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一日,邵勳親率一部兵馬渡河完畢,抵達了河西之地。
經過三天行軍後,進駐西北百里外的富谷(府谷縣古城鎮)。
入目所見,到處都是莽莽羣山。
森林、土塬、山峰、溝壑、河流、草地錯落有致地點綴在這片古老的大地上。
氐羌酋豪們穿着髒兮兮的羊皮襖,傻愣愣地看着如潮水般涌來的大軍。
那是兵甲的海洋,那是旌旗構成的樹林,那是幾乎可以壓倒秋風的沖天殺氣。
他們擦了擦眼睛,幾乎以爲自己看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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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祖輩輩多少年了,從來沒見到過如此軍威。
有的號召力強的貴人,或許也能集結一二萬人,但其帳下兵卒連服色統一都做不到,武器更是五花八門、簡陋無比,所恃者唯一腔血勇罷了。
這種血勇之氣,如果遇到的是經驗豐富、殺人如麻的軍隊,自然會被擊得粉碎。
但如果遇到的是看起來裝具精良,實則徒有其表的部隊,那就賺了,因爲打敗他們之後,你就變得裝具精良了,還有那股勇猛精進的血勇之氣。
眼前的軍隊並非那種樣子貨,氐羌酋豪們遊走於生死之間,有種非常敏銳的嗅覺。
“總計兩千餘人。石勒西竄後,他們南下藏匿於山間,不敢向鮮卑投降,見得金都督的人馬,主動前出降順。金督令其歸於富谷,各安生業。”山塬之上,張賓主動介紹道:“富谷這一片,乃漢富昌縣舊地,但不夠大,住不了多少人。大王置縣可,置軍鎮亦可。”
“孟孫以爲如何?”邵勳問道。
“置軍鎮。”張賓說道。
“爲何?”
“此地太靠北了,與鮮卑交界,宜置軍鎮,與東南之木瓜原互爲援應,又可呼應君子津兩岸渡口。”張賓說道:“將來太平了,還可在此建軍市,以充軍實。”
邵勳讚許地看了張賓一眼。
幾年前那場大疫,張賓躲過去了,讓他很是欣慰。
歷史上很多名人集中死在那一年,不用問,肯定是因爲那場席捲整個天下的大疫——張賓、羊獻容、王敦等人皆病死於這一年。
“上郡太大了,我欲析置。先前那個方略,孟孫以爲如何?”邵勳興致起來了,便讓黃正拿來地圖,又喚來羊曼、潘滔二人,一同商議——郗鑑還在馬邑郡渡口督促各支營伍過河。
“與代國劃分清楚疆界,也是好事,省得以後再起爭端。”潘滔看着這連綿的羣山,以及山間細碎的盆地,實在無甚興趣。
但他也知道,你不守這些窮困的地方,富庶之地就要遭到他人的擄掠。
仔細算下來,還不如讓相對富庶的關中、幷州出錢出糧,供給駐守此地的軍鎮,他們纔好在後方過太平日子。
另外,這些軍鎮的存在不僅僅是守禦這麼簡單,事實上還有一項非常重要的任務:與草原貴人爭奪河南地各個部落的效忠。
樑王最初的計劃非常宏偉。
他打算沿着黃河建一圈軍鎮,即卑移山(賀蘭山)東置幾個軍鎮,陰山南麓建幾個軍鎮,黃河以西建幾個軍鎮,再加上南面的關中,將河南地諸部四面合圍。
你沒地跑了,可不就只能乖乖聽話?
但這個計劃暫時無法實施,只能勉強在河西維持一點孱弱的軍事存在。
“臨行之前,代國段繁親來謁我,言其已置定襄郡,轄定襄、盛樂、榆林、河濱四縣。”邵勳說道:“兩國以沙地爲界。沙歸代國,沙南之山地歸晉國。”
其實這個置郡計劃還是邵勳最先提出來的。
定襄縣在今呼和浩特西南,盛樂縣在和林格爾北,榆林縣在托克托十二連城鄉,河濱縣是一個非常不錯的渡口,在榆林縣東南的黃河水濱。
這四個縣往南,要經歷一段沙漠,理論上來說是庫布齊沙漠向東延伸至黃河的一小段。
土人稱庫布齊沙漠爲“庫結沙”。
也別看不起沙漠,事實上這年頭的庫布齊沙漠與後世不一樣,其中存在大量湖泊沼澤以及可供放牧的草場,據傳有好幾個部落在其中生活,總計有數萬人。
總體而言,黃河以西的山地全歸大晉,比起秦漢時上郡的疆域是要擴充了一些的。
另外,在後世鄂爾多斯一帶放牧的丘敦部及其附庸部落(之前是獨孤部),仍留原地,其牧區可能包含一部分山地,雙方會重新劃界。
“大王,新秦郡建置之事,僕以爲可也。”張賓說道:“然乏百姓,今只得石勒遺民萬餘,將來還得想辦法充實。”
新秦郡只轄三縣。
其一曰白土縣,郡縣同城,移治今神木市附近。
其二曰連谷縣,在白土北四十里,以石勒所置連谷堡爲基。
其三曰石城縣,在白土南四十里,以匈奴人所置一石質堡寨爲基。
三個縣全位於窟野河流域,條件在這一片相對不錯了。
至於富谷、木瓜原、七寶山、孤山堡等石勒折騰出來的軍屯地,該置軍鎮置軍鎮,不置軍鎮的劃歸新秦郡諸縣。
新秦郡以南,還會在今榆林一帶置雕陰郡,具體如何劃分縣鄉,還得派人去考察才能確定,目前只是有個想法而已。
新秦、雕陰以及再南邊奢延水一帶可能新置的郡,便把秦漢時南北綿延上千裡的上郡給瓜分了——說實話,一個郡南北上千裡委實有點離譜。
這三個郡外加代國的定襄、五原、朔方、涼城、雲中,以及掌握在大晉朝手裡的代、廣寧等郡,便是北邊防禦體系的大部分了。
看得出來,其中大部分是靠拓跋鮮卑來守禦邊境。
但說實話,邵勳不看好他們能守得住。
以代國如今這個情形,將來搞不好要丟掉陰山以北的草場和部落,草原上又會崛起新的雄主。
居於陰山以南的拓跋鮮卑,真的幹得過他們嗎?那可不好說。
不過真到了那時候,大梁朝可能已把拓跋鮮卑的郡縣消化了相當一部分了,面對這種情況,沒什麼好的辦法,只能硬扛。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大概率不缺騎兵,畢竟陰山以南的草場實在太多了,居住在當地的胡人也有蓄養馬匹的習慣,朝廷的馬政敗壞之前,肯定也有大量戰馬。
耗唄,耗過這段小冰河時期,大梁朝的歷史使命也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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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底,邵勳率軍抵達了膚施縣。
一路之上,消息不斷。
蒲津西城已經投降,劉粲聞北地叛,且有騎軍逼近長安,率軍自鄭縣西撤,返回長安。
侯飛虎隔着洛水,沒有追擊,而是揮師北上,與南下鮮卑一起,將劉粲派往馮翊以北橫山地區的匈奴禁軍騎卒擊敗。
敵殘部三四千人西遁,道中遇鮮卑,再被殺千餘,最後退往長安的,不過兩千餘人罷了。
潼關守軍堅持了旬日,最終舉城而降,包括劉粲派駐此地的五千禁軍,被裹挾着一起降了。
侯飛虎在馮翊招撫一番氐羌後,又驅使其衆西進,目前已快要抵達長安了。
第二批南下的烏桓、鮮卑、雜胡騎兵近兩萬人也突入了關中,扶風、安定、京兆等地皆有其蹤跡。
分駐關中各地的匈奴人與其交戰,互有勝負,但總體敗多勝少,士氣非常低落。有些部落甚至已經西逃了,不願繼續爲劉粲賣命。
兵敗如山倒,或許描述的就是這種情形。
這是一種整體的人心上的崩塌,是地方實權豪族、部落貴人的集體用腳投票。
前一刻你還如日中天,下一刻卻土崩瓦解,南北朝特色,不得不嘗。
邵勳如果損失掉手中的兵馬,來個史詩級大敗,這會發生在劉粲身上的事情,多半也會在他身上一一應驗。
大家都根基虛浮,統治建立在世家大族對基層的把控上,有此結果實屬正常。
八月第一天,他在膚施縣南接見了幾個臨陣倒戈的使者。
其一乃列侯樑勳,其率遷居長安的部分隴西軍民於霸上“反正”,舉衆七千餘,與匈奴兵交手數場。
其二是屯於新豐的蒲洪,這廝率數萬氐人反,曾在路上截擊過劉粲,不過爲其擊敗。
其三是一個消失了多年的人:趙固。
其人在藍田舉衆而降,但沒敢親身過來。
邵勳看了看趙固的信,冷哼一聲。
裴妃的兄長裴盾可是被他殺了的,但裴盾的女兒卻是趙固的妻子,怎麼處理這個人,邵勳還在思慮思慮,並問問裴靈雁的意見。
“姚弋仲呢?”接見完幾個使者後,邵勳詢問左右。
對這個人,邵勳別的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這廝歷史上有四十二個兒子,也就比生了六十多個兒子的慕容廆兄長差一些。
真的能生!讓王敦情何以堪。
“大王,姚弋仲在帳外候着呢。”親軍督黃正說道。
“哦?讓他進來。”邵勳坐正了身子,頗感興趣。
“明公……”聲音自帳外老遠傳來。
姚弋仲小跑而至,一個滑跪,脖子上已多了幾把刀。
但姚老羌面不改色,只道:“死罪!死罪啊!”
“姚君何罪之有?”邵勳端坐不動,笑問道。
“臣居扶風之時,便聞明公義舉,卻逡巡不定,再三猶豫,始終未能下定決心降順,此謂死罪。”姚弋仲一臉懊悔道。
邵勳無語。你表演也太用力了吧?
他揮了揮手,示意親兵撤掉兵刃,親自上前,將姚弋仲攙扶而起,道:“今來膚施,可是下定決心了?”
姚弋仲一聽,再拜,道:“臣既降,便無二心,願率部中精卒以討匈奴。”
“哦?”邵勳對姚弋仲如此乾脆有些驚訝,也起了幾分好感,道:“君倒是爽利人。”
“自古未有夷狄爲天子者。劉粲一時得逞,早晚必敗,何懼之有?明公但看老羌躍馬提槊,誅殺此獠。”姚弋仲拍着胸脯說道。
孃的,這人好會說!
邵勳哈哈大笑,道:“關中已然大定,不急。聞君居隴右之時,訪危濟困,又以軍法布勒鄉里,軍民畏而親之,必能臣也。秦州諸事,可有教我之處?”
姚弋仲想了想,道:“隴西豪右甚多,民風彪悍,不若將其盡數遷往洛陽,就近看管,免得將來再生事端。”
“都有哪些豪族?”邵勳問道。
“略陽蒲洪、武都楊難敵,乃至南安老羌我,都該遷走。”姚弋仲說道。
邵勳不置可否。
同時覺得姚弋仲這人咋這麼“虎”呢?難道真的是大忠臣?願意離開老巢,毀家紓難?
之前覺得他表演過度,現在看來,似乎又未必。
難道這真是個忠直之人?
“君且隨我南下。”邵勳拍了拍姚弋仲的手,道:“秦隴之地,還得姚君出力。”
“遵命。”姚弋仲一臉肅容,恭恭敬敬地站在邵勳身旁,以忠直臣子自居。
黃正等人都有些傻眼。這廝莫不是大奸似忠?
出得帳外時,蒲洪瞥了姚弋仲一眼,似有憤恨之意。
姚弋仲毫無所覺,還回瞪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