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墨長河借刀
在那十年裡,古緋其實是見過墨長河的。
第一次是在她剛入大京墨家的時候,墨長河露過一次面,不過都是考驗墨戈弋和墨卿歌的學識,對於她,是連眼神都欠奉一個,而第二次的見面,則是墨卿歌拿着她製出的墨丸四處炫耀,繼而得到了墨長河的讚賞,再後來便是墨家老夫人祝大壽之際,遠遠瞧過,此後,再無所見,十年裡,便是連半句話都沒說上過。
而今,這人卻站在烏衣巷的院門口,瞧着她對夜鶯的教導,還擊掌稱讚。
她心有警惕,眉目一挑,夜鶯福至心靈,當即上前一步問道,“這位先生,莫不是走錯門了?”
墨長河單手背在身後,一手撫着三髯美須,似笑非笑地看了古緋一眼,搖頭道,“自然是找你家姑娘,玄朱坊的東家。”
古緋正在收斂物什的動作一頓,她沉默了瞬,“夜鶯,泡茶待客。”
說完,她也不挪地,將就在院子裡,伸手虛引道,“墨族長大駕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
正欲進膳房的夜鶯聽聞這話,她猛地看向墨長河,眉心一皺,腳步一轉,就去找白鷺和尤二以及苦媽去了,這人不是敵友,沒幾個人掠陣,她頗爲不放心。
墨長河施施然走進來,他也不挑剔,一撩袍擺,就在古緋對面坐下,他目光一掃案几上的制墨物什,捻起那根細筷,對古緋道,“力度適中,指巧而心細,特別是眼力毒辣,你學的不錯。”
古緋半斂眸子,長翹的睫毛投落下暗影,她微微抿脣,不甚有表情,“雕蟲小技,墨族長謬讚了。”
“我不介意你叫我一聲堂伯。”墨長河放下筷子,他看着古緋面帶淺笑的道,眉目的書卷氣柔和又親切。
嘴角不自覺上翹,慣常的譏誚就從眼梢像藤蔓一般蜿蜒而上,最後在她嘴角綻放出嘲諷,“不敢當,分家之後又豈能同主家族長攀附。”
墨長河搖搖頭,這當夜鶯跑了茶出來,滿上兩盞,遞到墨長河手裡,也給古緋送了一盞。
待夜鶯退下之後,只聽得墨長河又道,“你在怨恨墨家?”
杏眼稍眯,古緋擡眼,眸色幽深地瞥了墨長河一眼,“哪裡,阿緋不敢。”
“不用否認,”墨長河豎起食指遙了遙,後說了句讓古緋詫異的話來,“因爲,我也同樣如此。”
古緋神色一凜,她心頭萬千的念頭轉過,深深望着墨長河,似乎想分辨他說這話的企圖。
“我也怨恨墨家,從前也是希望它傾覆了事,至少現在,”說到這,他頓了頓,冠玉面容上浮起尖銳的嘲弄,與他身上的書卷氣格格不入,“墨家存亡,在我心裡,也不及一翎羽的重量。”
即便聽聞這樣的話,古緋也面無表情。
墨長河端着茶盞,輕輕抿了口,眼微閉,似在回味茶香。
有輕風從庭院而起,吹拂那點未來得及收斂的煙炱, 將鋪陳的如雪白紙上沾染髒色。
古緋低垂眼眸,她雙手攏着擱在膝上,這當小腿肚有若有若無的疼癢,可她恍若未覺,腦海裡只反反覆覆地想着剛纔墨長河說的話。
她不覺得從前十年未注意到她的一家之長,眼下才不到一月的就功夫就器重她了,若是有般點心,也不至於她現在需要坐輪椅的地步。
墨家的一切,又有什麼能逃脫得了墨長河的眼睛。
他不作聲,甚至不阻止,只冷眼旁觀,這纔是一種讓人心頭髮寒的無情。
想到這點,古緋不寒而粟,她雙手捧起茶盞,透過白瓷杯沿滲透出的暖意,將手心那點冰冷驅逐。
“第一場的貢墨爭選,表現不錯,你那龍香墨丸我也看了,能瞧出墨家捶法和揉煉的痕跡,且還有封家的技巧,能在短短的兩年時間裡做到這等地步,也是極爲難得。”
墨長河轉而說起貢墨比鬥之事,讓古緋越發摸不準他的來意。
他喝完一盞茶,自行動手又斟滿,“但,你可知你的墨丸,有何瑕疵?”
古緋凝神傾聽,一說到墨丸,不管眼前的何人,她都能暫且放下多餘的芥蒂和心思。
墨長河勾了勾嘴角,臉上有淡笑,“你的墨丸無靈,不止無靈,且還色澤太過晦暗,像是要將深淵之色給帶出一般,縱使墨丸以玄色爲主,可你的玄並不通透,有着一股子的死氣的決斷,太過憤世嫉俗。”
“技藝再好,終歸只是手熟而已,唯有以心來制,方爲墨師大道。”
墨長河悠悠說道,他見古緋聽的認真,嘴角笑意深邃起來,心頭輕快幾分,當毫不保留地多說幾句,“封老太爺生前也定然教導過你這些,他十五歲出師,十八歲成名,那一年的御庭徵招宮廷匠師,他可是以第一冠首的成績進入宮廷,那兩年,御庭所用墨丸,皆出自他手,便是連墨家的墨丸都得避其鋒芒,第三年他出宮,又花了五年的時間,將封家捶法越加完善,再一個五年後,他自成一脈,以封家的墨丸風格爲基石,稱爲封靈派。”
“封靈派的墨丸,樣式精緻雍容,華貴之中不乏典雅,墨質以輕透爲主,其珍藏價值遠遠大於實用,故而深受名流雅客的喜好,也就是在那年,他居易州不出,成就大家美譽。”
古緋聽的專注,這些事,她還當真不太清楚,封溥羽也從未提過,她也沒見封禮之說起,一直知道封溥羽的不凡,可卻不知他竟有這等精彩絕倫的過往。
相比之下,封禮之確實就遜色很多
,也難怪他一直不願走封溥羽安排好的路子,只因一切都攏在家族耀眼光芒之下,他即便再出色,那也只是普通的。
古緋怔忡,她又想起封溥羽的音容來,她這一輩子很少不帶半點虛假的去敬重一個人,而封溥羽無疑是絕對的那一個,即便最後他不收她入門。
“墨家的東西,有兩百多年的沉澱,封家的,也有將近百年的積累,”墨長河繼續說,他雙手交叉放在肚腹,人靠在椅背上,神色肅穆,和個長輩指點後輩的姿態一模一樣,“這兩家,無論你選擇哪一家,都足夠你去琢磨一輩子,更勿論你現在將兩家之長融合在一起,莫要貪多,光是捶法一途,便還需多加反覆感悟,其他的,你日後有的是時間去慢慢學。”
古緋聽聞這話,心裡反倒對墨長河更是疑惑,莫不成他今日過來,就是專門指點幾句不成?
她不可不信他有那般的好心,若真是看得起她想要指點,那在墨家的十年,豈不就是一場笑話。
墨長河當沒看見古緋眼底的審視,他喝了有三盞茶水,然後從袖子裡摸出張紙來推至古緋面前,“這是墨家一特殊配方,是從第一代族長墨風手裡傳下來的,但凡是墨家子孫,都會試着制制,製出來者,自然是天賦卓越的,制不出來,或者連看都看不懂,滿雙十年歲之後,定當會被逐出大京墨家。”
說到這,他看着古緋目光灼灼,其中有很多古緋看不懂的東西存在,“當年,你祖父兄弟二人,自然也是嘗試制過的,如今我知曉易州的小墨家一直想重歸大京墨家,若你能製出,我便能做主讓易州小墨家迴歸。”
古緋低頭看着面前的配方,白紙黑字的紙疊着,她只能看清模糊的字跡,具體地卻是看不清的。
易州小墨家,說句不好中聽的話,如今又與她何干,而墨長河現在對她提出這事,爲何是在這會貢墨徵選的時候,而非那十年,如若那十年,他提出來,她定然早早地就將這配方給製出來了,又何須歷經那多的磨難。
想到這,她擡頭,眉目間帶着不屑,“易州小墨家?與我何干?如今,我爹孃已與小墨家沒任何關係,回不回來,也不少塊肉,且——”
她脣邊的譏誚熱烈地像是薄薄刀刃,反射出的冷光能將人眼眸都刺痛,“想要回歸的人,是墨宴,而非我古緋!”
墨長河似乎早有所料,他下定決定將那配方給古緋,就再不反悔半點,“回不迴歸,那是易州小墨家的事,我將話擱在那,任何時候都作數,而你製出來,在墨家,也算是頗有地位,和正大光明的身份,誰也不能再將你如何。”
地位、正大光明的身份……這話叫古緋心頭一動,她立志要傾覆墨家,若單憑外力打擊,定是不夠的,墨家兩百多年的生長,底子裡何其多見不得光的骯髒,且墨家也不是鐵板一塊,她若想縱橫聯合,可不就還需要一個“正大光明的身份”以及一定的地位來着。
她都可想見,當墨卿歌知曉這一切的時候,該是有多嫉恨到煎熬。
一瞧古緋的神色,就知她不會拒絕,墨長河嘴角勾起意味深長的笑意,香餌已下,就等大魚罷了。
喝完一壺茶,墨長河起身,他拍了拍袍子,讚了句,“茶不錯。”
說完,人就如來時般,晃悠悠地離去。
古緋瞧着墨長河走的不見,纔拿起那配方,她捏着看了半晌,脣邊就帶起笑意,“好個借刀,不管殺不殺人,墨長河你也太小看人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