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七月,秋高氣爽。
不知不覺間,南風換成了北風。
平城外最早種下的糜子已經接近成熟了,風一吹,金黃色的穗浪起起伏伏,看着賞心悅目。
羊水(淤泥河)南岸,鮮卑人終於出現了。
即將成熟的糜子無法收穫,讓他們晚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糾結許久之後,大隊人馬從遠處趕了過來,準備收割。
昨晚已經忙活了大半夜,天明後還捨不得走,個個揮舞着鐮刀,儘可能收割更多的糧食。
鮮卑人種地壓根不在乎畝產,也不深耕,更無田間管理,主打一個廣種薄收。
播一份種子,能收回四份糧食就滿足了,甚至兩三份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因爲他們真的沒投入多少氣力。
相對應的,因爲不追求畝產,他們的播種面積非常大,部分田畝甚至連淺耕都沒有,直讓人懷疑一畝地能不能收一斛糧。
播種一時爽,收穫就要費力氣了。
鮮卑人吭哧吭哧,累得直不起腰來,偏偏還臉色蒼白,時不時東張西望,不知道在擔心些什麼。
忙到中午,帶隊的部大越來越不安,實在不敢再拖延下去了,立刻下令把所有糧食裝車,趕緊撤退。
牧人們雖然不太情願,但還是遵照命令執行了。
而就在此時,在外圍放哨的遊騎突然聽到一陣響動,但遠處的蒿草太密了,看不太清。心中焦急之下,他策馬往高坡行去,登高望遠。
不看不要緊,這一看卻嚇得屁滾尿流。
一望無際的蒿草中,騎兵的身形若隱若現。他看不清有多少人,只覺得到處是騎兵,又到處是蒿草,人馬與草融爲一體,在草中快速移動。
一陣勁風吹來,大片蒿草倒下。
遊騎立時瞪大了眼睛,密密麻麻全是人,幾不下兩千。
完了!全完了!
他立刻馳下高坡,在同伴們詫異的目光下,飛身躍下馬匹,跌跌撞撞衝到樹下,拿起銅鑼就敲了起來。
“噹噹”的鑼聲越過蒿草、越過蘆葦、越過河流,響徹田間。
不一會兒,四面八方都響起了鑼聲。
正在警戒的騎兵立刻上馬,朝鑼聲最密集處衝去。
碰撞在河灘邊展開。
從易京鎮遠道而來的匈奴騎兵箭如雨下,慘叫聲不斷響起,鮮血染紅了大地。
“嘩啦!”一隊來自蒲陽山的匈奴、鮮卑、氐羌混合騎兵奮勇過河,衝散了阻截他們的百餘輕騎,奔入了剛剛收穫完畢,只剩根茬的田野。
鮮卑人倉皇奔向馬匹、車輛,試圖拿出武器抵抗。但晉軍如何會給他們機會,只聽弓弦之聲此起彼伏,剛剛經歷了豐收喜悅的鮮卑人一個接一個慘叫倒地。
“嘚嘚……”南邊又響起了馬蹄聲,千餘烏桓輕騎從背後掩殺而至。
警戒的遊騎早就參加戰鬥去了,壓根沒任何人提醒。
這些隸屬於王氏的烏桓騎兵輕而易舉地衝進了鮮卑人羣之中,大肆砍殺。
戰鬥幾乎沒有任何懸念。
一波突襲之後,鮮卑人被斬首六百餘級,壯丁健婦被俘虜了兩千多人。
指揮突襲的軍官腦子清明,沒有被眼前的勝利遮住眼睛,而是下令拷打俘虜,讓他們供述自己從何處而來。
幾乎沒有多久,數百騎便離開了農田,充作先鋒,往西北方的山間追躡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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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以北四十里處,數千名垂頭喪氣的鮮卑人被驅趕到此處,開始伐木挑土,修建城壘。
垣喜遠遠看着這些人,突然問道:“這座城叫什麼名字來着?”
“樑昌。”前來通傳的大將軍府舍人劉楷答道。
“樑昌……”垣喜輕輕唸了一遍,笑道:“好名字。”
樑昌在平城以北四十里,位於羊水北岸。
歷史上慕容垂伐代班師,在參合陂遭重,身體不行了。行經此地時病勢沉重,故短暫停留,下令築此城,曰“燕昌城”。
從名字可以看出,此城寄託了他的美好期許,當然最終結果很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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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勳下令築樑昌城,沒別的原因,主要是爲了防止賀蘭藹頭南下。
最近北邊出現了一些賀蘭氏的遊騎,窺視平城,不得不如此。
這樣一來,原本對平城圍三闕一的戰術也更改了,拓跋賀傉的退路事實上已經斷了,雖然他本人可能還不知道。
垣喜不管那麼多,他只是奉命監督俘虜築城,防止樑王大軍被突襲而至的敵騎偷襲——裡應外合之下,非常危險,不得不防。
“築完城後,俘衆怎麼辦?”垣喜指了指那些人,又問道。
“大王有令,遷往汴梁充作役戶官奴。”劉楷低聲說道:“若有人索要,將軍萬不能答應。”
垣喜微微頷首。
他是武人,但不代表沒有腦子。什麼人來索要?當然是王氏啦。
他看得出來,樑王在圍攻平城的同時,派出大量騎兵抄掠,看到人就抓。
丁壯被押往平城,逼迫他們攻城。
牛羊充作軍需,減輕中原轉輸的負擔。
老弱婦孺及部分丁壯在此築城,完事後還要被遷走。
可以說,比起出雁門關那會,又有所變化。
那會部落紛紛來投,什翼犍母子一下子吃了個飽。再加上王氏那幫人實在太孱弱了,樑王也有意扶持,故沒怎麼抓人。
到了這會,手段就比較激烈了。
垣喜問過,俘虜的這些人多爲拓跋十姓中拓跋部的。殺戮、奴役其男丁,遷走老弱婦孺,能極大削弱拓跋部的實力。即便將來平城被送出去,此地的農牧業也遭受了重創,短時間內難以恢復了。
更別說,垣喜不認爲樑王會把平城交出去。或者即便給了王氏,也是在他實際控制之下,就一個幌子而已。
略陽垣氏常年和胡人廝殺,垣喜對這些人沒什麼好感,根本不同情他們,對樑王的決定無比贊同——以後從中原遷一部分屯田軍過來,慢慢就把平城變成漢地了。
劉楷已經在樑昌逗留了兩三天,這會準備回去了。臨走之前,他看向蒼茫的北方,問道:“垣將軍,賀蘭氏會南下嗎?”
垣喜聞言思考片刻,只道:“南下不南下,都防着他了。觀大王之意,早晚收拾此輩。君無需多想,但奉命行事即可。”
“也是。”劉楷拱了拱手,告辭離去。
和他一同南下的,還有少許來自幷州的輕騎,他們驅趕着三萬餘匹馬,洶涌南下。
這些馬的最終目的地是汴梁。
今年這場戰爭,河南的塢堡主、世家大族們出了不少糧食和丁役,聽聞樑王打算和他們做個交易,出售大量馬匹,換取戰爭所需的人力和糧食。
當然,這好像只是其中一個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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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十,細雨連綿。
不知不覺,攻城已經三天了,又輪到了翟鼠部上陣的時候。
天剛矇矇亮,營中就開飯了。
丁零牧人們狼吞虎嚥地吃着粟米飯,但吃着吃着,有人就哭了。
鮮卑人再不會守城,當他站在城頭的時候,還是具備着極大的優勢,攻城方的傷亡不可能小的。
初八那天,五千人分成了三個批次,輪番衝殺,最後只剩下三千多。
雪上加霜的是,有人不堪驅使,憤而作亂,直接被督戰的銀槍軍、府兵給大肆砍殺一番,死了好幾百人。
今天又要上陣了,營中瀰漫着悲觀的氣氛,都覺得這次怕是回不來了。
“最後一次了。”營寨外,翟鼠面對着各個氏族頭領,勸道:“樑王親口許諾,衝完這次,便算將功折罪了,那事就當沒發生過。”
氏族首領們垂頭喪氣,有人忍不住說道:“前天我們衝完,換了普部鮮卑。昨日上午是烏桓人衝的,下午則是陘北諸縣豪強。銀槍軍就夜襲打了一次,無果後退下來,今日又換咱們上陣。聽聞北邊抓了不少俘虜,我們這兩三千人不夠衝一次的,我們打完,多半那些俘虜上。我看啊,樑王他就是故意——”
“住口!”翟鼠斥責了一句,臉色陰晴不定。
其實,他心中又何嘗不是這麼想的呢?
他們和晉人種類不同,向來被看作異類。樑王真的信任他們嗎?未必。
王氏那個婦人也是傻,爲了奪取平城,不惜折損招降得來的烏桓人、鮮卑人,等把人拼光了,到時候就知道邵賊的嘴臉了。
拓跋鮮卑被邵賊這麼一通折騰,唉,怕是起不來了。
去年廣寧、代郡大戰,雙方死傷都不輕。
賀蘭藹頭與祁氏母子連番大戰,死傷也不是什麼小數目。
打到這會,還在繼續消耗人命,翟鼠不知道打完後究竟要死傷多少人。
另外,野地裡的糧食多半沒了。
東躲西藏之下,牧人們連牲畜過冬的草料都沒好好準備,這個冬天怎麼過?宰殺牲畜?
那麼明年春天呢?沒有充足的牲畜,日子會愈發困難,更加受制於邵賊。
完了啊!
“咚咚”的鼓聲響起,這是第二通了。
翟鼠無奈地嘆了口氣,回營去了。
敲完三通鼓,他們就要上陣,爲那一線渺茫的活命機會而拼殺。而驅使他們衝殺的人,卻壓根不在乎他們的命。
說得誅心一點,可能還在故意消耗,他卻不敢反抗。
每每想到這裡,就不由得熱血上涌,恨不得立時就反。
“咚咚咚……”良久之後,第三通鼓聲響起。
兩千多丁零人一副死了爹媽的表情,上陣之前,個個都看向翟鼠。
翟鼠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最後別過臉去,不敢和衆人對視。
風中彷彿響起了一聲巨大的嘆息。
丁零人沐浴着晨光,有氣無力地上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