說道:“爾等先議一議如何對付晉賊,我稍後便來。”
說罷,出了正廳。
親信附耳道:“明公,有洛陽使者至白超城。”
“何人?”王彌下意識壓低了聲音,問道。
“晉司徒劉暾之族人。”親信說道。
王彌一驚。
劉暾是東萊人,他也是東萊人,很多年前有過來往,算是舊識了。
劉暾也不是第一次招撫他,只不過以前都被他拒絕了。沒別的原因,弟弟王桑被殺,幾個元從老人或被擒,或被殺,仇太深了。
再者,王彌自己也不願意投降邵勳。
當年那個“滾”字仍深深地嵌在他的腦海中,至今惱恨羞恥不已。
“將其禮送而回。”王彌立刻下令道。
“遵命。”親信轉身離去。
王彌擡起頭,看着幽遠的天空,神思不屬。
大漢的情況其實不太好,他有感覺。
長達兩年的河北爭奪戰,最終以失敗而告終,這極大地打擊了士氣。
今年河北仍在廝殺,看起來戰事並未結束。但王彌知道,那只是朝廷不甘心,派出輕騎劫掠罷了。或許可以讓河北人心紊亂,但卻很難讓局勢翻轉。
平陽朝廷現在感受到了深刻的危機。
但危機之下他們在做什麼?
修築太行山中的各處城塞,囤積資糧,這是轉攻爲守的態勢。
勢頭這種東西,非常玄乎,但又是真實存在的。
它存在於每個人的心中,影響着每個人的士氣,進而潛移默化影響每個人的選擇。
大漢勢頭不太對了。
王彌很憂愁。
但路是自己走的,時至今日,後悔亦是無用。
他嘆了口氣,回去參加軍議。
而就在王彌於硤石堡發號施令的時候,邵勳發出了第二條命令:以龍驤從事中郎郗鑑爲北路都督,率東平、高平二郡府兵六千人,以及清河、平原、渤海、陽平、樂陵、濟北六郡兵、鮮卑諸部,沿黃河進軍,一俟兵馬、糧草齊備,就直攻濟南。
第二條命令發出後,第三條接踵而至:大將軍府右司馬羊忱領泰山、魯、東平、高平、濟陰五郡兵及銀槍中營,伺機入萊蕪谷。
三月初七,第四條命令發出:以金正爲南路都督,率銀槍右營並東海、琅琊、東莞、蘭陵等郡國兵,北上攻大峴山。
說是三路兵馬,其實是四個方向,即從正南大峴山、西南萊蕪谷、正西黃河南岸、正北黃河北岸四個方向發動進攻,務求一擊斃命,徹底瓦解曹嶷在青州的統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