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霧放鬆了情緒。剛纔這一架,好像把兩人又帶回了曾經並肩作戰的歲月。單純,只有熱血和義氣。
“年三十,怎麼沒回去?”
楊磊問房宇。
“沒買到票。”
房宇抽着煙。
“英子呢,也過不來?”
房宇沒答話。
楊磊沒再問。天空有煙花炸開,照亮了兩人的臉。
“我打那電話,讓你爲難了吧。”
兩人沉默地抽了一會兒煙,房宇低沉地說。
“我沒啥別的意思。只是想見見你。”
房宇那個電話,是在矛盾掙扎中打的。打過之後他就陷入了後悔。他不該打,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
“下次回來,不知道啥時候。走之前,想看看你。”
房宇說。
“你本來沒打算當面見我,是吧。”
楊磊清楚,不然房宇也不會回江海那些天,都不露面。
房宇沉默了一下。
“我怕你不自在。”
楊磊看着天空次第亮起的煙火。現在的煙火比起他小時候放的,高級多了,燦爛的光環在夜空不斷亮起,照得江海火樹銀花。
“千禧夜那晚,我也坐在這兒。”
那一晚,他就是坐在這裡,聽着這樣的鞭炮聲,看着煙火,到凌晨。
“那炮仗放的,到現在我聽到炮仗聲就受不了。”
楊磊彈了一下菸蒂,他說的實話,現在,他最煩聽到鞭炮的聲音。
“咱們約好過,等你出來了,那晚上去放天地響,放它個百八十的。記得吧。”
房宇沒有說話。
“那煙火跟今兒晚上差不多。”
那個夜晚,他多想要和房宇像現在這樣,坐在一起,看漫天煙花落下。
這一天,遲來了三年。現在,他們坐在了這裡,看着同樣的煙花,卻已時過境遷。
“那晚上,我真挺恨你的。”
楊磊沉靜地說。
“可我後來想,我憑啥恨你。感情的事,自己也控制不了,你有啥錯。”
當年,別說他們沒有承諾過對方什麼,就是承諾過,也沒有什麼是永遠不變的。那只是一段感情。在人漫長的一生裡,只佔據着很少的部分。
“你可能不相信,但我明白當年你咋想。你是爲了我好。我知道。你是啥樣人,別人不懂,我能不懂。”
如果不明白,他就不是楊磊,他就白愛過一場。
“我知道這些年,你心裡一直欠着。我一直想告訴你,你甭覺着有什麼欠我的。你不欠我。都過去了。你要是還放在心裡過不去,就沒意思了……”
楊磊說……
房宇一言不發……
楊磊吸了一會兒煙,才又開口。
“你和英子,鬧彆扭了?”
楊磊早看出來了。他不是傻子。大年夜,房宇一個人窩在這個黑暗的屋子裡,不吃飯,不開燈,一個人躺在那張牀上。三年了,三年房宇杳無音信,現在他突然回來,不蹊蹺?真要回去過年,憑房宇會沒辦法?就算回不去,會不想辦法接老婆過來團聚?
房宇似乎很不願意提起這三年。楊磊看出來了,沒有再追問。
楊磊感覺得到,房宇過得並不好。
“你在南方,是不是不順。”
楊磊猶豫了一下,說。
“沒啥。”
房宇說。
一個揹着牢底的人在陌生的地方,還是人生地不熟,沒有任何背景,雖然有那兩個退伍兵朋友幫襯,但要想在毫無根基的地方白手起家,怎麼可能是嘴上說的那麼輕鬆。
這三年,房宇應該不像江海傳說的在南方混得那麼風光。但楊磊沒有多問。
房宇心氣高,有很強的自尊心。而且這七年,房宇確實變得更加沉默。相逢到現在,房宇幾乎沒有說過幾句話。經歷了牢獄生活,楊磊感覺到了房宇的改變。
這是男人的自尊,楊磊不會追問。
“有啥難處,我能幫的上的,說一聲。”
楊磊說。
“別當我外人。”
房宇點了點頭。
楊磊把手機號碼給了房宇。
“房宇,咱倆是兄弟。一輩子能有幾個七年,這些事兒,不至於擱在心裡,等七老八十的時候後悔。你有家了,就和英子好好過。也甭操心我,我不是小孩兒了,會把自己的日子過好。”
“這房子,一開始我租着,想留個念想。後來租習慣了,也不退了。過了年這一片兒就要拆了,啥都是新的。你看,什麼都在往前走,咱倆要是往後退,可就沒勁了。”
“改天喊上哥幾個,一起聚聚。你那廠要真不順,關了,回江海來,家也安回來。江海纔是你的地方,甭爲了我,弄的你不自在回來……”
楊磊說……
走的時候,楊磊問房宇什麼時候走。
房宇按下了煙,說,過完年。
楊磊停頓片刻後說,等喝完喜酒再走吧。方梅你也認識。
楊磊清楚,兩人要想沒有隔閡地做回哥們,有些事兒,沒必要回避。
“年初三,是你生日。”
楊磊沒忘。
在95年以前,沒人覺得房宇生日的日子有啥特別,但是在2002年,所有的中國年輕人都知道,那一天,叫情人節。
“一起吃個飯吧。”
年初三那天,楊磊在東方大酒店定了一個包廂。
方梅也來了。方梅聽說是房宇生日,說,這一頓她來請。她也想見見房宇。
方梅問過楊磊,是不是她改天換個場合請房宇比較好。楊磊說,沒什麼,一起來吧。
房宇準時來的,穿着黑色的皮短夾克,顯着修長的身形,高大,清冷。自從楊磊再見到他,房宇一直穿着黑色的衣服。
“房宇,好久不見了。我不請自來了,你不會怪我吧。”
方梅落落大方地和房宇打招呼。
之前楊磊囑咐過方梅,什麼多餘的話都別說,也別多問房宇這幾年。
其實不用他囑咐,憑方梅的聰明,她知道楊磊怎麼想,不該說的都不會說。
她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女子,既不會當面揭人的傷疤,也不會糟蹋楊磊的苦心。她只是心疼楊磊。
“早就聽說你回來了,一直想請你聚聚。咱們也好久沒聚在一起了,來,今天我做東,乾一杯!就爲了……爲了咱們看上去都沒老!”
方梅端起酒杯,爽快地說。
方梅比起幾年前房宇剛見她時的樣子,更漂亮,更有成熟女人的風韻。那是小姑娘時期不能相比的風情。
三個人舉杯,碰在了一起。
“你更漂亮了。”
房宇禮貌地稱讚。他還記得方梅當年的樣子。
“甭打趣我,都老姑娘了,還啥漂不漂亮的,老黃瓜刷綠漆,裝嫩唄!”
方梅知道今天這場合必須得她來活躍氣氛,貧着。
“她知道你生日,非要來。隨她了。”
楊磊對房宇解釋了一句。
方梅打量着房宇,笑了笑。
“房宇,你倒是更帥了。要不是已經名草有主了,肯定迷死小姑娘。”
方梅也沒想到,經歷了婚姻、家庭,房宇竟然沒有一點已婚男人的發福走樣,也沒有那種安定、踏實下來的感覺。相反,他身上還像多年前一樣,帶着那種混子獨有的氣息,帶着一些滄桑的成熟,混合成一種更加沉澱、更加冷硬的氣質。
“來,這一杯,慶祝我們三個久別重逢,祝房宇生日快樂!”
方梅始終讓氣氛顯得自然。
房宇喝乾了杯裡的酒,楊磊也喝乾了。
方梅是個任何場合都不會冷場的人,言談有分寸,她不時地說笑兩句,話題又巧妙地不涉及什麼,只是談着一些輕鬆的話題,讓房宇和楊磊不會尷尬。方梅說起自己正在打的一款遊戲,邀請房宇有空一起上去玩。
“楊磊不行,他部隊不玩遊戲,能玩他技術也特別差,打個小妖都打不死,別說老怪了。”
方梅故意損楊磊的水平。
“你能謙虛點兒不?那是我讓着你。”
楊磊一直在配合方梅,讓氣氛輕鬆。
“你讓着我啥了?哪次不是我費血去救你?”
“那是救嗎?”
“怎麼不是了,我說是就是。”
“行行,你說啥是啥。”
“別不承認,想贏我還早着呢!”
方梅開玩笑。兩人鬥嘴鬥習慣了。
“……”
房宇沉默地聽着他們鬥嘴。
楊磊隨手把沙拉里的雞蛋瓣放到一旁,他從小有個壞毛病,不愛吃蛋黃,只吃蛋白。方梅眼尖看見了,把他盤子裡的雞蛋瓣拿過來,用小勺挖去了蛋黃,自己吃了,把蛋白放回到楊磊的碗裡。楊磊看了一眼,隨口吃了。
方梅從小就知道楊磊這毛病,兩人吃飯時候常常這樣,早就習慣了,做得很自然。
房宇看着他們。
這天是情人節,飯店裡情侶很多,一直在放纏綿的情歌,飯店很貼心,通過音響祝福用餐的情侶朋友情人節快樂。
這裡三個人正好沒人說話,桌上靜了一下,都聽到了。
“抱歉了,今天沒讓你們好好過節。”
房宇說。
那年頭正是商家媒體剛開始拼命炒作情人節的時候,滿大街都是宣傳,房宇知道這天是什麼日子。
“我敬你們倆。今天讓你們破費了,謝謝。”
房宇端起了酒杯。
“什麼話,跟我們你還客氣?”
方梅說。房宇已經端起了酒杯,幹了。
“……”
楊磊和方梅也乾了杯裡的酒。三個人都有些不知道說什麼。
“定了哪一天。”
房宇問方梅。
方梅和楊磊還沒領證,只是楊磊關照過她,這些都不提。
“還在挑日子,老年人,講究多。”
方梅笑笑。
“房宇,你也別走了,到時候來喝杯喜酒吧。請柬我就不給你了,你是楊磊最好的哥們,也是我哥們,不來那套虛的了。”
方梅知道楊磊已經邀請過房宇。她是聰明人,知道爲什麼。
楊磊聽到方梅說這句話。這話他是默許方梅說的,可是現在聽到,心裡卻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兒。
房宇沒回答,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個盒子。
“我沒啥東西送你們。這是個金佛,以前九哥給我的。說求什麼應什麼,靈驗。不值錢,討個好彩頭。”
房宇遞給了方梅。
“……”
方梅有些爲難地看了看楊磊。
“收着吧。”
楊磊說,一字一句……
包間外面有其他客人走過,無意間往裡面看了一眼,就叫起來了。
當天楊磊和方梅初中的幾個同學也在東方大酒店裡聚着吃飯。這幾個不是結了婚的就是單身,湊情人節的熱鬧在一起聚餐。他們初中這個班感情很好,畢業以後經常聚會,聯繫頻繁,當天本來也邀請了楊磊和方梅,但他們已經定了和房宇的約,推掉了,沒想到就是這麼巧,居然也在東方大酒店,正好碰上。
“好啊,你們倆不跟我們聚,偷偷摸摸跑這兒來自己過節啊!”
幾個老同學都跑進包間來起鬨了。
“新郎官兒急什麼,人都是你的了還捨不得讓我們看兩眼啊?”
一同學上來就打趣。
“別瞎咧咧!給一哥們過生日。”
楊磊沒想到會在這兒碰上這幫同學。這些人也這時纔看到房宇,打了個招呼。
他們不認識房宇,楊磊和房宇一起的時候,沒和這些同學的圈子會過。
本來楊磊和方梅結婚這事兒,倆人跟誰都沒說,大部分熟人都是看到那張婚紗照,然後你說起他說起才知道的。所以這幫同學知道的時候,都怪楊磊和方梅太不夠意思,居然都不吭氣兒。現在碰上了,那邊也剛到,還沒選包間,看楊磊這個包間夠大,不由分說,就直接並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