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病總有復甦的一天,枯樹遲早也會春暖花開。
一連半個月時間,唐安終於度過了最爲艱難的一段時光。
但他相信,如果讓他再做一次選擇,他仍舊會選擇同樣的結果。人最寶貴的是生命,他不可能眼睜睜看着蘇媚兒香消玉殞。而且站在他的角度,也未必會將誓言當做約束自己的緊箍咒。
他只是忘不了蘇媚兒傷心欲絕的眼神。
若非痛到了極致,她怎會仰天悲呼口吐鮮血?他知道,自己這一刀傷的她太深。
哪怕她理解唐安的苦衷,可是在錚錚誓言面前,她卻未必會有唐安一般灑脫的心境。
但再苦再痛,自己也要走出來。他不能讓周圍關心自己的人繼續擔心下去,也不能讓蘇媚兒如凌冰焰一樣,把自己的青春年華都用來等待。
他會去找她,讓她看清楚自己的真心,讓她重新回到自己身邊。
但在這之前,他還有很多事要做。
大唐的危難還沒有解除,已經爲侵唐大計付出了巨大代價的夏國絕不會就此罷休。雖然隨着東方遠行人死燈滅,宣告了當初計劃的破產,可讓夏國值得欣慰的是,大唐內亂極大消耗了大唐的國力。用十三年時間好不容易恢復的元氣,經此一役又回到了原點。
開弓沒有回頭箭,夏國不會放棄這樣的大好時機,只要夏國皇帝不是傻子,一定會壓制住內部所有反彈聲音,傾盡所有力量碾碎大唐——因爲東邊的這頭雄獅,正是有史以來最脆弱的時候。
這種關頭,自己不能因爲鬧情緒而不顧大局。所以張大友幾次三番來找他,他纔會壓下心中的不快給出了兩句話。
半月之後,鎮西侯府的大門第一次打開,成爲了整個京城的頭號新聞。
千軍萬馬斷紅顏的故事,如今在汴京廣爲流傳。知道內情的人將此事再三潤色,百姓們交口相傳,已然成了時下最熱門的話題,甚至比叛亂更甚。
無論是唐大人爲救摯愛決絕的三刀,還是漫天飛雪間蘇媚兒因爲肝腸寸斷而噴出的那口熱血,都欺騙了無數少女的眼淚,換來了無數人的聲聲哀嘆。
而隨着大雪山接待使與魔教聖女在西域化仇爲愛的種種被世人揭開,再聯想到當初二人在汴京城的恩怨,所有人都被感動了。人們想不到在自己有生之年,竟然可以遇到這麼曲折離奇又蕩氣迴腸的愛情故事。
最爲遺憾的,就是好故事沒有一個好的結局。
得知侯府大門緊閉,侯爺醉生夢死,每個人心裡都格外不是滋味,分外希望這位年輕睿智的後起之秀能夠重新振作,給他們帶來更多驚喜。
汴京城的老爺們,則完全持另外一種態度——他們很有默契地保持了冷漠。
唐安是平叛的主要功臣不假,他帶回來了一支重要力量,謀劃了關門打狗的妙計,身先士卒作爲誘餌,親自將東方遠行引入局中,爲最後的圍殺做出了最大貢獻。
但問題是,最後因爲魔教妖女的出現,讓他與皇上徹底撕破了臉皮。誰能想到前途無量的唐大人,居然會爲了一個女人而站在皇上的對立面?最關鍵的是……他居然當着數萬大軍的面讓皇上下不來臺,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古往今來,哪個臣子敢做到這一步?恐怕也只有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唐大人了。
在朝堂混久了的人都存了一顆玲瓏心,在皇上沒有明確表態之前,誰也不知道過早送上馬屁是福是禍。一連半個月時間,無論久居廟堂的老人還是走馬上任的新官,愣是沒有一個敢到侯府門前露頭的。
不過說來倒也奇了。唐安犯下如此大過,皇上大怒之下撤去了所有封賞,甚至將禁軍重新拆分成了羽林衛和禁衛軍,分別將統領賞給了代家和鍾家,這無疑表明了皇上對唐安的不滿,藉故削了他的權柄,但卻並沒有剝奪他鎮西侯的頭銜。
也正因如此,大臣們無不心中生疑:皇上到底是怎麼打算的?
心裡沒底的大臣們不敢登門,但侯府門前也並非門可羅雀。與唐安一路風雨相伴的復仇者聯盟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主帥,以陳不平爲首的將士們每天都會前來看看,可惜一連半個月卻都吃了閉門羹。
每次叩開大門,老管家的答覆都一樣:“侯爺說他想靜靜。”
將士們都能體會到唐安的心情,只能選擇默默在門外守候。只有李大壯這腦袋不轉彎的傢伙傻乎乎地問一句:“他孃的,誰是靜靜?”
不用問,李大壯可憐的後腦勺自然捱了一片巴掌。
如此持續了半個月,被全京城所關注的那扇門終於打開了!
百姓們感到欣慰,那個讓人心疼的癡心漢終於走出了魔障;官員們翹首以待,皇上到底會怎麼處理這個膽大包天的侯爺?復仇者聯盟的戰士們滿心激動,彷彿帶着他們轉戰千里智計百出的小軍師又回來了!
他們迫不及待地想要衝出去,可是沒等邁步,卻見大街上來了一頂轎子。
轎子是飛天門的轎子。能有這般排場的,恐怕除了飛天門主不做第二人想了。
當初唐安連同程家大小姐一同前往天牢劫獄的事,復仇者聯盟中人盡皆知。也正因如此,大夥兒對這位神秘的飛天門主始終保持着敬畏和客氣的態度。一干人老老實實地守在了門口,給轎子讓開了一條路。
誰知帶着青銅面具的飛天門主竟在門前下了轎子,卻對衆人做了一個“止步”的手勢:“本座有要事要和侯爺密談,諸位今天先散了吧。”
他說的如此自然,讓望眼欲穿的將士們都微微一愣。季晨似是被他的氣場所震懾,有些無力地問道:“爲……爲什麼?”
程雲鶴淡淡道:“不爲什麼。”
這話霸氣地一塌糊塗,簡直就是不講道理。偏生所有復仇者聯盟的人竟無言以對,好像這就是最好的理由一般,季晨腦袋短路之下竟然還微微彎腰送上一句“您慢走”。
一直到程雲鶴的背影消失,甚至從內院將大門關上,一幫將士才如夢初醒:他孃的,方纔老子爲什麼這麼慫?
衆人恍惚之下,只能向唯一與程雲鶴“語言交手”的季晨問道:“季大人,咱們殺進去嗎?”
季晨心中早已將自己罵了無數遍,略作盤桓還是咬牙道:“媽的,今天氣勢全無,出門不利,咱們暫且收隊,明天再來找場子!”
唐安知道今日會有人登門造訪,所以看到程雲鶴時,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他穿着一身得體的青色長袍,頭髮梳理的一絲不苟,邋遢的鬍渣早已被修剪乾淨,甚至還有空在大廳裡泡了一壺茶,對着踱步進屋的程雲鶴微笑道:“老爺,請坐。”
程雲鶴也不客氣,自顧在位子上落座,見四下無人,將厚重的青銅面具輕輕摘下,露出一張略顯蒼老的臉龐。
“看來你已經走出來了,枉費採夕這丫頭白白爲你擔心。”
一聽這話,唐安心中略感尷尬,頓時想到了一個即將要面對的問題。
一不小心上了人家閨女,現在該如何面對這位準丈人?
叫門主——太生份;還叫老爺——不親密;叫爹——那是嫌自己死的不夠快。
還沒想好答案,卻不能怠慢了貴客,倉促之下唐安只好呵呵乾笑:“那誰——先喝口茶潤潤嗓。”
程雲鶴自然察覺不到他的心思,一張臉上透着說不出來的輕鬆。
十三年前,他的結髮之妻爲救自己性命,慘被東方遠行派出的殺手殺害;十三年後,他終於得報大仇,親眼看到仇敵授首。心中的恨一旦放下,他便得到了真正的釋放。
“唐安,我一直擔心你會繼續沉淪下去,還好你沒讓老夫失望。”
唐安有些悽然地笑了笑:“一直沉淪下去有什麼用?我自甘墮落她也不會回來,倒不如振奮精神,起碼對那些關心我的人有個交代。”
程雲鶴笑道:“你能想開就好。我不知道你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但你那天的表現確實讓我刮目相看。換做是我,未必會有這種勇氣。唉,人這一輩子很短,遇到值得珍惜的人,切莫輕易放手,等到匆匆老去時空悲嘆。”
唐安有些狐疑:老爺子似乎……在鼓勵老子勾引別的女人啊!這份胸襟委實讓人佩服。不過話說回來,大小姐那種脾氣,能找到人家嫁出去就不錯了,哪還能指望對方從一而終呢?
唐安擺擺手道:“我遲早會去找她,讓她回到我身邊,不過現在說這些爲時過早。老爺今天前來找我是爲了什麼事?”
一聽這話,程雲鶴也沒了閒談的性質,一整臉色道:“確有要事。”
有些小心地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程雲鶴這才放心,壓低聲音道:“唐安,你應該清楚皇上對你有多麼看重。若非珍惜你的才能,皇上絕不會因爲我的舉薦而對你刮目相看,讓你年紀輕輕便封了侯。他對你傾注了太多希望,所以當你站到了他的對立面,他纔會格外的心痛,做出讓你讓蘇媚兒都心碎欲絕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