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千步騎出現在了陽曲縣北。
其先鋒五百騎遠遠勒馬停下,驚疑不定。
這城有點不對啊。
大白天的城門緊閉,雖說有井陘關戰事開啓的消息,但至於嗎?井陘關還在呢,數千兵馬守禦關城,哪有那麼容易被攻破?
狗日的!不會是這羣人聽聞邵賊數路兵馬圍攻幷州,一個個起了壞心思吧?
井陘關外,有晉國大將李重。
壺口關外,羊聃正在急攻城池。
丹朱嶺下,黑矟軍侯飛虎正想盡一切辦法,或正面強攻,或繞後突襲,與中山王糾纏不休。
軹關陘外,有個叫羊權的人正統領一萬五千多人,反覆試探。
竟是四路圍攻,聲勢極爲浩大,他們起歪心思很正常,因爲就連我們也……
帶隊的騎兵幢主又仔細觀察了下城池。
城頭還飄着“漢”字大旗,但沒幾個人,偶爾出現人影,也在鬼鬼祟祟向他們張望,這讓他們心下更沉。
但幢主不死心,立刻派人上前喊話,讓城頭準備糧草送出來——值此之際,他們也不敢進去了,並且立刻派人向北疾馳,稟報離此一天路程的石勒。
“陽曲令何在?”一騎上前,看着城頭,扯開嗓子喊道。
城頭還是沒有迴應。
騎士又喊了一聲:“軍情緊急,爾等不想活了?”
城頭有人向下張望,很快又縮回了腦袋,再無動靜。
這下誰都知道不對了。縱然陽曲縣沒叛,卻也生了異心,變得首鼠兩端了起來。
“速速開門,將倉內糧草取出來。”騎士喊了第三聲,但明顯有些中氣不足。
城頭響起了凌亂的腳步聲。不一會兒,一人探出半個身子,也不說話,直接擡手一箭。
箭矢稍稍偏了一些,落在騎士身側的泥地裡,嚇了他一大跳,慌忙撥轉馬首,轉身離去。
在更遠處列陣的五百騎見了,稍稍有些騷動。
僵持了一會後,無奈打馬離去。看他們離開的方向,竟然是北邊。
石勒在四月初一晨得到了消息。
彼時大軍正在前進,他與幕僚刁膺正在路邊休息。
“昨夜曹平樂回來了。”石勒嘆了口氣,道:“王修死了,爲郭榮所殺。上艾縣多半丟了。”
“曹平樂應在二十二三日就至上艾了,怎麼費了這許久纔回來?”刁膺有些不解。
石勒拿馬鞭指了指遠處一個如臨大敵的塢堡,說道:“這就是原因。”
刁膺默然。
地方上的牆頭草太多了,誰贏就幫誰,毫無節操。
如果兩方勢均力敵,他們依然可能幫邵賊,因爲邵賊是大晉朝的大將軍,他們也是晉人,天然傾向那邊。
如此看來,曹平樂能回來就不錯了,死在野外的可能性甚至更大。
“陽曲應該也沒了。”石勒又看向南邊,面無表情地說道。
刁膺臉色難看。
到了這個地步,即便他感念石勒知遇之恩,忠心很高,也難免灰心喪氣。太原豪族本就投降沒多久,更談不上忠心了,反覆很正常。
“主公,而今……”刁膺說了一半就停下了,因爲他實在不知道說什麼。
石勒的表情愈發平靜,只聽他繼續說道:“上艾縣沒了,你說邵賊會不會派兵自葦澤而來,夾攻井陘?”
刁膺臉色更加難看。
“其實,上艾丟不丟又怎樣?”石勒嘆息道:“邵賊數路兵馬齊攻,一開始或許還能抵擋,但時日長了,總會出錯。不是井陘關告破,就是壺口關或軹關其他什麼方向,甚至不止一個方向出錯被攻破。大勢——已去。”
刁膺忍不住看向石勒。
大胡愈發蒼老了,原本炯炯有神的目光慢慢變得渾濁,原本昂揚的意氣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沉暮氣。
這個局勢,太折磨人了!任你如何英雄了得,在反反覆覆的打擊之下,最終都會被一絲絲消磨掉胸中的意氣。
“走吧。”石勒站起身,神色間有些落寞,末了,又苦笑道:“本就不該有此奢望的。”
刁膺下意識問道:“主公意欲何往?”
“遣輕騎接應一下張敬。”石勒吩咐道:“若他還在井陘關,就算了。若已經突圍,聊爲接應一下,能收攏幾個殘兵是幾個。然後——退回新興。石嶺山上,派人挖壕溝,伐木設柵,留兵戍守。”
刁膺會意。
石嶺山位於陽曲北,準確地說位於太原、新興兩郡交界處,其地有時屬新興郡,有時屬太原國,今屬太原盂縣地界。
石嶺山是太原盆地和忻州盆地的界山,驛道翻山而過,連通兩個盆地。
山勢回抱,號爲險阻,很多路段僅容單車,是晉陽北部屏障。
大胡留兵戍守這裡,顯然已經灰心失望,打算徹底放棄南邊了,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這一點其實也很難做到,只不過拖一天是一天罷了。
命令一下,大軍回返。
刁膺神色落寞,看着太原境內的一草一木,最終什麼都沒說,唯餘深深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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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陽的兵馬大部南下了。
劉漢宗室劉雅生在去年來的雜胡諸部及流民中三戶徵兩丁,共派出了一萬步騎南下,支援劉曜。
隨後又把剩下的五千匈奴、雜胡、晉人步騎集結起來,屯於晉陽。
他是有腦子的,老弱婦孺已經西送了,只留一部分人放牧牲畜,充當守軍後勤。
匈奴人怨聲載道。這纔來多久啊,就要走了?
太原這邊水草豐美、土壤肥沃,地還非常之多,他們非常滿意。可誰成想,這才過了年餘,戰爭就在眼前爆發了,因此一個個牢騷滿腹。
但不滿歸不滿,劉雅生的命令很堅決,匈奴牧民及晉人流民們也知道厲害,最終還是拆掉帳篷、收拾家當,默默西行再南下,前往平陽、河東一帶。
四月初二,在得知石勒逡巡不進,但整修城塞的時候,劉雅生破口大罵。
四月初三,爲了給西撤的老弱婦孺及牲畜爭取時間,劉雅生率三千騎兵東行,觀瞭敵勢。
仗打到現在,他還有些懵。
既不清楚晉軍來了多少人,更不清楚他們到哪了,只能先東行看一看。
四月初五,榆次、受陽之間的曠野中,亂兵星散,隨處可見。
隨便找了幾人,繃弔拷訊一番,得知井陘關已失,晉軍蜂擁而入之時,劉雅生終於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當天下午,曠野之中已經出現了追襲而至的晉軍步卒。
劉雅生率部前壓,當先擊潰一股衝得最快的數百晉兵。
匈奴輕騎左右包抄,箭如雨下,以極爲輕微的傷亡,將晉軍步卒盡數屠戮乾淨。
經此當頭一棒,後續趕來的青州兵終於清醒了:在廣闊的太原盆地中,匈奴騎兵不是他們這些步卒能對抗的。
於是只能紮營設寨,依託隨身攜帶的三五日的糧草,勉力堅持——如果糧食吃完還沒等來援軍,那麼就只能吃人了,雖然樑公不許。
初五傍晚,金烏西垂,紅霞滿天。
劉雅生策馬登上高坡,極目遠眺。
遊騎不斷前出,又不斷奔回,將各種真真假假的消息帶了回來。
“上艾西出現賊騎,其衆數百。”
“上艾東邊也出現了賊騎,不下五百,看髮飾是鮮卑人。”
“賊軍步兵也很多,上艾縣城外紮起了連營,看樣子不下萬人。”
“井陘關到上艾的驛道上,輜重車輛連綿不絕。”
“賊軍打着‘劉’、‘李’將旗,必是劉靈、李重無疑。”
消息不斷傳回,劉雅生越聽越煩躁,身邊的將校們也面色凝重。
正所謂人的名樹的影,李重的名氣在幷州還是比較大的。
這個人有種神奇的本事,即可以整合來源各異的兵馬,將其形成一股可以上陣的力量。他或許打不出什麼很輝煌的戰果,但你也別想佔他太多便宜。
說實話,這種將領真的非常噁心。他們寧願選擇那種大開大合的將領,也不願和李重這種老烏龜打仗。
這幾年,李重在河北戰場穩紮穩打,徹底清除了石勒殘餘勢力。
鎮守鄴城、趙郡的時候,也能從容調兵,擊退自井陘下山的石勒、劉曜兵衆,還抽空鎮壓了叛亂,可謂遊刃有餘。
平陽朝廷上討論“李重”這個名字的人很多,謂之當世名將。現在聽聞此人已入幷州,頓感不妙,心中非常不安——換個人,或許還能把人逐出去,但李重這種人一旦上了山,就賴在那裡了,很難趕走。
“將軍。”軍校們見劉雅生不說話,有些沉不住氣,紛紛上前詢問下一步行止。
“先在這擋一擋,能擋幾天是幾天。”劉雅生指了指前方的山川、原野和森林,說道:“如果敵騎大肆攻來,就撤回晉陽,再做計較。”
匈奴現在騎戰也佔不到上風了,步戰更不行,這是很大的問題。
本來還可依託地勢,屯兵於關塞、堅城戍守,但井陘關已失,這一切都沒意義了。
幷州表裡山河,防線也很漫長,一點被突破,則全線動搖。
這是邵賊發動的一次大決戰。
決戰,並不僅僅只有雙方十萬人在空曠的野地裡列陣,互相砍殺一種形式。事實上此番邵賊兵分數路,總計動用了戰輔兵十餘萬人,這是標標準準的戰略決戰。
晉陽以東已經無險可守,防線已然退至晉陽。
劉雅生其實不想在晉陽堅守,但他不敢撤,因爲這會坑了劉曜。
晉人甚至都不一定會強攻晉陽,唉,難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