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險櫃業務辦了以後,風平浪靜,死者的家屬也沒找來,估計是壓根不知道保險櫃的事,更不知道保險櫃裡有幾百萬現金。賈行君心裡的石頭慢慢落了地。
一天下午,辦公室秘書金玉進來彙報,說來了個天成貿易公司姓卞的人拜訪。賈行君愣了一下,想了一會兒,才把這個信息和之前的保險櫃業務對上號,對金玉說,“讓他進來”。
金玉帶進來一個四十多歲,衣着體面、精神煥發的男人,進來後熱情地伸手和賈行君握手,聲稱“久仰久仰”。交換了名片,賈行君看名片上印的是“北京天成貿易有限公司執行總裁卞成立”。
雙方沒話找話地寒暄了幾句,卞成立掃視了一下賈行君的辦公室:寬大明亮、裝修氣派,一色的紅木傢俱。椅子背後的山水畫應該是白雪石的《萬山紅遍》,辦公桌對面牆上那副字“慎終如始、則無事敗”端莊有力,像是歐陽中石的手跡。
卞成立對賈行長在保險櫃業務上的鼎立支持深表感謝,低聲說那是公司幾個高管的錢,沒想到財務經理出了意外。如果要鬧騰到法院,那好多事就解釋不清楚了。
賈行君對錢是誰的根本不感興趣,對能不能解釋清楚也不感興趣。他今天見這個卞成立的目的只有一個:看能不能通過他和劉暉建立工作之外的關係。
卞成立好像會算卦一樣猜到了他的內心活動,故作意味深長地說:“我跟劉行長是多年的好朋友。”
賈行君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了。
“劉行長對您的評價很高,那天我們一起吃飯的時候他還說您的辦事能力在分行行長裡面是最強的。”
他對卞成立的話深信不疑,因爲從心理學的角度講,信息接收者更容易相信通過第三方反饋的信息,而且,他覺得劉暉應該對這個業務的辦理感到滿意。
有了這個鋪墊,後面的談話變得輕鬆且令人愉快。雙方深入交換了對國內和國外尤其是美國經濟發展的看法、銀行業金融機構的發展機遇,並對美聯儲加息表示擔憂,對敘利亞緊張局勢表示深切關注。賈行君非常高興地接受了卞成立說改天一起吃飯的邀請,雙方還共同約定等劉行長來京時大家再一起聚聚。
卞成立走後,賈行君想了想,覺得有必要面見一次劉暉。
他這麼想是有原因的。年初他被總行派到遼寧省黨校學習,一個朋友給他發微信,說李副市長被中紀委帶走了,他看後大驚失色。
李副市長是他多年的朋友,從他當處長他們就認識了。李副市長深諳官場規矩,說話做事遊刃有餘,混得如魚得水。從處長到局長再到副市長,每一步都沒落下。這麼多年來李副市長對他一直很照顧,包括他在圖州銀行從中層幹部提行長助理、再提副行長、再到甌北銀行當行長,都是李副市長在幫忙。尤其是到甌北銀行,他既不是董事長一枝的,也不是行長一枝的,從別的分行副職到甌北銀行北京分行幹正職,如果沒有李副市長的鼎力支持,斷沒有這個可能。
就銀行的職務來說,永遠是僧多粥少,從員工到中層,至少是十比一的比例,從中層到高管,還是至少十比一的比例。憑藉個人努力幹到中層是可以的,如果再往上走,個人的工作能力就不顯得那麼重要了。背靠大樹才能乘涼,上面有人才能提拔。
賈行君大驚失色的原因不是替李副市長擔心,因爲這麼多年來,官員落馬的消息不絕於耳,就像出車禍死人,對個人來說是生死,對別人來說,聽多了,也就是個新聞,甚至只能算個消息,連新聞都算不上。現在的官員尤其是高級官員,是個高危職業。所謂的高危是指風險不可預測、無法控制。官員這麼多年來主動或被動幹了那麼多見不得陽光的事,不能預測紀委什麼時候來找他,也不能控制紀委向自己奔來的方向。怪不得這麼多官員熱衷於拜菩薩保佑,因爲從人的能力來看,實在是無能爲力。
觀音姐姐的這個工作也挺不好乾的,官員幹了什麼壞事也不說,只一個勁求觀音保佑別出事。也不知道觀音姐姐用的是哪套人力管理系統,是不是也有人臉識別功能。這個系統得非常強大,首先得給官員建立檔案,其次還得識別官員是好的還是壞的、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再次還得決定對官員如何保佑,保佑到什麼程度,要不弄錯了沒法給如來佛祖交代,爲了一點香火到年底考覈被扣了績效甚至降職免職就不值當了。
那些依附於官員的衆生就更悲催了,自己好好的小日子過着呢,不提防上面出了事,拔出蘿蔔帶出泥,自己跟着吃瓜落兒,弄不好得跟着昔日的領導一起蹲號子。可是不跟官員搞好關係吧,你就是無根的浮萍,風把你吹到哪算哪,好事你是沾不上的。就好比賭博擲色子比大小,你要不賭,那就出局;你要賭,猜對了你就贏了,猜錯了,那對不起,扒光了出局。
賈行君擔心的是這麼多年來自己跟李副市長免不了有些財物的往來,準確說是財物的往,並沒有來,因爲只有他送禮,不會有倒過來的情形。他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強迫自己在記憶力翻找每一個細節,想他倆有什麼來往,對方會不會把這些事說給警察,再分析即使警察知道了會不會來找他,以及自己會不會也被帶走關起來。
這個事像夢魘一樣在賈行君腦子裡揮之不去,他白天想,晚上想,過往的情節像電影一樣反覆播映。他最後梳理的結果是除了自己三次升遷外,他們之間沒有大額的財物往來,頂多就是些略顯貴重的禮物。大概不會有什麼問題吧,大概吧,但願吧,唉,算了,此事非人力所能及,隨它去吧。可是要把這些財物都加起來,把行賄做實了,按照現在的刑法,得判幾年吧……賈行君心亂如麻,偷偷去雍和宮拜了幾次。有一次還搶了頭炷香,往功德箱裡塞了不少百元大鈔。
時間是最好的良藥,隨着日子一天天過去,警察也沒來找他,李副市長的影子漸漸淡出了他的腦子。可一種隱隱的擔心卻越來越強烈,那就是——他上面“沒人”了。賈行君的人生經驗從理論和實踐都讓他堅定地認爲,在職場上,上面“沒人”是非常危險的,會“死”得不明不白。
當然,賈行君在職場混跡這麼多年,哪裡會不知道要“變成誰的人”豈是那麼容易?那是要有各種機緣巧合和各種複雜的關係才行,就像天上飛的昆蟲千千萬,可被蜘蛛網粘住的,寥寥幾個。他以前沒少給劉暉送禮,沒少表忠心,可效果基本沒有。現在恰好有個能與劉暉建立業務之外關係的機會,希望雖然不大,有總比沒有強,走一步試試看吧。想想錢進這樣的上面都有人“罩着”,賈行君越發地想有棗沒棗先打三杆子,看能不能抓住這次機會,搭上劉暉這條線。
俗話說,“打瞌睡遇到枕頭——想啥來啥” 。賈行君正在爲什麼時候去找劉暉編由頭呢。崔英來找他,說總行人力資源部通知後天去總行開會,要分管行長和人力資源部總經理都去。還說劉行長要發表重要講話,參會人員不能請假,明天下午到。
正好分行的人力資源部、計財部和辦公室由賈行君親自分管。各家分行也大同小異,一把手管好人財物,具體業務就讓各位副手去弄好了。
賈行君一聽正中下懷,對崔英說:“去,一定去,這麼重要的會議不去哪行。哦,對了,會議什麼議題?”
“新經濟形勢下如何加強人力資源管理。”
賈行君一聽就知道沒什麼實際內容,純粹瞎耽誤功夫。可現在的風氣就是這樣,各個部門都要展示存在感,顯示自己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況且,總行人力資源部也是劉暉親自分管,年底了,不開個現場會實在不符合人力資源部實權部門的人設。
“我們定明天中午12點55那一班吧?我的機票你告訴辦公室給訂一下,”賈行君對崔英說。
“好的,賈行長,我來分行還是第一次和您出差呢,”崔英笑着說,賈行君笑着點頭。
崔英轉身去了,賈行君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離開視線。
賈行君下班後,回家翻箱倒櫃,找到別人送他的一塊號稱價值三十餘萬的觀音翡翠,放到旅行包裡。
第二天上午十點半,他和崔英都如約到分行門口,等司機開車過來。
崔英今天穿着棕色的高領毛衣,黑色的半長款緊身羽絨服,羽絨服帶着大大的帽子,帽子邊上長長的褐色的絨毛蓬鬆柔軟,暖暖地包裹着她清秀白皙的臉,像一隻蜷縮在窩裡的小貓。短款褶皺黑色小裙,黑色的加絨緊身褲,黑色的皮靴,很職業女性的裝扮。
崔英出生在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從小跟隨父母從浙江來到北京,父母都是北京工業大學的教授。她一直接受很好的教育,家庭條件也富足有餘。關鍵是家庭氛圍和諧,大家都用知識分子的方式思考和行動。
車開過來了,賈行君打開前車門讓崔英上去。崔英說:“謝謝,賈行長真紳士。”
他微笑着獨自坐到後排。
他看着崔英說:“瀋陽可冷了,你穿着小裙子不怕冷啊?”
崔英說:“我們女生現在穿的都是會加熱的緊身褲,可暖和了。”
他笑了笑。
一路上賈行君又在翻來覆去絮叨什麼經濟形勢一年不如一年啦、我們要同舟共濟啦、大家要愛行如家啦這一套,崔英也插不上話。他一路上一直盯着崔英的臉看,崔英心裡有點膈應,扭頭假裝看風景,嘴裡支支吾吾應付着。
想着一會坐飛機,崔英偷偷打開“攜程”,給自己選了一個另外兩個座位已經被人佔了的座位,省得一會再挨着坐。
美女就是這樣,打扮得花枝招展就是給你看,但絕不能多看,不看是你假清高,可一直盯着人家,就是十分的不妥了。
賈行君對崔英充滿了好感,崔英的漂亮只是一方面,更吸引他的,是崔英身上那種高級知識份子家庭散發出來的既迷人又親切,既淑女又職業的氣質。他想象中最理想的狀態是他和崔英成爲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他也想過如果能娶個這樣的女孩該多好,但隨即又被自己否定了,他覺得娶誰都一樣,時間長了都會審美疲勞。
在機場取登機牌的時候,賈行君站在崔英身後,看她早選了座位,其他位置都沒了,自己只能選了個很靠後的。崔英看離自己的座位很遠,暗自歡喜。
上了飛機,崔英先找到座位,假裝客氣地說:“賈行長,要不您坐這,我去後面,後面不舒服。”
賈行君的臉像撲克牌K上的國王,幽怨地看了她一眼,擺擺手說不用了,徑直往後走去。崔英坐下來長長舒了一口氣。
下午2點40分,飛機在桃仙機場緩緩降落,出了機場打車去酒店。崔英說總行發通知了,晚上六點半去總行三樓餐廳聚餐,住在瀋陽北約客維景國際大酒店。
一會車子開到,他倆登記入住,賈行君的房間是603、崔英的房間是601,兩間房挨着。賈行君刻意要了603的房間,他不喜歡頂頭的房間,覺得不吉利。
他倆六點到總行三樓的時候發現好多人已經到了。總行的餐廳搞得挺好的,寬敞、明亮。大廳給員工用餐,裡面有大大小小數個包間,供行級領導吃飯和招待客人。自從中央嚴令剎住吃喝風以來,總行後勤部找了幾個很不錯的廚子,行長們都不去外面飯店吃了。在行裡餐廳用餐,既乾淨可口、還安全,別人挑不出毛病。
今天聚餐的包間挺大的,應該能放三四個大桌子,牆邊擺着白色的布藝沙發,就像電視裡省長接待客人坐的沙發一樣既簡樸又大氣。牆上掛滿了董事長的照片以及大家耳熟能詳的企業文化和治行理念:什麼“立足遼寧、輻射京津、擴展沿海”,什麼“追求卓越、邁向一流”,什麼“團結、奉獻、責任、無私”等等。
“獅性文化”是甌北銀行的企業文化,總行要求員工像獅子捕捉獵物一樣有勇有謀地挖掘客戶。可到了南方城市,大家普遍“SI、SHI”不分,有客戶聽成了“死刑文化”,一臉茫然地問,你們銀行做不好業務就要被弄死啊?
房間裡擺了兩張餐桌,桌邊上放了桌牌。賈行君看了看,劉暉和人力資源部總經理佟英亮以及八位分行行長坐一桌,人力資源部副總洪芳芸和分行人力資源部總經理坐一桌。
陸續到的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天。六點二十分,劉暉在佟英亮的陪同下出現在餐廳門口,大家趕緊起身迎接。
劉暉個子不高,身材比較單薄,不太符合東北人又高又壯的形象,稀少的頭髮梳得油光發亮,一絲不苟地背在後腦勺。他走過來跟每個人握手,賈行君握住劉暉時感覺他的手冰涼,像捏住了一條凍帶魚。他表情嚴肅,從牙縫裡擠出的一點僵硬的笑容讓人很難判斷下一秒他是要哭還是要笑。
劉暉在主位坐下,其餘人按照桌牌紛紛落座。年輕漂亮的服務員小姑娘們開始上菜、給大家倒酒。今天主打淮揚菜,夾雜着東北菜。總行的廚子手藝真不賴,能把完全不同的兩種菜系搞在一起還看不出任何的違和感,而且,東北菜也能做這麼精緻,真難爲大廚了。喝的是鳳城老窖1856酒魂,據說這是劉暉喜歡的一款白酒。
劉暉舉杯致辭,內容不出意外地是“歡迎大家來,大家一路辛苦,這次會議內容很重要,開完會後各位要認真傳達,各分行要認真落實”之類的話。他講話的聲音非常小,不仔細聽都聽不清楚,大家都屏住呼吸。據說這是大領導的一種講話藝術,自己聲音小,能讓聽的人更認真,還能讓現場顯得特別安靜和肅穆。讓大家意外地是劉暉說他今天不太舒服,而且一會還有別的活動,他敬大家三杯酒先走一步,大家吃好喝好。
洪芳芸和崔英挨着坐,一起親密地聊天。洪芳芸快退休了,她很喜歡崔英,喜歡多有機會和這樣聰明漂亮的姑娘多聊一會。可見,美女不僅男人喜歡,連女人也喜歡。但這個喜歡是有前提的,女人都有嫉妒心,條件相似或者自認爲條件相似的女人嫉妒心強,條件差距大的嫉妒心就弱。洪芳芸和崔英沒有可比的同類項,所以她倆能和睦相處。至於女人的嫉妒心能產生什麼惡劣後果,大家看看《甄嬛傳》就足夠了。洪芳芸和崔英的和睦相處就沒有賈行君那樣的障礙,她和崔英不管多麼親密,崔英和別人都不會覺得突兀。
服務員小姑娘上菜的時候,崔英看見一個還戴着工牌,就悄悄問旁邊總行營業部的雷璐:“這是咱行的員工?”
雷璐自豪地說:“全是總行營業部的員工,總行領導說我們營業部的員工相貌好、素質高,就喜歡讓她們來服務一下。而且,接觸高層領導和高端客戶,對她們來說是難得的學習機會。”
崔英暗自想,讓自己的員工來客串服務員,總行領導的腦洞開得可真夠大的。自己吃飯讓同事來服務,多彆扭啊。
劉暉在主桌敬了兩杯,到副桌敬了一杯。賈行君一直在捕捉劉暉可能的對自己不一樣的眼神,也算是對前幾天保險櫃業務的反饋。但劉暉探照燈一樣的眼神掃來掃去,絲毫沒有在他這裡多停留哪怕片刻,更別說讀出其他涵義了。
三杯酒喝完,劉暉統共喝了九錢,旁邊早有人給遞過來大衣,他接過來穿好,準備離開。
全體人不約而同站起來,要送他下樓。劉暉的嗓門突然變大:“都別動,司機在樓下,我自己下去就行。”
佟英亮還在蠢蠢欲動,以顯示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樣,自己跟行長關係好。
“老佟,你也別動。”
劉暉也制止了佟英亮——現實打臉的速度有點快。
大領導走了,大家放鬆了好多。賈行君突然有所感悟,心說他在分行是行長,現在到了總行,總行行長看他和他看支行行長沒有什麼差異。他現在大概能體會到那些支行行長跟他吃飯心裡是什麼滋味了。
其實在職場上,每個人都在夾板中生存。支行行長上面有分行行長、分行行長上面有總行行長、總行上面有銀監會、銀監會上面還有……。一直往上蹦躂也沒個頭,踏踏實實活好當下最要緊。高處不勝寒,越往上走越容易感冒。
論業績的絕對值,北京、上海和廣州三家分行排在第一梯隊,北京分行開業稍早,規模最大。其實並不是這三家分行的行長和員工有多麼高人一等,而是一線城市資源好、資源多,所有銀行的這三家分行都比其他分行業績好。雖然業績差異緣於地域差異,但業績好還是能起到助長虛榮心的作用,就像窮漢穿了一件絲綢褂子,內心感覺跟穿麻布完全不一樣。
賈行君今天穿着這件絲綢褂子,有種鶴立雞羣的感覺,他覺得自己應該是今晚這支隊伍的首領,因此,頻頻舉杯,把兩桌的人挨個敬了個遍。他唯獨跟上海分行的行長單偉國簡單應付了一下,他知道單偉國是甘肅蘭州人,單偉國在上海讀書後一直在上海銀行圈混,現在變得一張嘴就“阿拉、阿拉”的,他很討厭這個假洋鬼子。
這個隊伍的其他人員好像也認可賈行君這個臨時自封的首領,也頻頻給他敬酒,一口一個“向北京分行學習”。賈行君對今天的狀態很滿意,索性放開了喝,來他個“繁花似錦、烈火烹油”,喝多了早點回去睡覺。
賈行君覺得天旋地轉的時候,大家紛紛要回去了,他起身像跳太空舞一樣和每個人握手道別。崔英見他喝多了,就扶着他下樓。
崔英打了一輛車,本打算讓他自己坐後排。但看見他好像坐不穩的樣子,怕他撞到頭,動了惻隱之心,就扶着他一起坐進了後排。
賈行君半醉半醒間把頭靠到崔英肩上,崔英雖然很嫌棄地看了看,但沒有挪開他。他感覺到崔英沒有拒絕,便很踏實地靠着睡着了。
酒店離總行很近,十幾分鍾就到了。崔英很費力地把他從車裡拖出來,依舊扶着他進大堂進電梯。
賈行君現在頭很暈,但意識還是有的。崔英軟軟的胳膊扶着自己,這種機會怕是很難得,他很享用,也懶得清醒過來。如果是朱保國扶着他,他八成要掙扎着自己走了。而且,他的右胳膊彷彿頂到了崔英的胸部。那種感覺,好像飛機從高空墜落,心要從嗓子眼跳出來,血液一陣陣往頭上躥。
進了電梯,賈行君用餘光掃了一下,發現電梯裡就他們倆,醉眼迷離地說:“崔英你真好看。”
崔英說:“謝謝行長。”
如果賈行君用日本詩人夏目漱石的詩句“今晚的月色很美”也能表達同樣的意思,也還能表現得委婉和文藝一些。但在過量酒精的侵蝕下,詩句是想不起來了,萬幸的是,就算沒背誦詩句但也沒變成阿Q的“吳媽,我要和你睏覺”。要那樣,怕是要讓崔英從內心唾棄自己了。可見,多年的學校教育在關鍵時刻還是能起一些作用的。
轉眼到了房間門口,崔英說:“行長你的房間到了,早點休息吧。”
賈行君在進門的瞬間突然轉身過來,輕輕抱住崔英。吻過來的時候崔英扭過頭,慢慢把他推開,輕聲說:“進去吧,這樣不好。”
崔英說完立刻轉身開門進了房間。
崔英一晚渾身發冷,腦子亂得很,心想他既然動了這個念頭,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以後絕對不能和他單獨出差,大家一起吃飯也儘量不參加,吃完飯絕不能坐他的車回家。還想以後萬一再發生類似的事,她應該說一些你既然喜歡就應該尊重我,大家都是有家有口,不能玩這麼危險的遊戲之類的話,她應該變得更堅定一些……
賈行君喝這麼多酒,本應該睡得很死,但雄性荷爾蒙在體內衝撞,就像大伏天渴得要命,看見一個大西瓜卻沒吃到嘴裡,難受得厲害。想打消這個念頭,卻像懷孕打胎一樣難,一晚上睡得支離破碎,隱隱地對崔英生了恨。
迷迷糊糊之間,他發現自己和崔英背靠背坐在草地上,周圍綠樹成蔭、鳥語花香。陽光明媚可愛,暖暖地照在臉上,很幸福的樣子。崔英突然起身,徑直往林子深處走去,他怎麼喊叫崔英也不回頭……
第二天七點多,賈行君洗漱完畢敲崔英的門叫她一起吃早飯,兩人對視的時候,崔英有點難爲情,他好像昨天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會議地點在總行六樓會議室,他倆進去看到今天開會的形式是小桌制。連同總行人力資源部的幾個人,一共二十人,分了五桌,每桌四人。
九點半會議開始,佟英亮熱情地有請坐在主席臺上的劉行長給大家做重要講話。頓時會議室掌聲雷動,表達了與會人員對重要講話的熱切期盼。
劉暉滿臉通紅,一身酒氣,看來昨晚沒少喝啊。他扶着桌子,發言的題目是“從正面反面分析古今中外歷史的幾個典型事例中人才對事業發展的重要性”。他從商鞅變法講起,強調商鞅對秦國的強大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又講到近代中國落後捱打的原因就是人才的匱乏;在講外國曆史的時候闡述了歐洲的崛起和文藝復興天才巨匠對民衆的思想啓蒙有直接和密切的關係;最後講到巴林銀行的案件,因爲管理鬆懈、合規教育不到位,導致員工違規操作,斷送了整個銀行的前途。結論是在任何時候,人才都是最重要的財富,一定要下大力氣管理好、教育好各崗位的員工,讓人才成爲甌北銀行發展的第一推動力。
行長的重要講話如此深入淺出,寓意深刻,發人深省,大家都恪盡職守地熱烈鼓掌。佟英亮站起來對劉行長的講話進行了全面的總結和歸納,要求各分行參會人員認真領會劉行長的講話精神,舉一反三,回去之後組織全體員工認真學習,以黨支部爲單位提交學習心得云云。雖然說佟英亮的做法現在幾乎成了職場的慣例和潛規則,但說實在,這種做法挺讓人反感。人家領導都講的那麼全面了,還要你來總結啥呀?再有就是但凡領導的講話都是重要講話,都要回去寫學習心得。正經事都忙不過來,哪來的那麼多閒工夫去編什麼心得?
佟英亮的馬屁拍完了,劉暉聽得開心,但仍舊不露神色帶着僵硬的笑容起身離開。賈行君心想,在職場上,領導就是個氣球,只要有人吹,他肯定會膨脹。
劉暉走了,大家又恢復了懶散的坐姿。賈行君覺得辦自己的事比在這裡聽他們扯淡要重要,於是裝作尿急的樣子匆匆走出會議室。
賈行君到了行領導所在的八樓,前臺的小姑娘問先生您找誰。他通報了自己的姓名和職務,說找劉行長。不一會,小姑娘回來說劉行長請您過去。他到了辦公室門口,輕輕敲了幾下門,裡面一個低沉地聲音傳出來,“進來”。
賈行君輕輕推開門,先把頭探進去,再挪動剩下的部位,全挪進去後,點頭口稱“劉行長”。但劉暉正在閉目養神,好像並沒有看他的表演。他在劉暉對面坐下,劉暉的眼睛好像睜開了一點,但還是沒有看對面的賈行君。
“行君啊,來找我有啥事麼?”劉暉不經意地問。
劉暉已經猜到賈行君鬼鬼祟祟不開會跑過來幹什麼了。領導都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職務越高,能力越強。
“哦,劉行長,也沒什麼具體的事,就是想給您彙報一下北京分行的經營情況。”
“具體情況嘛就不必單獨彙報了,情況我也是比較清楚地。”
賈行君想拿保險櫃業務的事拉近兩人的距離,就說:“那天您交辦的業務都辦妥了,後續的事都沒問題了。”
劉暉像噎着了一樣說:“嗯嗯嗯,好好好。”眼睛還是盯着眼前的電腦屏幕。
這個場面讓賈行君感覺有點沮喪,但他還想最後努力一次。
“卞成立卞總還來了分行一趟,還說等您來北京請您吃飯呢,”賈行君說。
“卞成立?是哪一個,我不認識這個人,”劉暉眼睛翻了一下,表示他思考過了。
賈行君心想劉暉這麼說只有兩種可能,第一是卞成立忽悠自己,他們倆根本不認識,第二是劉暉根本不想和自己再提起這個業務的事。這兩個結果都是他不願看到的,他的心情慢慢變得低沉,心想:“這傢伙還是這麼油鹽不進,這次原本以爲能上這趟車,看來還是沒戲。不過,既然都來了,就死馬當活馬醫吧。”
這個短暫的尷尬時刻,劉暉感覺到了,他輕聲說:“行君啊,沒啥事就先回去開會吧,今天的會很重要。”
賈行君把翡翠從口袋裡拿出來,打開蓋子,說道:“正好有個小玩意,您帶回家給家裡小孩玩玩。”
劉暉用眼神瞟了一下,又迅速移到一邊,說道:“行君啊,我們是同事,不要搞這一套,我們要建立風清氣正的工作氛圍,這個……啊!”
劉暉的話裡故意留下空白,表示對方送禮的行爲多麼的不妥當和他的意志多麼的堅定。
這一套賈行君懂,用小東西不值錢就是個心意等等搪塞,劉暉也就半推半就說“下不爲例”了。
賈行君垂手諾諾地出來,有點釋懷,感覺人事已盡,全看天命。
他回到會議室的時候,佟英亮的重要講話已經結束,換上一個從諮詢公司聘請的老師給大家上課。
這個男老師孃裡娘氣的,在介紹他們公司業績的時候,舉例說他們曾經培訓過一家國有銀行的員工,結果這家分行的存款一下子增長了60%。賈行君輕蔑地笑了,心想,存款增長的原因多了去了,拉存款怎麼會那麼簡單,怎麼就能說是你們培訓的結果?好比一家公司的股票漲了,這個說是因爲董事會制定的新戰略、那個說是因爲新工藝提高了產品質量,其實真實原因是北上資金來抄底,大盤都漲了。
老師後面的胡拉八扯賈行君一點都不感興趣,他覺得今天的會議內容和小圓桌的形式好不搭啊,怎麼有種喝咖啡就大蒜的感覺。
好不容易捱到會議結束,賈行君就像差學生終於聽到下課鈴聲一樣趕緊收拾材料離開。他的一個企業家朋友派司機開了大奔在樓下等着接他倆去吃飯。
車子開出去二十多分鐘,賈行君的電話響了,是劉暉打來的,他趕緊接通。
“行君啊,還沒走吧,下午來我辦公室一趟。”
“劉行長,還沒走呢。好的好的,我兩點鐘到您辦公室可好?”他覺得說還沒走似乎更穩妥一點。
“好、好。”
賈行君讓司機趕緊掉頭,回到總行樓下的時候才一點,他在車上琢磨劉暉找他能有什麼事,結合以前的經驗和剛纔的遭遇,想了半天沒個頭緒。
兩點鐘的時候,賈行君又坐到劉暉的辦公桌面前,桌上的小觀音不見了蹤影。
“行君啊,中午剛接了個電話,有個多年的朋友在北京搞了個項目,需要一點資金。我想正好在你的地界上,給你推薦一下。”劉暉說話的時候雖然還是面無表情,但這次至少是看着他的臉說的。
賈行君心裡一喜,這正是他等待的機會啊。行長給介紹業務,做成了,這一來二往地,以後的文章就好做了,慢慢地就和劉暉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
他滿臉笑容地說:“謝謝劉行長,您放心,我一定把這個事辦好。”
劉暉一臉嚴肅地說:“行君啊,你要正確理解領導的意思。這個項目我也不清楚,只是一般性地推薦一下,你要派人認真按照行裡的流程盡調,行與不行要看企業的情況符不符合行裡的制度和政策。千萬不要受我的影響啊。”
賈行君嘴上說,“是是是,我們一定要按制度盡調”,心裡卻想,聽話要聽音,劉暉都說 “多年的朋友了”,絕不是一般的推薦,再說了,行長交辦的任何事都是重要的,這是毋庸置疑地。
劉暉用手機拍了客戶的電話,準備發給賈行君。突然又想了一下,說道:“你記一下客戶的電話。”
碰巧現在下級見上級,都要拿本子和筆——就像朝鮮官員見領袖一樣,以便隨時記錄領導的重要講話。賈行君翻開筆記本記下了客戶的電話和姓氏,把筆記本裝進公文包裡,反覆道謝退身出門下樓。
飛機在繁忙的首都機場緩緩降落。跟隨流動的人潮,賈行君在出口見到來接他的司機小田。一個相貌斯文衣着整齊的男人接過崔英的行李,崔英笑着說這是她老公,也來接她。賈行君和崔英老公互相微笑問好,三人揮手道別,各回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