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滔沒在平陽待多久,半月後,他又乘車來到了洛陽。
金谷園外,士人云集。
時人都知道,大晉尚書令庾珉這幾天召集了很多士人、僧道之流,借王衍之金谷園舉辦盛會。
潘滔路過金谷園時,庾珉熱情相邀,他笑着拒絕了,只言要趕至洛陽,操辦公務。
他於九月二十五日奉詔入宮,至昭陽殿時,眉頭微微一皺,只覺這邊烏煙瘴氣,雜亂無章:大羣來自愍懷太子浮屠、法始立寺、白馬寺的僧衆正在做法事,爲最近剛剛病倒的天子司馬熾禳災祈福。
中間一僧人,年歲已經頗大,竟是須眉皆白,且觀其面目,並非中夏種類,乃西域胡僧也。
潘滔入內時,有人在老僧耳邊說了幾句。
老僧不爲所動,堅持誦完經文後,方纔起身,對着潘滔拜了一拜。
潘滔有些驚奇,問道:“法師乃方外之士,何須跪拜?”
老僧雙手合什,道:“貧道拜龍氣,非拜官人也。”
潘滔一聽,就知道此人在裝神弄鬼,頓時不太高興,有心不理他,然後又忍不住教訓道:“方士僧道,慣故弄玄虛,以惑世人。汝一不佔相,二不卜巫,三不仰觀虛空星宿,何言之鑿鑿?”
老僧也不着急,只道:“佛家有神通,無需佔手足面目相,無需蓍草鉢盂卜巫,亦無需觀星,便可知諸多奧妙。”
“哦?那你可知秦州戰事如何了?”潘滔冷哼一聲,問道。
秦州戰局只會先彙報給尚在長安的樑王,然後纔會發送至各處。
如果緊要的話,五百里加急,旬日內便可送來洛陽,但絕大部分戰事進程不會這麼急,而是按部就班地送達,再傳至洛陽,起碼一個月以後了,甚至更久。
他不信這老頭安坐洛陽,卻能知道秦州之事。
不過老僧在聽得潘滔的話後,也不着急,而是吩咐沙彌取來胭脂,然後握在手心。其手掌則縮入袖中,像抽風一樣動來動去。
所有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連剛剛抵達的皇后樑蘭璧都靜靜地站在那裡觀看。
片刻之後,老僧亮出了手掌。
潘滔湊近一看,只見上面像鬼畫符一樣畫着幾個人形,中間一人脖子上有條橫線。
“此何解?”潘滔問道。
“匈奴酒泉王石武降,石勒已就擒。”老僧說道。
此言一出,衆皆驚異。
潘滔沉吟片刻,喚來一名隨從,道:“這幾日你就在驛站守着,一有消息立刻報來。”
“遵命。”隨從轉身離去。
潘滔又看向老僧,問道:“僧何名耶?”
“天竺佛圖澄。”
“原來是你。”潘滔顯然聽過這個名字,知道此人有幾分門道,但一直沒能琢磨明白此人的各種小把戲。
這個時候,只聽宮人、侍衛、官員們紛紛拜倒:“拜見皇后。”
潘滔一驚,理了理袍服,同樣拜倒於地。
“衆卿起身。”皇后樑蘭璧輕啓朱脣,柔聲道。
衆人次第起身。
“潘卿,請隨我來。”樑蘭璧看了看潘滔,道。
“遵命。”潘滔再行一禮,快步跟了上去。
昭陽殿內空曠、寂寥、幽遠,一副冷冷清清的樣子。
行走之前,除了皇后身上的環佩叮噹聲之外,就只有沙沙的腳步聲來。
走着走着,樑蘭璧突然問道:“樑王已盡得關西之地?”
“臣離長安之時,秦州尚未全有。”潘滔答道。
“那就是還要打?”樑蘭璧停下腳步,問道。
“自然要打。”潘滔回道。
“征戰很辛苦吧?”
“是。”
樑蘭璧沒再說話,只沉默地向前走着。
潘滔悄悄琢磨了一番方纔的對話,微微有些疑惑,心中起了些大不敬的猜測。
天子寢殿很快到了。
司馬熾正躺在榻上,臉色蒼白,面容愁苦。
他倒不是完全裝病,而是真的病了——
邵勳壓服拓跋鮮卑時“小病”;
待攻破長安的露布飛捷傳至洛陽時,“病情加重”;
羣臣恭賀“中興”時,則“大病不起”。
大家心裡都明白怎麼回事,天子這是心病,藥難醫也。
今日潘滔入覲,他本來是不願答應的,奈何現在做不了主,只能病中召見了。
那邊樑蘭璧在寢殿外十餘步停了下來,也不急着進去,而是轉過身來,低聲道:“近日朝中有人提及禪讓之事。陛下大怒,令奪其職。潘卿今日亦是爲此事而來吧?”
潘滔不意皇后說話如此直接,但他也是久歷宦海之人,臉皮相當之厚,只見他行了一禮,道:“樑王彎弓百戰,平定天下,若能行禪讓之事,今上亦不失公侯之位。若不能,則——”
潘滔沒有繼續說下去。
若天子死扛着不肯,會怎樣?其實不難,就是有點難看。
天子有心病,乃至不起,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如此,病逝很正常吧?
大不了再讓太子登基過渡一下,行禪讓之舉。
樑蘭璧自然也想到了,沉默片刻後,看向西邊的天空,微微嘆了口氣,道:“事已至此……宮中玉璽、印信皆在我手。”
潘滔下意識看向左右。
樑蘭璧收回目光,道:“自三年前始,宮中便盡是可堪信任之人了。”
潘滔無語。
他隱約知道這事,吏部尚書樑芬可能暗中參與了,樑王應該也知道。
女人啊,一旦絕情起來,那是真的可怕。
潘滔甚至懷疑天子到底還能不能出得寢殿。
樑蘭璧繼續往前走。
宮人們推門而入,潘滔緊緊跟在後面,甫一入殿,便聞到一股藥香。
他擡眼看了看,很快便尋着了司馬熾所在的位置,立刻上前行禮道:“臣潘滔拜見陛下。”
司馬熾比起以前消瘦了許多,雙眼毫無神采,聽到聲音時,只看了眼潘滔,便扭過了頭去,也不讓他起身。
“潘卿起來吧。”樑蘭璧在一旁說道。
說罷,讓宮人搬來一張坐榻。
“謝皇后賜座。”潘滔坐了下來。
司馬熾又轉過了頭來,用憤恨的眼神看了眼樑蘭璧。
樑蘭璧並不看他,只神思不屬地想着事情。
“邵勳讓你來作甚?”司馬熾雙眼望天,出聲問道。
“非樑王所遣,臣自來也。”潘滔正襟危坐道。
司馬熾冷笑一聲,但滿臉病容的他,笑起來卻比哭還難看。
潘滔也不管他,只道:“臣遍觀典籍,堯舜之時有揖讓禪代之舉,殷周之際則有干戈革命之事。”
“永嘉以來,盜賊蜂起,九州幅裂。其有高門巨室,僵於道途,又有黔首黎元,墜於塗炭。是故海內鼎沸,豺狼逞兇。”
“幸有上帝降靈,樑王受命,定難戢亂,海內一匡,實有再造社稷之功。”
“今國土東到大海,西至秦涼,南抵叢林,北極流沙。大纛所指,莫不順服。馬駕所至,人情允洽。士庶心悅誠服,黔首歡欣鼓舞。至此,始知晉祚將終,樑德益興也……”
“住口!”司馬熾聽到這裡,實在忍不住了,破口大罵道:“潘滔,汝嘗食晉祿,卻做了亂臣賊子,祖宗泉下有知,羞也不羞?”
潘滔笑了笑,道:“陛下,臣聞牧野之後,尚有宋承殷祀。魏晉禪代,亦有山陽、陳留之美。樑王起於肅殺營伍之內,戰於鋒刃相交之所,二十年來自有煌煌之威。晉室如何得的天下,陛下深知,無需臣贅述。”
“樑王曾言‘前秦道消,失鹿難追;後漢政散,瞻烏靡止。’此間真意,陛下可知?”
司馬熾聽了這話,只覺心底一寒,方纔熱血上涌的憤怒立刻散去,轉而有些惶恐起來。
他真的連曹魏、司馬晉一概不認?不承認這是正朝?
這樣一來,司馬氏豈不是淪落到連商紂都不如的地步?人家好歹還有宋國奉祀香火呢。
而如果他連大晉都不承認,那麼司馬氏皇族豈不是說殺就殺?
不,這是潘滔在嚇唬他。
這話若拿到外間,潘滔斷然不敢說,只會在他牀前故意恐嚇,逼迫他答應禪讓而已。此時若屈服,便是上了他的大當。
不過,現在他的旨意連後宮都出不了,便是不答應,又能如何呢?
司馬熾明明在病中,臉色蒼白無比,這會卻浮現出幾絲潮紅。
潘滔看了有些傻眼,天子不會被他一嚇,病突然好了吧?
不過都無所謂了,天子病重也好,疾愈也罷,都影響不了大局了。
實在不行,徑趨東宮,把太子找來“監國”,可能更方便一些。
當然,這種大事他不可能擅自做主,必然要得到樑王准許。
潘滔想了想,樑王肯定是不希望今上出事的,因爲解釋不清。最完美的情況,還是今上心甘情願遜位,樑晉順利禪代,一如曹魏、司馬晉舊事。
他更不用着急。
此時纔剛剛開始造勢,事情還得醞釀發酵一段時間,諸般儀制、禮程還得慢慢走。
他還有時間慢慢處分。
想到此節,他也懶得多說了,丟下一句“陛下宜細思之”後,便行禮告退了。
出得寢殿之時,潘滔深吸一口氣,數十年宦海沉浮磨練的心境竟然也有了幾絲波瀾。
威逼天子,嘿!這感覺簡直難以言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