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喜縣外已成了巨大的人員聚集地。
中山、常山、高陽三郡受災的百姓,得到消息的,基本都往這邊彙集。甚至就連拓跋氏治下的代郡以及幽州范陽郡都有人南下。
至八月底,營地向外擴充,人員疏散,共在安喜、蠡吾、魏昌設了十餘個賑災營地。
安喜縣的規模最大,不算邵勳帶來的軍兵,災民人數超過了一萬二千。
隨着源源不斷的糧食自博陵魯口鎮西運,災民們慢慢緩了過來,臉上漸漸有些血色了。
可惜的是,很多人倒在了糧食抵達的前夜——主要是老弱婦孺。
安喜縣外立了很多新墳,同時也開發了很多舊墳。
餓急眼了的人,你別指望他還是理智的。舊墳裡只剩枯骨了,一樣被災民們挖出來煮着吃。營養肯定是沒有的,多半是自己騙自己罷了。
小孩子悲傷來得快,去得也快。
醜奴、春葵兩人繞着一輛馬車,嬉笑玩鬧。
頭裹黃巾的災民路過時,有時候會停下來看着二人,並逗他們幾下。
很難想象,不到一個月前,可能就是他們這幫人把倆小兒丟進釜中,準備煮着吃了。
倉廩足而知禮節,一點沒錯。
邵勳讓人牽來了他的坐騎。
老夥計差一點就被宰了製成肉脯。
可能它怎麼也不會想到,在公卿大將眼裡萬金不換的神駿戰馬,歸宿不是沙場,而是大鍋。
邵勳騎馬出去轉了半個時辰就回來了,臉色不是很好看。
“地沒法種了。”他找了個樹墩坐下,嘆息道:“洪水衝下來的東西太多,沖走的東西也太多,一年半載內緩不過來了。放牧或可,種地卻難了。”
衝來的是泥沙、亂石、竹木乃至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沖走的則是耕作多年的土壤營養物質。
當然可以勉強種地,但收成會很感人。
考慮到最多再過兩個月,運河就要封凍了,屆時轉運糧食會十分困難,真的能支持這些災民盡數活到第二年秋收嗎?太勉強了,代價也太大。
或許,可以考慮讓一部分精壯去外地就食,減輕寶貴的糧食消耗。
留一部分家庭相對完整的人——如果不完整,那就湊完整——花一整個秋冬的時間來清理土地,爲明年的春耕做好準備。
說穿了就是糧食不夠,長途轉運損耗太大。
今年雖然沒打仗,但賑災產生的消耗,足以吞噬一整年的財富生產盈餘,甚至還不夠。
“大王,毛參軍來了。”楊勤輕聲彙報道。
“讓他過來。”
“毛參軍”當然就是毛邦了。
他是燕國內史,但一直兼領幕職,並未完全脫離中央。原因就是邵勳對他寄予厚望,隨時會調他回來。
他是永嘉十年二月出任燕國內史的,至今四年半了。
劉翰在的時候,他得心應手。
劉翰一走,管理起來就很費勁了。無他,在地方上沒根基。
如果不管什麼事,你好我好大家好,那當然幹得下去。
如果想要做出一番成績,就比較麻煩了。
邵勳觀察了年餘,已經決定把他調出幽州,再待下去意義不大。
毛二已經洞悉地方上盤根錯節的關係,對縣鄉民情有相當瞭解,熟悉官場運作,不是缺乏經驗的嫩雛了,或可給他一張白紙,看看能畫出什麼來。
醜奴、春葵二人玩累了,撲進了邵勳的懷裡。
邵勳摸着他們的頭,看着大步行來的毛二,微笑點頭。
“邵師。”毛二躬身行禮,目不斜視。
“帶了多少糧食過來?”邵勳問道。
“糧六萬斛、雜畜三千頭。”毛邦回道。
“怎麼來的?”
“學生一家一家討來的。”毛邦說道:“得知邵師坐鎮中山,燕國豪族不敢怠慢,紛紛慷慨解囊。”
“出息了。”邵勳讚道。
很多外地來的官員,在地頭蛇面前真沒多大面子。
毛二能討來這麼多糧肉,一是燕國名士劉翰的遺澤;
“燕國還幹得下去不?”邵勳突然問了一句。
“邵師,我……”毛邦瞬間有些臉紅。
“罷了,有點爲難你了。沒兵、沒錢、沒糧,與豪族子弟吃吃喝喝,坐而論道,大家都說你好。可若要向他們動刀子,怕是你自己先死得不明不白。”邵勳擺了擺手,道:“來高陽吧。高陽內史遭災後,棄城而逃,不知所蹤,過陣子州里會遣人抓捕。你先來高陽國,把這四縣之地整飭好。這個郡不大,遭災嚴重,豪族損失也很大,不太成氣候了,比你在燕國容易打開局面,下個月就來當高陽內史吧。”
“遵命。”毛邦鬆了一口氣,應道。
“我給你留一些人。隨我來。”邵勳溫和對倆小兒笑道:“再去玩一會。”
醜奴懂事地帶着妹妹離開了。
春葵還有些不情願,拽着邵勳的衣角。
邵勳笑了笑,道:“罷了。”
彎腰把春葵抱起,然後帶着毛邦來到外間,指着遠處密密麻麻的茅草窩棚,說道:“給你留幾千人,半是壯丁,半是健婦,你讓他們在高陽城下種地。男丁農閒時操練,是不是擔心缺人?好,我給你留五十親兵,由他們帶着練。只要種個兩三年地,有一次豐收,錢糧就有了,屆時農兵也練得差不多了,再管理全郡,是不是得心應手?”
“學生一定辦好。”毛邦說道。
“知道辦什麼嗎?”
“度田、編戶、收稅、練兵。”
“不錯。”邵勳說道:“辦好這些事,你就可再進一步了。”
不遠處升起了裊裊炊煙。
災民們用神聖的目光看着一個個瓦罐,嗅着罐中散逸而出的飯香,不知不覺間,有人潸然淚下。
沒經歷過這種苦,很難理解他們對糧食的崇拜。
邵勳步入一片營地。
正在做飯的災民們見了,紛紛拜道:“大王。”
“天天見面,拜什麼拜?不如省點力氣。”邵勳笑罵道。
衆人起身。
“該做飯做飯,該吃飯吃飯,別管我,我就隨便走走。”邵勳又道。
衆人這才散去。
邵勳隨意站在一個破帳篷前,這裡擠了七八個青壯。
“家人都沒了?”邵勳找了個木樁坐下,把春葵放到地上,問道。
亂世中人,沒那麼矯情。況且過了這麼多時日,他們早就可以相對從容地談論已經過去的苦難了。
“被水沖走了。”
“你等是何打算?”
幾人對視一眼,齊聲道:“大王活我,此再造之恩,願隨大王而去。”
“跟我走,那可遠了。”邵勳說道。
“阿爺,我跟你走。”春葵突然仰起臉,脆生生地說道。
“哦?你叫我什麼?”邵勳笑道。
春葵害羞得低下了頭,還有些難過。
“好好好。”邵勳又把她抱起,道:“水災之中遇到你,此謂天意。天意不可違,我多個女兒又何妨?”
春葵驚喜地擡起頭,眼睛瞬間亮了,待看到邵勳正對着他笑時,又把頭埋到了他懷裡。
那七八個青壯用羨慕的目光看着這個小女孩。
他們打拼一生,也未必能有什麼富貴。但這個小女孩就運氣逆天,一下子成了樑王的女兒,可能是他們一輩子難以企及的高峰。
“你們跟着我,只要敢打敢拼,女人、屋宇、田地、錢財都會有的。”邵勳瞟了他們一眼,道:“又想要過上好日子,又不想付出些什麼,斷然是不成的。入冬之後,糧食緊張,中山、常山、高陽等郡恐難就食,可願隨我去平陽?”
“願。”幾人毫不猶豫,大聲道。
說罷,出了窩棚,繼續巡視營地。
所過之處,招呼聲、叫喊聲、歡呼聲不絕於耳。
在這個營地內,有人曾是莊客,有人曾是部曲,有人曾是豪強,甚至還有士族子弟,此刻全都落魄地聚在一起,無分彼此。
他們此刻只有一個身份:災荒孑遺之人。
而讓他們艱難存活下來的只有一人:大晉樑王。
這一年的經歷,對這些人而言,可能到死都難以忘懷。
如果足夠幸運活到壽終正寢,興許可以對圍坐在火爐邊的孫子們暢談:“當年阿翁跌跌撞撞,餓得前胸貼後背,將死之際遇到了從天而降的樑王,得以活了下來。”
“當年有個世家子弟,和我睡一條草蓆,晚上還磨牙哩。”
“當年有個小吏,收稅時兇得要死,遭災後被人吃了。”
“當年有個知書達理的富家女,和她睡一次只要給半塊人肉脯。”
如果自己給自己加戲的話,還可以吹下牛:“當年樑王邀我從軍,因顧念你們阿婆未去,王甚爲惋惜,說他痛失一員猛將。”
吹到最後,直到老太婆再也聽不下去了,纔算告終。
雖是吹牛,但夜深人靜之時,回憶起當年那堪稱滅頂之災的苦難,亦不覺潸然淚下。
哭的是什麼,自己都弄不清了,反正只知道難過。
這一輩子,聞水災而色變。
這一輩子,聽不得任何人說樑王的壞話。
這一輩子,活得掙扎又痛苦,唯願子孫們富足平安。
九月十五,眼見着高陽等地的局勢日漸好轉,邵勳遂南下鉅鹿,視察災後重建情況。
隨其南下之諸郡精壯不下二萬,人皆裹黃巾,時人俗謂“黃頭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