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4章 新兵
臘月上旬,前來汴梁就食的災民走了一部分。
主要是精壯,差不多有萬人上下。他們的目的地是弘農,編爲萬勝軍第五營,明年春天開始種地。
滯留在汴梁的災民仍有數萬人,男女老幼都有,與原本修建汴梁的人合在一起,繼續屯墾。
這總計不到十萬人中,有青州人,有冀州人,有幷州人,還有大量雜胡,十分複雜。
臘月初十,運河已經封凍,但仍有最後一批糧食經陸路運抵災民營地。
交割完畢後,張黑皮坐在田埂上,擦了把汗。
張衝則開始檢查包袱,看看東西有沒有帶齊。
他要去洛陽了。
黑矟右營空了一些位置出來,正在招募新兵,作爲陳郡良家子,張衝應募成功,即將成爲黑矟右營的一員。
這支部隊成立於神龜二年(318)臘月,距今正好三年,員額二千四百。
比起三年前,人員早就換了一個遍,部分幢隊甚至換了兩遍,基本都是拆散補入銀槍軍及黑矟左營去了。
這次空出來的位置不多,也就百十個的樣子,參加過遮馬堤大戰的張黑皮找人託關係,把一門心思當募兵、吃皇糧的長子張衝送了進去。
張衝腰間懸着一把刀,是樑王送給他的——那會還是“陳郡公”——異常寶貝,一直隨身帶着。
張黑皮想讓兒子把這把刀留在家裡,張衝一直不肯,只說不會輕易拿出來就是了,反正軍中還會發下器械。
“這回如你所願了?”張黑皮雖然爲兒子當募兵四處奔走,但說到底心裡是不太願意的。
他家有四十畝地,就位於睢陽渠邊上,灌溉方便,畝收不低。
如果不鬧災害的話,理論上兩年內可收二百四十斛左右的粟麥、六十斛雜糧,養活全家五口人綽綽有餘。
即便鬧了災害,只要不是河北那種連續三年的大災,也能撐下去,自古以來便是如此。
真的有必要去當募兵嗎?
張黑皮打過仗,受過傷,從牆頭摔落時,同鄉馬九就死在他身旁,半個腦袋都沒了。
戰爭並非兒戲,那是要拿生命做賭注的。
不過,他也沒有強行阻止兒子,因爲他現在的日子是樑王給的,送一個兒子去給樑王賣命,算是還他的恩情了。
這就是他樸素的心理。
他這樣的人,在陳、樑、南頓、新蔡、襄城、汝南等郡也比比皆是,因爲他們都是樑王在旱蝗連繼之年收攏安置下來的。
過了十年相對太平的日子,在這個亂世之中顯得是那麼的不真實。
“阿爺……”張衝看向父親,低下了頭。
張黑皮嘆了口氣,起身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道:“既然定下了,就別瞻前顧後了。家中不用你操心,若給假,可坐船回家看看。”
“好。”張衝說道。
不遠處的草棚外,縣兵曹掾已經在招手了。
他身邊還有五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畢恭畢敬地站在那裡。他們都是陳縣人,都去黑矟右營當募兵。
張黑皮領着兒子走了過去。
兵曹掾張冬矜持地向他點了點頭。
張冬是張黑皮的鄉黨,兩家一起逃難出來的,後來他因爲勉強識得幾個字,被調去縣裡。多年下來,已是兵曹掾,專門負責徵丁,家業肉眼可見地大了起來。
也就是陳縣這種完全重建的縣份纔有這種機會了。
比起樑國之外的郡縣,張冬這種連僮僕都沒有,父母妻兒都要親自下地幹活的兵曹掾太弱了,充其量只能算是富裕的農戶,當縣吏還沒俸祿,完全是白乾活。
當然,如果他不幹兵曹掾,也不可能積攢下如今的家業,以至於父母妻兒時不時能吃點肉。他的俸祿,其實是全縣百姓給他發的。
“回去吧。”張冬只說了一句話,便轉身離開了。
少年們背上包袱,緊緊跟在張冬及兩名隨從身後,向西行去。
張黑皮靜靜看了許久。
突然之間,他覺得讓兒子當募兵也不全是壞事了。
這才十年,張冬那狗東西就裝模作樣起來了。
當年剛到陳縣時,兩家一樣精窮,什麼都沒有。
十年過後,兩家之間已經產生一條若有若無的鴻溝了。
“呸!”張黑皮忿忿不平地啐了一口。
今年新來了一個縣尉,聽聞是樑王的門生,非常年輕,只有二十出頭,還是太學生(掛名)。張冬年歲幾乎大人家一輪,卻忙前忙後,諂媚巴結,像條搖尾乞憐的狗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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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正馮同的兒子進了汴梁武學,離家赴學之時,張冬也客客氣氣,滿臉笑容。
這人太無恥了。
不過,世道就如此,還能說啥?
這一代人還能念着情分,徵丁發役之時不會頻繁光顧你家,下一代可就沒這個交情了,一切公事公辦,一個轉送軍糧的徭役弄得你家破人亡並非聳人聽聞。
兒子張衝若能在黑矟軍混出點名堂,至少能給他的弟弟妹妹們帶來點好處。
這世道總要有人承受家破人亡的悲慘命運,張黑皮不希望是自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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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之中,洛陽已依稀可見。
石橋驛外搭起的窩棚下,張衝等六人圍坐在一起,凍得瑟瑟發抖。
驛站圍牆內有炊煙升起,還有香味順風而來。
正門前停了一溜的車馬,官員進進出出,高談闊論。
官員們的馬伕來到窩棚,與衆人閒聊。
“竟是黑矟軍新卒。”馬伕高三肅然起敬,躬身行了一禮,道:“我家以前是河內的,亂得很,現在還有親族。自黑矟左營搬過去後,賊匪銷聲匿跡,太平多了。上黨羯人以前時不時南下,於道途劫掠。大冬天的,連你衣服都扒走,現在也沒這種事了。”
張衝聞言有些臉紅。
他還沒入營呢,算什麼黑矟兵卒?不過聽了這話,心中漸漸涌起一股自豪感,原來黑矟軍這麼威武,剿殺賊匪之餘,還震懾胡人不敢亂來。
“你家官人是……”陳縣兵曹掾張冬揹着一包袱胡餅回來,隨口問道。
“幷州山治中。”馬伕看了下張冬的裝束,眼光毒辣的他一眼就瞧出此人是縣吏。
“原來是山治中。”張冬滿臉崇敬之色。
其實他壓根不知道這是誰,但治中從事可是刺史的重要幕僚,不是他能比的。
馬伕也不理他,繼續對着張衝等人說道:“黑矟右營的駐地就在洛陽郊野,就是不知道是洛陽、河南之中哪個縣了。你們以後若成家,也在這裡。嘿,洛陽人呢。”
“洛陽人哪有汴梁人好?”張衝忍不住說道:“至不濟,當個平陽人也好啊。”
張冬開始給衆人分發胡餅,一人一個。
待給到張衝時,看見他腰間的佩刀,眼皮子跳了跳,又讓人給他舀了幾勺豆豉。
這就是特殊待遇了!
樑王親自賜下的佩刀,不知道爲張家擋了多少麻煩。
張衝如果持此刀殺了他,官府估計都不敢立判死罪,還得請示一番——樑王的記性可好着呢,且時不時四處巡視,宮城關不住他。
這他媽的!
“這你們就不懂了。”馬伕也從懷裡取出半個胡餅,一邊吃,一邊說道:“黑矟左營在河內,右營在河南,將來如果再建箇中營,保不齊就在弘農,三面拱衛洛陽。樑王終究是要回到洛陽的。汴梁的地位,就像國朝的長安、鄴城一樣,平陽則什麼都算不上。樑王也就在那住幾年,過後肯定忘了。”
“還不如定都陳縣呢。”張衝旁邊一人小聲嘟囔了句。
此言一出,衆皆大笑。
張冬搖了搖頭,道:“樑王若能定都此處,以後就叫‘陳昌’了,如許昌故事。”
許昌最初叫“許”縣,定都後變成“許昌”。
“陳縣也不是不行。”張衝說道:“我等皆是樑王最早的國人,若天下有變,振臂一呼,數萬兵唾手可得,誰能擋之?洛陽人能這麼賣命?”
“現在可沒多少洛陽人。”馬伕笑道:“可若再來幾萬、十幾萬新洛陽人呢?那可大不一樣了。你們黑矟右營其實就是新洛陽人。”
“高三何在?”石橋驛大門外站着一人,大聲喊道。
“官人!”高三手忙腳亂地將沒吃完的胡餅塞入懷中,快步走了出去。
山世回抽了他一下,罵道:“不好好看着車,四處亂竄作甚?天子貢品被人偷了都不知道。”
窩棚內衆人又笑,好像天氣也沒那麼冷了。
“給天子的貢品……”張冬往外走了幾步,皺眉輕聲道。
張衝也好奇地看了兩眼,居然還有人給天子上貢?
不知道天子有沒有餓肚子。
他突然想到了一個無厘頭的問題:若將來有一天,黑矟右營奉命入宮城誅殺天子,該怎麼辦?
這個問題讓他很惶恐,腦子亂糟糟的。
天子幾乎和神明一般,真的能殺麼?殺了會不會被雷劈?會不會折壽?會不會遺禍子孫後代?
他越想越惶恐,越想越恐懼,到了最後,腦海中只剩下當年跟隨父母逃難時的場景:草叢之中,全是橫七豎八的屍骨,甚至有人拿着刀,在一哇哇大哭的孩童腿上剔肉,嘴裡念着“肉者無甜於活剮之骨上肉”。
“此賊可殺!”他心中猛然蹦出了這麼一個念頭。
“走了!日落前必須趕到東市。”張冬上前,挨個踢了一腳。
到張衝面前時,只提醒了他一句。
張衝慢慢起身,默默收拾着包袱。
風雪漫天之中,他們一行人終於趕到了位於東市的臨時營地。
張衝看了看營房,又看了看不遠處巍峨高聳的洛陽城,心中若有所悟:他們就是樑王的刀,讓砍向誰就砍向誰,即便是洛陽城裡的達官貴人乃至大晉天子,一樣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