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 大逆不道的東西
寂靜的庭院中,死一般的沉。
祖祠過堂有風陣陣,帶起古緋髮梢與裙角,她臉上帶着笑意,是那種明晃如冰水的嘲笑,懷裡單手抱着兩塊靈位。
門檻相隔,她就言笑晏晏的道,“今日,我接走爹孃,該分的家業還要勞煩大伯清點一下。”
墨宴面色鐵青,他雖然猜到古緋多半不會那麼安分,可也沒料到她竟然這麼堂而皇之地趁祭拜入祖祠的功夫順手就將墨徽和白姿蘭的靈位給抱了出來。
“放回去!我方可不計較!”墨宴聲若金石,帶着威嚴,不容抗爭。
若是換了旁人,指不定就被嚇的雙腿發軟,可古緋哪裡會怕他,她半點不怯,笑意不變,對沒人過來幫忙擡輪椅,她也不計較,“呵,你拿什麼來命令我?”
墨宴臉沿線條緊繃,細長的眼中劃過利芒,他微微擡頭,正要揮下,猛然覺四肢發軟,視野發黑,一個趔趄,他就發暈的人往前栽去。
一直注意着他的墨玉華眼疾手快,在墨宴堪堪倒地之時,雙手扶住他。
墨宴抓着墨玉華雙臂,好一會緩了口氣,人才覺舒服點,可身體突如其來的疲軟,讓他心頭一凜,“你……”
“父親!”
他一句話沒說完,墨玉華平瀾無波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只見他面無表情地看着古緋,下頜一揚,就有兩名護衛上前將古緋從祖祠裡擡了出來,爾後他才道,“你身體不適,該安養,日後小墨家的事,兒子自會打理妥當。”
聽聞這話,墨宴只覺像有巨錘轟隆隆地砸在他耳邊,叫他胸口發悶,好半天回不過神來。也根本想不明白墨玉華那話是何意。
古緋臉上的笑意斂了下來,她杏眼虛眯,看着墨玉華,眸色不明。“你不必如此,我敢衆目睽睽之下接出靈位,自然有法子脫身。”
墨玉華扯了扯嘴角,他似乎想笑一下,然後無論如何都做不出多餘的表情來,他扶着墨宴的手緩緩收緊,以自己都覺淡漠的口吻道,“小墨家欠你的,自然該償還。”
話到此處,墨宴終於聽出端倪。不用說,自己如此渾身使不上力氣,也定然是身邊自己兒子使的手段。
想着,他怒從中來,一股滔天的被背叛以及濃烈的失望情緒席捲而來。叫他身子晃了晃。
他借力撐起點身擡頭,入眼是兒子墨玉華陌生而熟悉的臉,眉目間的俊逸和他年輕之時十分相似,他苦心教導,一直希望小墨家在他手裡不能迴歸大京主家的話,那也要竭盡所能的爲子孫鋪好路。
可如今,切膚之痛都抵不住此刻失望到憤怒的心緒。
“好。好,好,”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又帶着歷經世事的滄桑,“你羽翼豐了,都敢對自己的父親下手……”
“想我墨宴一生。最爲驕傲的兩件事,”他繼續說着,臉上起了潮紅,“小墨家獨佔易州鰲頭,此爲一。二則是,教導出了你這麼個兒子,小墨家迴歸的希望指日可待……”
聞言,墨玉華身子一顫,他直直看着古緋,不敢垂眸瞅墨宴一眼,只怕自己心思瞬間就會動搖。
“真是真我的好兒子,哈哈哈……”墨宴大笑出聲。
古緋睫毛輕斂,指尖從靈位邊沿輕撫而過,就聽她聲音飄渺地道,“可你不知,當年若是直接將我送到大京墨家族長的面前,而不貪戀墨老夫人的空口許諾,易州小墨家,今日該是已經迴歸大京了。”
憑她的天賦和技藝,也不會淪落到如今境地。
墨宴表情複雜地轉頭看着古緋,好一會,他微微直起身道,“這也是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一件事。”
古緋勾起嘴角,她低低笑出聲,耳鬢碎髮拂落面頰,就看不清她的神色。
衆人只知大京墨家是存在兩百年的制墨世家,可又有幾人知,在大京墨家中,早便是明爭暗鬥的厲害,其中不同的勢力交錯,更是外人難以明白。
當年,墨宴將她“賣”了豪賭一場,結果顯然,他押錯寶賭輸了,才致小墨家這麼多年只能龜縮一禺。
“你走吧,帶着禮之一起。”良久墨玉華出聲,身後衆多的護衛沒他吩咐,誰也不敢妄動。
而小墨家其他的人隔的遠,不太聽的清三人說了什麼,只見墨宴突然趔趄了一下,墨玉華將之扶住,再無其他,是以根本不知,墨玉華在其中做了手腳。
古緋深沉地看了墨玉華一眼,她小而尖的下頜帶着倔強的弧度,粉白的脣線一啓就道,“走自然是要走,還請大伯將我爹孃橫死的真相告知。”
說到這事,古緋面色生寒,她早打定主意,今日不僅要所有人親眼看着她將自己爹孃的靈位接出去,還要從墨宴口中掏出當年的事來,所有的賬,先行清算了收取利錢。
墨宴笑了,黑鬚抖動,細長的眼眸晶亮如晨,“我早跟你說過了。”
墨玉華十指緊了緊,他心頭倏起害怕和惶恐,這件事,他同樣想知道可也害怕知道。
古緋冷笑一聲,她單手轉動輪椅,靠近了幾步,擡頭望着墨宴,黑眸灼灼如火,可偏生眼底冰寒萬里,彷彿是那火是燃燒在玄冰之中,“易州居大殷內陸,向來商賈往來,安定非常,怎的那麼多人出城沒遇到匪患,偏生我爹孃一出就遇上?聽聞,大伯你是第一個到併爲我爹孃斂的屍首,如何,看着手足橫死當場,眼不瞑目,是不是夜夜噩夢纏身不得安寧?”
墨宴緊抿着脣,幾乎成直線,他瞥開視線,落到虛空處,不看古緋。
古緋並不放過他,“大伯閉口不談,對所有人隱瞞真相,是想庇護誰?”
最後一字,帶着冰珠炸裂的尖銳,古緋敏銳地抓住墨宴眼底一閃而逝的難堪。
“無論是誰,此仇不死不休!”古緋厲聲喝道,她眼底浮起乖戾。“大伯不說也行,總歸小墨家也逃脫不了干係,你便瞧着我如何將小墨家一點一點的擠垮,你想回歸大京墨家。我偏生要讓你不得如願!”
墨宴在古緋聲聲落珠的嗓音中,眉目終閃現痛苦,他頜下黑鬚抖動的厲害,甚至渾身都在輕微的顫,如若不是墨玉華扶着,他可能都站立不住。
他閉眼又睜眼,已經鎮定下來,剛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情緒很好的隱藏了回去,“你若真有那等本事,也算是小墨家出了能人。小墨家存或不存,又有何妨。”
這樣的話,讓古緋覺蓄滿力氣的拳頭打在了棉花上,難受地厲害,泊泊的憤怒從心底噴涌而出。她面上越發的冷若冰霜,“小墨家?你休想,墨緋早已經死了,我可不姓墨。”
墨宴搖頭,“你身上流的終究是墨家血脈,這是洗刷……”
“閉嘴!”古緋喝道,她身上戾氣太重。像是已經凝結爲實質的淡淡殺意,“你看着便是,你一手操持的小墨家是如何寸瓦不留的!”
期間,墨玉華脣動了動,臨到頭還是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姑娘,該走了。”尤湖從陰影中走出來。他身後跟着尤二,也不知剛纔兩人幹什麼去了。
尤二大踏步上前,擡起輪椅擱肩頭,安慰的很。
古緋居高臨下地看着墨宴,驀地她勾脣點笑。素白的臉彷彿有濛濛熒光,“大伯怕是不知,你認爲的靠山墨戈弋,此刻已是自身難保,他不回大京還好,一回去等待他的便是永生永世的驅逐。”
墨宴震驚,他又驚又懼地看着古緋,嘶啞地吼道,“歹毒的丫頭,你都幹了些什麼?”
古緋沒回答他,她以袖掩脣輕笑,眼梢盡是譏誚。
尤二答大踏步往前,他緊緊跟在尤湖身邊,走到祖祠院口,封禮之不用招呼,自發地跟了上去。
“攔住他們,給我攔住!”墨宴大吼出聲,他眼底帶赤紅,髮髻有散,十分狼狽。
然而,周圍的護衛沒有一個行動,權當沒聽到墨宴的話。
“父親,別白費力氣了,您的心腹,我晌午就已經全部替換了,”墨玉華面無表情地開口,他撫着墨宴邊往外走邊道,“日後您好生修養,小墨家不用您再操心,兒子會將小墨家發揚光大。”
墨宴只覺胸口憋悶到生疼,他一張嘴,哇的一聲便是一口血被吐了出來,“好的很,你給我下毒了?”
墨玉華也不瞞他,“是,那香燭我換了。”
說完,他又道,“不過,您放心,只是會讓人四肢無力而已,您休息段時間,就會沒事的。”
墨宴幾乎將牙齦咬的咯咯作響,他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推墨玉華,面帶猙獰地罵道,“大逆不道的東西!”
墨玉華不防,被推地往後退了幾步,他看着墨宴,頓覺他似乎一夜之間就蒼白非常,“父親,從始至終,都是你錯了。”
墨宴怒極反笑,他盯着墨玉華,像是要吃了他一般。
墨玉華繼續道,“迴歸大京墨家,這是祖父與您的願望,兒甘願接下這等家族責任,縱然兒一直覺的即便迴歸了,對小墨家來說也未必就是件好事。”
“阿緋她只是弱女子,十年之前,初初五歲幼齡,家族榮光,您要用一個稚子去換,以這種方式而興盛的家族,您難道不覺是種悲哀,即便回了大京,又有何顏面在族人面前擡頭!”
“兒寧以自己的制墨技藝憑得賞識,縱使會很艱難……”
“當年,您若不將阿緋送走,這十年,以阿緋的天賦和兒的手段,咱們小墨家,何愁入不了大京主家的眼……”
墨宴怔在當場,良久他都回不過神來,只心頭不斷在反問自己,所有的一切,真的就都是他做錯了?
然而,只一瞬,他似乎猛然想到什麼,細長的眼睜大,臉上出現堅定的瘋狂,“不,我沒錯,我沒錯,你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