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殿室之中,香菸嫋嫋。
邵勳脫了鞋,又將羔皮大衣解下。
蜷臥在牀上的婦人眼皮微動,又用力閉上。
男人喚來一親兵,低聲吩咐幾句,然後坐了下來,寫寫畫畫。
女人眼皮動得更厲害了,但仍裝作柔弱不勝力的模樣,躺在榻上。
不一會兒,親軍督黃正在門外稟報:“大王,軍令已發出。少府大匠半月內可至,諸般器物、種子恐得冬月才能來。”
“知道了。”邵勳繼續寫寫畫畫。
女人睜開了眼,心裡就像貓在抓撓一樣,癢得不行。幾次想起身詢問探究,又生生按捺住了。
男人仍坐在那裡,時不時停筆沉思一番,然後繼續動手寫畫。
“你不陪他們了?”王氏突然出聲問道。
“我要陪我的女人和孩兒。孰輕孰重,不言自明。”邵勳說道。
“昏君!”王氏嘴角翹了起來。
邵勳笑了笑,繼續畫着。
王氏有些躺不住了,想起身下榻。
邵勳畫得差不多了,便拿着黃紙,來到榻上,鑽進了被窩之內,輕輕一抱。
王氏順勢調換了姿勢,躺在他懷裡,伸手取過黃紙後看了看,問道:“這是什麼?”
邵勳耐心地解釋:“此爲離宮,或曰行宮,給你住的。無需大,一個院落足矣,以後還可以擴建。”
“我在平城住着不好麼?若覺得煩悶,還可以到白登臺閒住。”王氏輕輕摟着邵勳的脖子,將臉靠在他的脖頸間,眨巴着眼睛問道。
“不一樣。”邵勳說道:“此處位於代郡、雲中郡交界處,地屬代郡平舒縣。衛雄告訴我,其鄉里有諸多溫湯,這裡便是最大的一個,給你住的。”
王氏來了興趣,仔細看着。
“你懷了孩子,我們的孩子——”邵勳看着王氏的眼睛,輕輕撫摸着她平坦柔軟的小腹,說道:“那就要多吃果蔬。”
“冬日哪來的果蔬?能吃點你送來的蕪菁就不錯了。”王氏眼底帶着笑意,說道。
“溫湯那麼大,總有地方可種。”邵勳說道:“豈不聞‘二月中旬已進瓜’?”
“這是誰寫的詩?”王氏問道。
“不是詩……”邵勳語塞,只道:“聽我的沒錯,保你——不,你們娘倆吃上新鮮果蔬。你吃了,我們的孩兒便吃了。”
聽到“娘倆”兩字時,王氏的心有些亂。
男人和女人一旦上了牀,有些事就不太一樣了。如果有了孩子,那感覺更不一樣。
“那是個死火山羣,泉水從沙石中冒出,終年不息,以至於匯成河流,一定可以的。”邵勳說道:“冬日無事,可徵發役徒建此宅園。你可住在溫暖如春的殿室中,吃些新鮮果蔬,亦可避一避人。”
邵勳所指的溫泉位於今渾源縣南的山間河谷中,附近地下有死火山羣,涌出的地熱溫泉水量充沛,一年四季不斷,後世測定,其恆溫在63度左右。
後漢年間被人發現,北魏時期建溫泉行宮,天子經常來此療養疾病,因其水中含有數十種對人體有益的微量元素——“其水溫熱若湯,能愈百疾,故世謂之溫泉焉。”
而利用地熱能在寒冷季節種植蔬菜,古來有之。
只不過這種資源實在太稀罕了,一般人沒機會享用,多爲皇室獨佔。
便如那首《華清宮》中所述:“內園分得溫湯水,二月中旬已進瓜。”
資源罕見,產量稀少,真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
“你現在知道要我避人了?”王氏看着邵勳的眼睛,微帶抱怨道。
“不小心。”邵勳哈哈一笑。
王氏只扭過頭去。
雙手如鐵鉗般箍着她的臀,不讓她逃,死命往深處鑽,這叫不小心?
“睡一會吧。”邵勳抱着王氏,輕聲道:“我陪着你。”
“嗯。”王氏應了一聲,閉上眼睛。
不過她怎麼也睡不着。
她愛上了大權在握的感覺,但畢竟只有十九歲,還有些貪戀男人把她擁在懷裡,爲她遮風擋雨,爲她提供支持的踏實感。
“你若一直對我這麼好,我……”王氏閉着眼睛,像在夢囈一般:“若能擊敗藹頭,兵進盛樂,代國一統之後,我也可以幫你。三戶出兩丁,便有十萬騎了,若一戶出一丁,十五萬騎唾手可得。有如許多的騎軍,橫掃天下易如反掌。”
邵勳一愣。
真心實意?還是跟我玩心眼子?
不過,若吃下拓跋代國的騎兵,那確實不得了了啊。
不管質量如何,至少數量非常嚇人。屆時或許可以學耶律阿保機,率“三十萬衆”,一邊放牧一邊前進,從東北打到新疆,那西域諸國還不嚇尿了?
王氏這個婦人,是他迄今爲止舔到的最具分量的女人。
就賬面上的實力來說,裴靈雁、羊獻容、庾文君背後的家族,沒一個能與之相比。
但他也不由地猜測,王氏是不是在暗中唆使他出兵,爲她掃平最後一個敵人拓跋翳槐?
至於拓跋紇那,聽聞去了索頭川一帶,依附於宇文氏,實力微弱,不值一提,王氏自己都有可能弄死他。
我出兵幫你平定了拓跋翳槐,然後你還會像現在這樣乖巧嗎?會不會自以爲翅膀硬了,過河拆橋?沒辦法,邵賊就是如此多疑,懷疑一切,面善心黑。
他輕輕撫摸着女人的臉。
王氏睜開眼睛,二人相視一笑,擁在一起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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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出了人命,邵勳被迫多留在平城一段時日。
原本走得就比較倉促,現在正好抓緊時間釐清後續諸事。
另外,大軍鎮撫本身就是一種威懾,人心將愈發穩定。
十月初十,一位特殊的客人來了。
“奴根,你有何面目來見我?”邵勳坐於案後,甩出一份書信,擲在地上,道:“當日在平陽,你信誓旦旦兩家一起出兵,擊敗祁氏母子後,永結盟好。但你們是怎麼做的?不斷招誘代公帳下的部落,還散播謠言,詆譭代公和朝廷。這還不算,武周川兩岸的草場本屬代公,你部爲何擅自越境,聲索草場?”
“大王稍安勿躁。”賀蘭奴根將書信撿起,仔細看了看,沉吟道:“僕今日來便爲了此事。擊敗祁氏母子後,草原紛擾,諸部四竄,實難劃定疆界。另者,代公西郊祭天,自稱大單于,此事大爲不妥。”
“拓跋翳槐乃長兄,今已壯,當執權柄。什翼犍力弱,應事兄長。翳槐仁厚,願以什翼犍爲直勤,領中部大人,此乃自然之理。”
“今什翼犍祭天,大違常理,諸部大人議論紛紛,多有不服,聲言出兵征討者不在少數。賀蘭輔相以骨肉親緣計,壓下了出兵之議,但什翼犍應自去大單于之號。如此,則兄友弟恭,鄰里親睦,不復有刀兵之害也。”
“藹頭、翳槐這對舅甥翅膀硬了啊。”邵勳用眼神制止了王夫人,然後看着奴根,問道:“我只問你一句,若伐匈奴,可願出兵?”
賀蘭奴根沉默,片刻後說道:“若什翼犍遵奉盛樂號令,自無不可。”
“我不信你!”邵勳冷笑一聲,說道:“出兵都不願,就想空口白話騙得大單于的名器,當我是三歲小兒麼?”
“萬不敢欺瞞大王。”賀蘭奴根再拜,懇切道:“若大王願冊封翳槐爲代王,什翼犍自去尊號,則代國世爲大晉藩屬,絕不食言。”
“說來說去,還是空口白話。”邵勳揮了揮手,道:“回去吧,告訴賀蘭藹頭,若他不肯出兵討伐匈奴,我就討伐盛樂。”
賀蘭奴根臉色一變,訥訥不知何言。
“還不滾?”邵勳眼一瞪,斥道。
賀蘭奴根一咬牙,起身離開。
待其身影遠去之後,邵勳亦起身,在殿室之中慢慢踱步。
王氏走了過來,輕輕挽住他的手,說道:“賀蘭氏多半已與匈奴勾搭上了。”
“當年鬱律有沒有與長安聯絡?”邵勳問道。
“自是聯絡了,相約守望互助。”王氏說道:“都平城還無妨,若都盛樂,自然會想着與長安互保。妾當時就曾向……向鬱律提議,互派質子,共結盟好。”
“若派質子,那就是翳槐去了。”邵勳笑道。
王氏掩嘴一笑,道:“便是要將他打發出去。”
邵勳大笑。
胡女說話是真的直接,鬥爭也是赤裸裸的,圖窮匕見。
不過,或許高端的政爭,很多時候就是這麼樸實無華。
你以爲一幫八百個心眼子的人搞出令人震驚的權謀,實際上是肉體消滅。
“平城這邊穩一穩,暫不要輕舉妄動。”邵勳說道:“不過若有人欺負過來,也不要示弱,打回去就行了。親軍四衛是你保命的關鍵,一定要握在手裡。”
王氏微微點頭,又忍不住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
邵勳無語,只道:“會回來的,我還要看我的兒子呢。”
王氏聞言,低聲道:“若生了兒子,就……”
“就什麼?”邵勳沒聽清,問道。
王氏搖了搖頭,道:“反正你不能不管。”
……
邵勳於十月底離開平城。
這一天,陰雲密佈,居然降下了冬雷。
數日後,王夫人於白登臺召見羣臣,討論完政務之後,說打雷那天夜裡,夢見了先單于鬱律。
有檀石槐之事在前,衆人又驚又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