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盤珠的圓臉上一片晦暗,“我與主家簽訂的本就是活契,而且當初跟我簽訂契約的乃是瑟主子。如今瑟主子已經不在了,我與你家主子便再無瓜葛。”
“瑟主子?”孫三冷哼,“她算哪門子主子?充其量也就算半個。就連她都是主家的!你以爲一直都在爲她做事嗎?”
顏十七突然打了個激靈,小臉白了白。只是面上妝容遮掩,並不爲人所發現。
算盤珠的眼睛被臉上的肉擠壓成一道縫,不仔細看,竟是分辨不出,是睜着的還是閉着的。“我朱算子只認瑟主!如今瑟主去的不明不白,算子就算是死,也絕不會再爲你家主子賣命。”
原來真名叫朱算子,總歸是與算脫不了關係。
“你大膽!”孫三跳腳,提防的往趙翀這邊看了一眼,“妄議主家,我看你是真的活膩了。來前,主子交代了。若不爲己所用,格殺勿論。算盤珠,別說主家沒給你機會。”
“你敢!”朱算子的眼睛強行撐開一道縫,“大順就沒有王法了嗎?”
“主子就是這大順將來最大的王法!”孫三臉上現出得意的笑,“算盤珠,你要慶幸,主家是愛才之人。暫時,是不會害你的性命的!但也不會讓你爲他人所用。來呀!給我狠狠的砸!我倒要看看,從今往後,哪家還敢用你!”
“我們家大人敢用!”顏十七的聲音很高調的響起。
高高舉起的棍棒,齊齊的僵在了當場。
“阿七!”顏如鬆急急的喊,卻阻止不了顏十七踱到朱算子身邊的腳步。
“我勸大人還是不要多管閒事的好!”孫三這話,不是對着顏十七說的,而是桀驁的看向了趙翀。
趙翀不說話,只是凜然的站着。
不阻止她,就代表着默許。
顏十七扯動嘴角,冷笑道:“我家大人愛民如子,這沂州城,誰人不識?你這個孫三,明知道我們大人在此,居然還想要明目張膽的行兇,把我們大人當什麼了?”
“趙大人剛剛高升,對於別人家的家務事,還是不要插手的好!”孫三笑着道。
他果然早就認出了趙翀,只是壓根兒沒有放在眼裡而已。
顏十七也看向趙翀,“大人,這家務事不是該關起門來解決的嗎?莫非這沂州城是他們家的?這人好大的口氣啊!大人未卸任巡撫前,也是這麼威武嗎?”
顏如鬆道:“阿七,不得胡說!這大順是皇上的!沂州自然也是皇上的!”
語氣裡沒有苛責,卻是意在強調後面的部分。
顏十七微微一笑,“三孫子,你可聽明白了?不管你家主子是誰,只要他不是當今皇上,那麼,這沂州就不是他的!”
“你------”話語跟不上,行動倒是快的很。右手伸出,虎口張開,直奔顏十七的脖子而來。
“姑娘,小心!”報曉大叫着,從樓梯上一躍而下。
顏十七卻如同嚇傻了般,站着一動不動。
沒等報曉近前,卻聽慘叫一聲,孫三垂了胳膊,左手捂眼,連退了三步,跌坐在了地上。
顏十七低頭,儘管燈光不怎麼明亮,她還是發現了不遠處的花生米,兩粒。
“趙大人,你真的要與太子府爲敵嗎?”孫三齜牙咧嘴的喊。
趙翀身穩如鬆,彷彿已經維持了那個姿勢千年。
顏十七更加狐疑,究竟是誰動的手呢?
孫三最先把矛頭指向趙翀,她起初還以爲是趙翀動的手。
但現在看趙翀那慵懶的樣子,根本就不像。
沈銓?李一?李二?
沈銓的臉上,跟他家主子一樣,漠然一片。
至於李一和李二,似乎一直都在等顏如鬆的命令,雖然臉上也寫着着急。
那就是還有人躲在暗處了。
顏十七再次把視線移到了趙翀身上,一個二品大員出行,身邊怎麼可能不帶護衛啊!
“東宮的人啊!只是,太子這般縱容下屬,皇上知道嗎?”趙翀開口,聲音低沉。語速很慢,卻是字字如刀劍般戳心。
孫三好不容易被身後的人扶起來,又一下子怔住了。
顏十七適時的補刀,“我們趙大人只做孤臣!只忠於皇上!太子再厲害,也只是儲君,而儲君並非君!”
“儲君遲早都會成爲君!”孫三急急的爭辯。
顏十七微微笑,“有你這樣子不講理的屬下,只怕會把主子的福分都給消耗沒了呢!”
有些話不能明說,暗示總行了吧!
儲君不是君,能不能坐上那個位子,也是一條荊棘路。
畢竟,太子並非立了就不可廢。
“小子嘴巴不乾不淨!趙大人別怪我們打狗不看主人了。給我打!往死裡打!”孫三鬆開捂着左眼的手,指着顏十七,惡狠狠的道。
狗急了也會跳牆,何況還是個瘋狗。
顏十七往後退。
報曉已經擋在了她面前。
李一李二也已經從樓梯上跳了下來。
顏十七往後退啊退,她當然是怕死的。
就算死不了,想到那粘稠的血液濺到身上,整個人的感覺就很不好了。
顏十七瞪大眼睛,不想錯過混戰的場面。
哪怕她這邊只有三個人,她都認爲對方必輸無疑。
只是,期待中的畫面沒有出現,對方的陣營中就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慘叫是。
紛紛抱頭捂臉。
顏十七傻眼,沒等反應過來,就見一個白色的影子從上而下掉落到了地上。
顏十七不去看那白影,先擡頭看房頂。
一樓的敞廳,對應的是二樓的房頂。
那麼高的距離,那人跳下來,竟然沒有摔成稀巴爛,還完好無損的做飄飄欲仙狀。
那人扭頭,綻放了個笑臉,露出了兩排大白牙,在暗淡的光線中顯得異常的瘮人。
“金兄!”顏如鬆既驚且喜的大喊。
顏十七也認了出來,這人竟然是金方!
明明是夜間活動,卻偏偏穿着一身白衣,這麼不着調的事情,估計也就這金方能幹出來了。
金方衝着樓梯一抱拳,“解元兄,別來無恙啊!”
朱算子苦着一張臉,道:“金老弟,咱能先解決了眼前的麻煩,再敘舊嗎?”
金方一臉嫌棄的看過去,“別咱咱咱的!那是你的麻煩!不是我說你,你也真是個榆木腦袋!舊主子去了,伺候新主子就是,反正給誰幹都少不了你的銀子賺。你倒好,非得表現出你的忠誠來,結果引禍上身了吧!”
朱算子嘆氣,“瑟主於我有知遇之恩,無論何時都不可背棄。”
金方道:“不是每次,都有運氣遇到貴人的!算子,你這次可得好好感謝趙大人啊!”
話音剛落,外面就涌進來大批的官兵。
爲首的穿着知府的官服,徑直到了趙翀的面前,施禮道:“下官來遲,讓趙大人受驚了!”
沂州知府孟孚竟是親自來了。
相較於莒州知府胡宗友,這個孟孚就瘦的沒法看了。
兩個人的身材,完全可以用面板與擀麪杖來形容。
趙翀道:“把人都帶回去,好好審審吧!”
孟孚一揮手,官差立馬上前鎖人。
孫三大喊大叫,“放開我!我乃太子府詹事之表弟!姓孟的,你敢抓我,是想着官做到頭了嗎?他趙翀有衛國公府罩着,你有什麼啊?”
“自然是當今皇上罩着了!”孟孚的話答得滴水不漏。
趙翀道:“審!他若真是太子的人,就把人給我送到太子府上。將今日之事據實稟告。”
“如若不是,下官也會派人將其送去太子府上,跟太子討個人情。”孟孚道。
顏十七翹了脣角,這孟孚絕對是個聰明人,而且還是個將正直和油滑雜糅在一起的聰明人。
孟孚到了朱算子面前,“朱掌櫃,跟本官走一趟吧!”
“好!”朱算子衝着在場的人一抱拳,“多謝!我朱算子今日銘感在心。”
“算盤珠!記得欠我一盤花生米啊!”金方衝着朱算子的背影大喊。
人呼啦啦離去,敞廳內迴歸了暫時的沉靜。
顏十七縮在角落裡不說話,總覺得剛纔的狐假虎威,趙翀是會找她秋後算賬的。
何況,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金方,她更是不得不防。
果然,金方衝着趙翀一行抱拳行禮打招呼後,就轉向了她這邊,“這位小哥瞧着面生,只是這說話的方式和語氣,怎麼覺得那麼熟悉呢?”
顏十七小心臟撲通撲通的跳,嘴上卻不饒人,“看着壯士行事很君子嘛,怎麼就喜歡呆在房樑上呢?”
金方一噎,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般跳了起來,指着顏十七,道:“你------你是------”
“金兄!”顏如鬆大步走了過來,“好巧啊!真是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金方不得不轉向顏如鬆,“我就是路過,恰巧認識那個算盤珠。”
“阿七,走了!”趙翀已經走向了門口,聲音輕淡的飄來。
聽在顏十七的耳中,卻如同天籟。身體靈活的從顏如鬆身後閃了出去。
這個時候要是被金方戳穿了身份,依着趙翀的不近人情,肯定會把她扔回莒州的。
上了馬車,顏十七才發現,馬車裡只有趙翀一人。
沈銓不知所蹤。
顏十七很想把自己再縮到角落裡去,但自己畢竟不是螞蟻,就算縮到角落裡,也是一樣的顯眼。
車上統共就兩個人而已!
顏十七認命的上前,主動沒話找話道:“大人要喝茶嗎?”
趙翀不答話,只是眯了眼睛看着她,如同一隻盯着老鼠的貓。
顏十七垂了眼瞼,絞着手指。
“顏解元的小廝剛纔喊你姑娘?”趙翀這一開口,直接打了顏十七一個措手不及。
剛剛那麼亂的場景,她壓根兒就沒注意報曉喊了她什麼。
但被她忽略的東西,卻偏偏入了眼前人的心。
狐狸就是狐狸,太狡猾了!
“那個------”顏十七飛快的轉動眼珠,“我的乳名,就叫姑娘!我剛生下來那會兒,體弱,差點兒養不活。老人們就說,當女孩子養,會命硬。所以,我娘就給我取了這麼個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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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翀的眼中就多了玩味,“聽着新鮮!”
顏十七癟嘴,強忍着笑,能不新鮮嗎?這可是她杜撰的。
能在電光石火間編出這麼個理由,她真是太佩服自己了!
趙翀道:“你剛纔膽子很大!”
顏十七扯動脣角,露出討好的笑,“嘻嘻!小的膽子很小,剛剛不過是借了大人的而已。有大人在,小的才天不怕地不怕的。”
伸手不打笑臉人!
可着勁的拍馬屁,總是沒錯的。
好話是讓耳根子軟下來的最好的武器!
趙翀的眉毛挑起,“你害我得罪了太子!這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嗯?”
顏十七本能的感到了危險,不禁瑟縮了一下,“冤枉啊!小的會強出頭,不正是大人的意思嗎?”
趙翀手放在膝蓋上,輕輕的敲着,“我有說過什麼嗎?”
顏十七咬脣,“大人今日在旺水樓給顏解元接風,真的只是偶然嗎?等所有的客人都走光了,大人才從雅間裡出來,小的怎麼覺得大人就是在等今日之事發生似的。”
“腦子不笨!”趙翀淡淡的吐出了四個字,如同吝嗇的施捨。
顏十七提着的心微鬆,“謝大人誇獎!”
她猜對了,這趙狐狸今日會出現在旺水樓,真的是有備而來啊!
趙翀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是爲了討好太子而來?”
顏十七眼神閃爍,“那三孫子真的是太子的人?”
趙翀道:“是與不是,還得等孟孚審過了再說。回答我剛纔的問題!”
顏十七癟嘴,“憑感覺了!因爲大人您是個好官啊!一個好官怎麼可能畏懼與權勢,而去做助紂爲虐的事呢?”
“好官嗎?”趙翀的眼眸陡然轉深。
顏十七嘻嘻笑,“剛剛用飯的時候,入耳的可都是沂州百姓對大人的誇獎呢!”
“你也是這樣認爲的?”
“大人想聽真話嗎?”顏十七垂着眼眸,不敢直視過去。
有些人的氣勢,似乎是天生的。只要往那兒一坐,眼神一掃,就能壓迫的人擡不起頭來。
趙翀沉默。
顏十七嘆口氣,“小的對大人的瞭解,都是從別人那裡聽說的。綜合所有的信息,小的只能說,大人是很會做官之人。好與不好,百姓自有公論。升與不升,皇上自有公斷。大人既得了官聲,又升了官,不是人人都能把官做成這樣的。”
關於會做官這一點兒,也是她不得不佩服的!
她爹顏秉正若是做官,肯定會是一個有官聲的好官,但是能不能有官升,怕是就很難說了。
而很多想着升官發財之人,是得不到民心的。
能將二者完美的結合,恐怕也就只有狐狸的聰明才智方能做到了。
趙翀突然大笑,笑的無比開懷,完全不顧忌他面前還坐了個美女。
當然了,美女現在委屈的做小廝,他不顧忌也就算了。
只是,她明明說的嚴肅,沒那麼好笑吧?
顏十七心中微惱,卻又不能發作,當真是憋屈死了。
趙翀止了笑,眼中卻還是笑意不減,“你可知天下有哪四類人?”
顏十七很不想搭理他,但礙於眼下的身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士農工商,可對?”
語氣明顯的敷衍。
趙翀道:“在大順,這四類人中興起了四大世家,曾經盛極一時。”
“曾經?現在已經風光不在了,是嗎?”
趙翀微微頷首,“現在已經很少被人提及了。你可知,其中的士,指的是哪家?”
顏十七意興闌珊,“管他是哪家,應該與我沒多大關係吧?”
趙翀道:“莒州顏家。”
顏十七萎靡的神色瞬間消失,兩眼熠熠生輝了起來。“大人說的顏家,可是顏解元家?”
“可惜,現在的顏家,已經四分五裂了。”聲音裡是掩不住的惋惜。
顏十七的眼中也跟着染上了鬱色,祖父顏壽泉多年前從本家分離出去,算是第一次分裂。
她父親顏秉正久居莒州,跟京城顏日漸疏遠,算是第二次分裂吧!
“家族大了,難免人心生異。何況盛極必衰!”
就是她父親這一家,因爲有了個範姨娘,心也散了。
趙翀看着眼前的小臉,就算有着很厚的妝容,卻依然掩不住上面的表情生動。“顏家的衰敗算是和緩的,最厲害的是商。”
“商?”顏十七一臉的茫然,“又是哪家?”
趙翀道:“大順朱家,鼎盛時候,是真的富可敵國的。而且神奇的是,凡是朱家的人,都特別會掙銀子。”
“朱家?朱算子?”顏十七總算明白了,這趙狐狸爲何會如此耐心的引出四大家族的話題了。
原來這個那個朱算子來歷這麼不簡單啊!
趙翀道:“朱家已經滅了,朱算子現在是唯一在世的朱家人!”
“呀!”顏十七掉了下巴,“爲何會覆滅?內因還是外因?”
趙翀眼中的精光一閃,“十年前的瘟疫,死了太多的人!”
“又是瘟疫!”顏十七嘆氣。
心下也很快了然,一個大家族的傾倒,不可能只是一方面的原因。內部的腐朽,外部的推力,二者一旦結合,就恐怕是人力所不能挽回了吧!
由彼及此,這次莒州的瘟疫如果不好好控制,怕是也會造成屠城之勢吧!
這樣看來,眼前的人的確是功不可沒了。
趙翀道:“再強大的人,有時候在天災面前,也是無能爲力的!”
顏十七衝着他綻放了一個真心的笑,“大人這次做的很好!”
說完又有些懊惱,他這樣的人,面對着別人給予的安慰應該會嗤之以鼻吧!
“你也做的很好!”聲音很輕,如同羽毛拂過心間,留下一絲癢。
顏十七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我又沒做什麼!”
她現在可是小廝阿七啊!縱使做了什麼,他一個封疆大吏也不該知道纔對。
莫非他已經開始懷疑她的身份?
顏十七想到這一層,臉上就有些尷尬了。
趙翀勾脣,“朱算子早前一直都在爲瀝王府辦事!”
“太子府的前身?”顏十七蹙眉。
無論是瀝王府,還是太子府,再次提及的時候,雖然沒有了最初的激烈反應,但心裡的抗拒和排斥卻依然那麼的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