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大地之上,無數人馬正在進軍。
義從軍追至太羅水(偏關河),遠近部落相約互保,然後遣使接洽投降——姿態做得很足,又表示恭順投降,又送來牛羊勞軍,但實際並未放下武器。
落雁軍、捉生軍北進至樹頹水(清水河)畔,抓到了一些出身陰山以北部落,一時未及逃跑,但散入附近部落的索頭。
徵集了一些物資後,迅疾北上,與金正部匯合。
段末波立功心切,遣五百騎北上盛樂。
沿途遇到的索頭皆無心抵抗,作壁上觀,但不知怎麼回事,一天後突然翻臉,將落雁軍先鋒圍在山谷中,許久後纔將其驅逐。
金正密報:此或爲王夫人下令,宜速斬此婦。
當然,金正說得可能有點偏差了,王氏確有此意,但她還不敢公然這麼做。
至於那些原本歸屬於拓跋翳槐的部落爲何在失魂落魄之後,突然又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樣強硬了起來——唔,只能說王氏腦子清醒,其他人未必,比如劉路孤。
作爲代國鎮東大將軍、獨孤部首領,其從兄劉虎又是王夫人敕封的鎮軍大將軍,劉路孤的權勢可相當不小,雖不是四位輔相之一,但國中大事沒有一件可以繞過他,議事時必須聽取他的意見。
劉路孤之前一直在參合陘一帶戰鬥,聽聞藹頭之敗,這些部落大人們也失了繼續戰鬥下去的意志,於是紛紛遣使或親身而至鹽池,拜會可敦及代公。
鹽池就是後世的岱海,是一個鹹水湖,漢代名“鹽澤”。
鹽池周圍長着茂密的水草,你別說,牛羊還挺喜歡吃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這些植物中含有鹽分。
從六月十一日開始,一大羣丁壯抵達了鹽池,在西岸附近的一道山樑上築城,作爲可敦、代公接受諸部貴人朝拜的場所。
本來名叫“可敦城”,被王氏拒絕了。其以城位於山樑之上,故命名爲“樑城”,有點討好邵勳的意味。
“拜見可敦!”黑壓壓一羣人拜倒在地,齊聲大呼。
風輕輕吹着,拂倒了大片蒿草。
草叢深處,王氏穿着一件赭色交領綢袍,長及過膝,下身穿着一件較爲寬鬆的黑色袴褶,口較窄,塞入了長長的高筒皮靴之中。
兩條烏黑的髮辮垂在胸前,長至腰間,走路時一晃一晃的。
胸脯高高聳起,筆挺堅實,將袍服撐得鼓鼓囊囊。
一雙眼睛已經褪去了往日的青澀、惶恐,取而代之的是若有若無的野心,以及那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迷惘與渴望。
誰又能想到,她才二十一歲呢?牝雞司晨這個不太好聽的稱號卻已結結實實戴到了她頭上。
竇於真悄悄擡起了頭,卻見岱海水波輕拍着崖岸,陽光照在湖面上,波光粼粼,美不勝收。
風吹草低之下,可敦袍服的下襬輕舞飛揚,宛如神女一般。
他謙卑地低下了自己的頭顱,暗暗自責沒能辦好可敦交代下來的事情。
招撫只完成了一半,另有一半部落居然不給面子,反而指責他背主求榮,悍然抵抗,到最後還是動用了刀兵。
可敦一定很失望吧?
她取下了騎帽,仔細看着,輕輕撫着,看起來憂愁孤單,一定是在責備我辦事不利。
“郝望,你部向居芒幹水,可知盛樂是何情形?”風中傳來了王氏的聲音。
只見她戴上了騎帽,牽着一匹棗紅色的戰馬,皮靴踩在草地上,發出細碎的聲音。
郝是烏桓大姓,諸貴種之一。
郝望自稱是丘力居後裔,就是那個把公孫瓚圍困在管子城二百多天的遼東烏桓大人。
後遷徙至平城,再至盛樂。
烏桓王庫仁死後,拓跋力微擔心其後人復起,於是將其部衆交給郝氏統領。
其部素來野蠻勁悍,與其說是烏桓,更像是索頭。
但大勢之下,他也來降了,沒的辦法。更何況,投降王夫人這種烏桓貴胄,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感情上還更親近呢。
此刻聽到王氏問話,立刻答道:“很多人不願對翳槐出手,只待其自去。一旦其遁往意辛山,便佔據盛樂,以待可敦。”
這話回答得就很微妙了,待的是“可敦”,而不是“代公”,可見這支烏桓與索頭攪和在一起數十年,還是做不到親密如間,相互之間還存在着裂痕。
王氏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最終停在了郝望身前。
沉默片刻後,說道:“翳槐殘害百姓,藹頭迫害貴人,如何能留他們一命?”
郝望擡起頭看了她一眼,道:“我明白了。”
“要快。”王氏低聲說了一句。
郝望會意,起身道:“我這就走。”
王氏沒有阻止,顯然默許了。
其餘諸部大人聽了,心下稍慰。
可敦終究和晉人不是一條心,他們降得不虧。不然的話,待避過這陣風頭後,早晚還是得迎翳槐回來。
一個吃裡扒外的人,是不可能得到他們真心效忠的。
“伊婁叱奴,樑城何時能修好?”王氏看向另外一人,問道。
叱奴在鮮卑語中是狼的意思,而這個伊婁叱奴還真有幾分狼崽子的意味,看向王氏時既有幾分桀驁不馴,又有幾分畏懼,更有一些貪婪。
不過,狼也是狡猾的生物,在局勢不利的情況下,它會收起鋒利的爪牙,扮作人畜無害的討主人歡心的狗,只聽他說道:“最多再有二十天,這座山城就能建成。”
“此城如同鳳巢一般,有三十六個精美的雕花窗戶。其中最大的一個面朝東方,房間內置有一座銀牀,可敦坐在上面,當陽光升起時,渾身散發金色的光芒,便如同第二個太陽。”
“當月亮升起時,可敦坐在銀牀上,耀眼得如同火花。在可敦光輝的照耀下,黑夜無需燈盞,少女可以裁衣繡花,少年可以牧馬河灘。”
“可敦身上散發出的光彩,就像單于大座上的寶光……”
王氏靜靜聽着,仰首望天,嘴角帶有若有若無的笑意。
她突然想到了當年勢窮之時,在平陽那段羞恥的歲月。此刻聽到伊婁叱奴的溢美之詞,心中更添喜悅。
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了。
邵勳若聽到這等誇張無極限的阿諛之詞,早他媽一腳把人踹翻了。
但王氏很喜歡。
當然,她也很清醒。
伊婁叱奴是一匹狼崽子,暫時順服不代表永遠順服。如果有機會,她不介意弄死伊婁叱奴,但在這會,她還是會高興地聽完狼崽子對她的讚美。
女人就是這麼感性又矛盾。
她接着又一一接見了幾個名氣、實力都很不錯的部大,各許以將軍之位。
衆人盡歡而散,各懷鬼胎。
降人走後,王氏又與王豐、長孫睿等腹心一起議事。
“人都過來了?”
“過來了。”
“加緊收編部衆。”王氏說道:“健勇者選送一批至平城,編入親軍侍衛之中。”
“是。”
此番西進,剿撫並用。
由於一些部落大人跟隨賀蘭藹頭南下,人到現在都沒有蹤影,留守之人被閃電般西進的平城諸部擊潰,打散後收編。
長孫部、獨孤部、封部、蘭部等都吃了個肚皮溜圓,實力大增。
自然,他們得了好處,也要給上面進貢。甚至於,最大的一份要留給上面。
王豐吃了不少,王夫人當然也要。
“力真乃我幼子,將來成家立業,沒有部衆如何能行?”王氏悠然道。
衆人心神一凜,連聲稱是。
王夫人兩個兒子中,代公什翼犍當然是有自己的部落的,那就是半個拓跋氏了。
按照草原規矩,幼子拓跋力真也應該有自己的部落及一應官員。
這個孩子是平城的禁忌,一般而言沒人會提。實在不得不提,也會按照王夫人的口風,承認他是拓跋氏子孫。
如今聽王夫人的意思,將來或許會分一部分親軍侍衛給力真掌管。毫無疑問,這是她在培植自己能夠掌握的武力——但這並不容易,因爲她是女人。
王豐則聽得神色複雜。
當上輔相之後,他一度欣喜若狂,覺得國中大事皆由他一言而決。
妹妹就是個幌子,只適合坐在宮中,外事不得由他這個兄長掌管?
但三年了,他發現自己有點過於樂觀了。
妹妹明顯有自己的意志,她並不甘心於當個傀儡,甚至多次藉着樑王和代公的名頭,堂而皇之地攫取好處。
什翼犍身邊的一羣貴族子弟,皆被她一一拉攏,進而反過來影響各個部落。
單于都護府的官員有事也先和她商議,反過來又增強了她的權威,讓王豐很多事被迫與妹妹商量,外人看在眼裡,自然知道孰大孰小。
當然,雖然心裡不是滋味,但王豐終究曉得輕重。在這個強敵環伺的情況下,他與妹妹是一體的,相互間的些許小爭端,不影響他們一致對外。
“你們也不要在此地逗留了,快些進盛樂,越快越好。”王氏輕撫胸前的髮辮,道:“若有機會,把翳槐就地殺了,人頭送過來就行,我不要活的。”
“是。”衆人沒有絲毫遲疑,應下了。
六月十三日,劉路孤部先鋒兵臨盛樂城下。
得知賀蘭藹頭等已北竄白道城時,遣兵追擊,至山而敗。
劉路孤召盛樂左近諸部追擊,皆不從,唯有郝氏烏桓率兵來會。
幾乎是在同一日,金正等到了後續糧草,於是扣下輜重車,環車爲營,北上盛樂。
很顯然,他知道此時敵我難分,非常謹慎。
十四日,邵勳抵達善無,沒有停頓,便沿着沃水北上,直趨鹽池。
臨行前,他得到消息:匈奴大軍攻侯飛虎已有旬日,營壘至今固若金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