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間裡,傳來了胡宗友的聲音,“小女獻醜了!”
趙翀道:“世子爺以爲胡小姐彈奏的如何啊?據趙某所知,當年的太子妃可就是憑藉着這首曲子震懾全場的。”
杜錦軒冷哼了一聲,“家姐的《暮陽殘雪》世人無人能及!胡小姐能彈成這樣,也算是用過功的了。”
胡宗友陪着笑臉,“那是!太子妃的才情,都說是得自智後的真傳呢!這譜子是岳父大人尋了來給小女的,小女慕太子妃的才情由來已久了。”
杜錦軒鼻孔朝天,再也懶得開口了。
琵琶聲響起,私語都儘量壓低。
高氏扭頭看着顏十七蒼白的臉色,嚇了一跳,“怎麼了?可是不舒服?”
顏十七點點頭,“有些悶!”
屋裡燃着火盆,門窗又都是關着的,人坐的又是這般的密集,真的覺得喘不過氣來了。
高氏眉頭打結,往四周看了看,“再忍一忍!眼看着到飯點兒了,這助興的名目也該歇了。”
李宜凝的琵琶曲,彈得還是很嫺熟的,足見也是下了工夫的。
顏十七耐着性子聽完,想着掌聲落盡,應該沒啥事了,便小聲的跟高氏告退,“孃親,我出去透透氣!”
高氏點了點頭,朝着她身後的兩個丫鬟看了一眼。
顏十七起身,儘量靠邊往外走。
“十七小姐!”胡雪芬突然提高了嗓音喊,別說顏十七嚇了一跳,在場的人也都是打了個激靈。“這吹拉彈唱,不知道十七小姐要表演哪一個啊?”
顏十七努力扯動嘴角,“是不是到飯點了?十七有些餓了呢!吹拉彈唱能當飯吃嗎?”
“十七!”高氏也起身,滿臉堆笑,“不可壞了大家的雅興!你既是不懂,就別在這裡呆着了!”
“是!”顏十七就坡下驢,“那十七就先告退了!你們雅興繼續!”
“顏太太還要把十七小姐藏到什麼時候?”胡雪芬吃錯了藥般,不依不饒了起來,“剛纔十八小姐已經悄悄告訴我了,說十七小姐的琴那是得了顏院長誇獎的。”
“能入顏院長的眼,那就絕非凡品了。”這個聲音是屬於周瑞的。
顏十七蹙眉,他也成了知府的座上賓,是不是證明高氏的猜測是正確的呢?
顏秉正道:“瑞爺說笑了!在父母的眼中,自己的孩子總是好的!”
胡宗友道:“那也未必吧!據本官所知,顏院長對令郎可是嚴厲的很呢!而在琴藝上,能讓顏院長誇口的還真是不多,今日來的,恐怕就數顏太太了。”
被點名的高氏臉色頓時不好看了起來。
外面沒有了顏秉正的聲音,想來也是尷尬着。
偏那杜錦軒看熱鬧不嫌事小,“胡知府這般推崇,本世子倒是想見識一番了。”
胡夫人就綻放了笑顏,“既是杜世子想聽,恐怕得勞煩顏太太了!我們也都很想學習一下呢!”
高氏就這樣被架在了火上,卻還能雲淡風輕的笑出來,“本是孩子們的玩耍,胡夫人若想加入,我客隨主便。”
顏十七不由得暗自佩服,自家孃親這道行可不是一般人能企及的。
慫恿高氏上場,當然是居心不良的。
最大的可能,還是想把她這個女兒逼出來出醜。
如若高氏捨不得女兒,那就只好自己上場。
堂堂一個太太,在這樣的場合獻藝,恐怕在以後的日子裡就別想擡頭了。
胡夫人眼含冷意,但面上卻不顯,仍然笑着打哈哈,“瞧顏太太說的,既是小輩們的玩耍,那就讓小輩們上場吧!”
她倒是會順手推舟,撇幹關係。
“好說!”高氏扭頭看了顏十八一眼,“我家十八的簫吹的是極好的!”
顏十八怯怯的笑着,不立馬應承,小心翼翼的環顧了下四周,視線在胡雪芬臉上稍作停留,然後用鶯啼般的聲音道:“母親,十八剛剛出去吹了風,喉嚨有些不舒服。”
擺明了不想下場,而且還是身體不適爲由。
若是高氏執意讓她表演,就會背上苛待庶女的罪名。
顏十七的眼睛就眯了起來。
有了京城顏撐腰的顏十八,果然膽肥心壯啊!
“母親的琴藝,鬆也學了些,不如就讓鬆來吧!”顏如鬆的聲音穿破珠簾而來。
高氏面上一緊。
胡宗友道:“解元郎的琴,倒是也令人期待呢!”
顏十七卻咯咯笑了起來,“知府大人真的這麼想嗎?我哥哥願意爲母分憂,足見其孝心,某些人大冷天也該覺得汗顏。只是,哥哥畢竟是今科解元,把一個未來的國之棟樑,放在宴會上彈琴取樂,不知道當今皇上聽了又會做何感想呢?”
“是他自己願意的!與別人何干?”胡雪芬不服氣的爭辯。
顏十七掃了個冷目過去,“敢問胡小姐,今日宴會所爲何事?爲了答謝在這場瘟疫中的有功之士吧!我哥哥作爲解元郎,從這場瘟疫爆發,到瘟疫結束,可一直都是忙在最前面的。這一點兒,寧太醫可以作證吧?”
“是!”寧建合不假思索的接話,“顏解元身先士卒,不計個人生死,卻爲一代讀書人的楷模。”
顏十七微微一笑,“想我哥哥這樣一個治瘟楷模,被用來在此番慶功宴上彈琴獻娛,是知府大人願意看到的嗎?還是侍郎大人也覺得無傷大雅?”
胡宗友面漲青紫。
顏秉正道:“十七,不得無禮!”
趙翀乾咳了兩聲,“顏解元的確是不適合。”
杜錦軒冷哼一聲,“不想彈琴就明說,廢話真多!”
女人的低笑,如同老鼠磨牙,讓人心生膈應。
顏十七偏不買賬,挑釁道:“世子爺不廢話,要不要彈奏一曲讓我等俗人開開眼啊?”
玩火者,很多時候是會引火上身的。
杜錦軒那邊卻乾脆沒有了動靜。
是不屑於搭腔,連一個字都吝惜給了,還是無計可施了?
廢話是沒有了,卻也將無禮展現的淋漓盡致。
氣氛一下子陷入了尷尬。
爲難的是胡宗友及其夫人,若是此刻宣佈擺飯,肯定會顯得狼狽。
可不轉移話題,又該如何繼續呢?
顏十七突然嗤笑,“其實呢,彈琴並不難!十七願意彈奏一曲,結束雅事,進入填飽肚子的俗事,胡夫人,可以嗎?”
胡夫人前一刻聽到顏十七的笑聲,還覺得透心涼,待聽到後面的話,又覺得熱火朝天了。“十七小姐肯獻藝,無論是侍郎大人,還是杜世子,相信都是樂見其成的。”
顏十七給了高氏一個安撫的眼神,便徑直走到了琴邊,施施然的落座,手指微動,卻是彈出了幾個不連貫的音符。
“噗嗤——”有人憋笑憋不住。
大多數卻是鼓着腮幫子,肩膀不住聳動的人。
顏十七收了手,擡眼望向珠簾外,“沒有動力!各位看官,十七若是彈奏好了,可有彩頭沒有?”
胡雪芬笑出聲來,“十七小姐當這是賣藝嗎?”
“啊!”顏十七承認的麻溜而自然,“可不就是賣弄嗎?我今兒往這一坐,眼前還真就浮現出了街頭賣藝的場景呢!取悅的,不都是人嗎?”
不過是,一個在大街上,一個廳堂裡。
一個取悅的是過路行人,一個取悅的卻是這有頭有臉的所謂的高貴之人。
“人和人能一樣嗎?”李宜凝幾乎是直着嗓子吼。
若非顧忌形象的壓低聲音,估計都能把屋頂給吼破了。
杜錦軒噌的起身,擡腳就要往外走。
“世子爺這是要去哪兒呀?”周瑞雖然笑着,但眉頭卻是挑了起來。
趙翀把玩着茶杯,“十七小姐的琴,會讓世子爺耳目一新也未可知。世子爺真的打算錯過嗎?”
杜錦軒斜眼看向趙翀,“聽趙大人這話的意思,莫非聽過她彈琴了?”
趙翀也不看他,而是玩味的看着暗暗浮動的珠簾,“十七小姐若是能將那首《暮陽殘雪》彈出來,本官倒是願意添些彩頭。”
周瑞笑意加深,道:“你點名要聽這首曲子,又是何用意?”
趙翀轉向顏如鬆,“解元郎,你可曾聽過令妹彈奏這首曲子?”
顏如鬆苦笑,“十七胡鬧了!還望大人海涵!學生這個妹妹開竅晚,對於彈琴更是不擅長的。這首《暮陽殘雪》別說十七從不會彈,就是學生,也是第一次聽到。”
周瑞嘆了口氣,“既是不會,彈首簡單輕快的就好了!你呀,也別爲難人家了。”
“顏院長以爲呢?”趙翀眼波掃向顏秉正。
顏秉正也是眉頭緊鎖,“小女自從開竅後,偶爾是有些小聰明。這《暮陽殘雪》的確是難了點兒!”
杜錦軒冷哼,卻還是坐了回去。
趙翀手放在桌面上,修長的手指輕輕敲着桌面,“本官三日後啓程回京,一路上有個伴也是好的!”
周瑞哈哈大笑,“想讓我與你同行,直說就是!”
心下卻是狐疑,這話題未免跑到太偏了吧!
“侍郎大人可要說話算話!”顏十七突然開口,“若是十七彈奏出了那首《暮陽殘雪》,三日後准許家兄同行進京。”
“十七!”高氏和顏秉正,一裡一外,這次倒是心有靈犀的異口同聲。
周瑞的笑容倏然止了,目瞪口呆的看向趙翀,“怎麼可能?”
趙翀的眼中浮現笑意,“一言爲定!”
“好!”顏十七脆生生的接招,“還有人出高價嗎?”
“噗——”有人乾脆噴了口茶出去。
隔着珠簾,顏十七自然看不清那人是誰。
高氏撫額,“十七,別胡鬧!”
顏十七小女兒神態的吐了吐舌頭,“十七隻是想到了那日在仙姑廟前,有人出價五百兩,有人出價一千兩。還以爲同樣是才藝,今日也會有人出高價買呢!”
胡夫人面色晦暗,“那不一樣的!那是爲了災民募捐!”
顏十七笑笑,“爲了災民嗎?那麼,十七這首曲子也獻給災民可好?那些個從瘟疫中存活下來的人,很多是失去了親人和家園的吧!那麼,咱們就給他們送去點兒溫暖吧!若是十七這首曲子彈的好,你們多少都捐點兒。然後把這些銀子拿去給災民買棉衣,可好?”
屋裡屋外,瞬間陷入了死寂。
顏十七也不等有人附和,手指在琴上飛舞,琴聲便霸道的破空而來。
同樣的曲子,在胡雪芬的手下,總覺得有些軟弱無骨。
到了顏十七這裡,卻有着說不出的蒼勁有力。
日暮蒼山遠的空曠,殘雪消融的岌岌可危,明明是一幅悲壯的淒涼寂寞圖,卻偏偏從她的琴聲中感受到了暮陽的暖,殘雪的絕美。
琴曲完了,還是寂靜。
杜錦軒再次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到了門口,粗魯的掀掉珠簾,圓睜了眼睛,看向顏十七。“怎麼可能?你怎麼會?”
顏十七卻連眼睛都沒擡一下,視線黏在自己的雙手上,然後又呆呆的等着面前的琴。“不對!好像是不太對!”
衆女眷面對突然的入侵者,好像還都沉浸在夢裡,連個尖叫聲都沒有發出。
還是高氏的母性最先覺醒,衝過來,一下子擋在了杜錦軒的面前,“杜世子請自重!”
窸窸窣窣的聲音,不是爲了掩面,而是爲了整理儀容。
杜錦軒側移身子,視線直直的射向兀自發呆的顏十七,“姐姐的琴譜,你怎麼會彈的如此相像?”
顏十七擡頭,一臉茫然的看過來,“琴絃好像少了些!”
杜錦軒怒吼,“你究竟能不能聽懂人話?”
顏十七隨着衆人打了個激靈,“原來世子爺說的是人話啊!世子爺迫不及待的衝進女眷這裡,是要捐多少銀子啊?”
шшш •ttκǎ n •Сo “你------”杜錦軒只說了一個字,“啪”的一聲,一個杯子碎裂在了他的腳邊。
“鎮海候就是這麼教你禮儀的?”
杜錦軒渾身哆嗦了一下,猛的轉過身來,看向聲音的主人周瑞。
周瑞桌上的杯子還在。
他旁邊的桌子上卻是空的。
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在上面輕輕的敲着。視線上移,對上手的主人,鬍鬚遮不住的是面寒如冰。眸子裡聚攏的冷氣更是讓人心生戰慄。
“你想做什麼?”聲音更是像從陰曹地府發出來的,透着陰沉。
杜錦軒打了個激靈,忙不迭的退回到珠簾外面,“她她她作弊!這不可能是她彈奏的!”
爭辯的話語顯得蒼白無力。
周瑞臉上的笑容也已經凝結,“你的意思是,那裡面女眷的眼睛都是瞎的?”
杜錦軒臉上的表情青紫交加,卻還是不服氣的道:“我姐姐的琴聲無人能及!”
說完,擡腳往外走。
“杜世子請留步!”顏十七高聲道,“杜世子這般情緒激動,證明十七彈奏的不錯。那麼,作爲此次來宣紙的欽差大臣,是不是該爲災民做點兒什麼呢?”
杜錦軒昂首闊步的腳就踉蹌了一下,就陷入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尷尬裡。
“本官出五百兩!”趙翀適時的坐地起價。
顏十七扯動脣角,暗自慶幸,還好有個上道的。
相信趙翀這一帶頭,杜錦軒再怎麼刺頭,怕是也掀不起多大的浪來了。
“我隨五百兩!”周瑞跟着喊,笑容重回明月般的臉上,“只是有個疑問需要十七小姐解惑。剛纔聽令兄所言,這個曲子你以前是沒有接觸的。只這一會兒,究竟是怎麼彈奏出來的呢?”
顏十七深吸了口氣,衝着他出的那五百兩銀子,她也得釋疑啊!“衆所周知,那場百年一遇的暴風雨,十七出了點兒意外。其實,這意外卻並不像坊間傳聞的那樣。”
“哦?”周瑞瞅了呆若木雞的杜錦軒一眼,“莫非不是被馬車撞的?”
顏十七扯動脣角,“誰知道呢!十七隻是覺得,馬車相撞,讓一個人開竅的可能性不大。暈過去前十七是見了一道白光的,所以,十七大膽猜測,應該是被雷電擊中的可能性比較大。想來,這也是上天仁慈,一股腦的把過去十七年的聰明都還給十七了。所以,對於琴聲,十七過耳不忘。《暮陽殘雪》是照着胡小姐的彈奏的,依葫蘆畫瓢罷了。”
在場的人,臉上就都上演了被雷劈了的表情。
只有趙翀,端起丫鬟新上來的茶,掀起茶蓋吹了吹,喝了一口,還帶着響聲。“聽聞鎮海候府富可敵國,杜世子打算出多少啊?”
催銀子的勁頭,竟是比顏十七還着急。
顏十七不覺翹了嘴角,這個人,還真是讓人琢磨不透啊!不過,也蠻有意思的。
當然了,最有意思的應該是杜錦軒現在吃癟的樣子,可惜不能親眼目睹,只能各憑想象了。
杜錦軒此刻的表情,的確是一副便秘的樣子。
他是想着拂袖而去,但是,這裡的人,他可以誰的面子都不給,卻唯獨趙翀,他不買也得買。
這個人的厲害之處,就算是到了他姐夫太子那裡,都得禮讓三分。
“隨趙大人!”杜錦軒從齒縫中擠出四個字,喊來小廝,扔下五百兩銀票,甩手往外面走。
顏十七重重的嘆氣,然後不冷不熱的扔出了兩個字,“小氣!”
杜錦軒走到廳堂門口的腳步緊急剎住,猛的迴轉身,“你說誰小氣?”
“呀!”顏十七瞪大了眼睛,“這麼小的聲音你都能聽見啊!你長着狗耳朵嗎?”
“你------”杜錦軒很想將顏十七的話返還回去,如果對方不是女子的話。可他自幼的教養不允許他這麼做,他高高在上的自尊不做點兒什麼又說不過去,便大步折了回來。
大有理屈詞窮了,就用拳頭來解決的架勢。
“你要做什麼?”周瑞移步,龐大的身軀擋住了杜錦軒衝向內間的路。
杜錦軒面沉如鍋底,伸出顫抖的手指向珠簾後面,“她欺人太甚!”
“世子爺說這話,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顏十七嬉笑道,“這屋裡都是弱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有誰能欺負了世子爺?又有誰敢欺負世子爺呢?”
“你你你還敢說!”杜錦軒幾乎要跳起來,因爲太過憤怒,都有些語無倫次了。
“我有理走遍天下,有何不敢說的?”顏十七聽着那人的跳腳,竟然覺得莫名的快感。
周瑞嘆口氣,“杜世子想必渴了,回去喝杯茶吧!”
杜錦軒惡狠狠的瞪着珠簾,“聖人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果然不假!說本世子小氣,你有本事當場拍出五百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