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三回老學究奇妙釋夫妻新新人異類對親情
翁婿見面有個何種講究?
像白琅同毋士禾之間,不同尋常的翁婿,見面的確須要個合適的場合。
艾教授就沒有勉強白琅同自己一起去毋老總那裡。
“這樣,炸醬麪照做,我的無毒蔬菜你不能不吃。”艾教授立即忙着洗菜、炸醬做湯,正好還有點雞湯。炸醬麪做好,毋士禾的司機就來了。不能讓司機等着,艾教授說:“你慢慢的吃,吃完再休息一會,走的時候帶上門就行,出院門時院門能鎖就鎖,鎖不上就隨意掛上。”
司機經常開車來,同艾教授很熟悉了,便笑着問:“怎麼有鎖不能鎖?”
“鎖像我一樣,老化了。”
司機說,你把鎖拿來。司機一看鎖,是把銅鎖,因爲日曬雨淋,裡面可能生鏽,便去外面小車裡,取出機油壺,稍稍在鎖孔滴了幾滴機油。果然就不費力的鎖上了。生活中許多時候,卑賤者最聰明。
待艾教授同司機走後,白琅陡生感慨,雖這個平平常常的百姓家,沒有珍寶財富,無須警惕財富失落,但也不是能隨便讓外人入室的。他今天能受主人的信任,這份情誼,可不是珍寶能換來的。
說也怪,這碗炸醬麪確實非同尋常,味道好極了!不是加了味精的鮮,是新鮮的蔬菜和土雞湯生出的鮮味。吃到碗底,還發現臥了兩個荷包蛋。這可是中國人傳統待客的真境界。
艾椿到了毋士禾那裡,首先是吃飯。四菜一湯:一是橄欖油炒青菜海米,海米是少量的。二是清蒸茄子。三是紅燒豬肉冬瓜。四是青椒絲炒土豆絲。湯是煲鴿子湯加蘑菇。
“這素菜是我院子裡的,放心吃,沒有化肥農藥。本來一樓院內種了不少雜花閒草,我讓改爲菜園。我的一位遠方表叔無兒無女,老伴也過世。原先是靠種菜收入養家,後來農村老屋拆遷,搬到小鎮上,地沒有了,靠低保養不活他。去年他來我這裡,想讓我幫他找個看大門的。他看到我的院子大,說要種菜的話一年四季吃不完。”
飯廳一側的門開着,能望得見一片興旺的菜園。
“天下老農都還是戀着土地。”
“我看他用硬實的手指挖出一巴掌土,眼睛都放光,連說好土好土,一定種啥是啥。我說你喜歡這塊地,就交給你擺弄。他從家裡弄來各式農具,很快開發好院內的這塊地。而原來的花,他細心的安置到花盆裡,放在菜園四周。”
“老農最熱愛生活呢。”艾教授說,“他這是:種菜也消閒,悠然見雜花。”
“當時其實並不想讓他掏力氣種菜,只是找個理由養他。六十多歲沒多少文化,哪還能找到看大門的活呢?沒想到他真的興起一塊好菜地,一年四季,各種蔬菜不斷。我那有病的老伴跟着我表叔在菜地忙,身體竟好得多,許久沒發病了,這真是我沒想到的。”毋士禾頗爲感的慨說。
“親近自然親近生機昂然的植物,能使人心情怡然。《唐詩三百首》中的第一首是張九齡的《感遇》,就是他感到自然界的春蘭秋桂等草木纔是人們的真朋友。欣欣此生意,自爾爲佳節。老是呆在鋼筋水泥構造的閉塞空間,沒病也弄出病。所謂宅男宅女是種現代愚昧。”
“老師知道了苟經理去北京住醫院,據說病很重。他原先一筆生意砸了,公司幾乎倒閉,他同有關政府做的一筆生意,人家撕毀合同,可他已經投入大筆資金。我同他說過,同政府打交道,務必小心再小心,累還不說,還常遇到欺騙。老苟心情不好,加上先前被生意對手計算打傷,舊傷復發。身心壞到極點了。我之所以選擇把資金投放德國市場,除了因爲女兒在那裡,還因爲那裡的欺騙少些,誠信多些,政府的手短些。”
“他的公司可能還有希望。現在的經理你知道是誰?老市長傅鈞山的兒媳。”
“不是傳言沈園進了佛門?”
“可能在佛門口徘徊過,最終還是回到紅塵。”
“苟經理看準人才後,有股盯着不放的韌勁。沈園我見過,非常精緻的女人,監獄長說,即使服刑時,沈園也總是把自己整理的好像去走親戚,沒有一般女囚的落魄樣。”
“那是她自珍永不放棄人生的表現。你怕還不知道,老苟的女兒和兒子都同沈園極好。”艾教授道出實情,“老苟女兒同沈園形同母女,沈園出獄後開的一家書店,實際上交給了老苟的女兒。老苟的兒子是個另類,他同家政形同母子。他少年時就是黑客奇才,被沈園收爲關門弟子後,在虛無世界馳騁自如。老苟經營的網絡軟件,靠的就是沈園和兒子。”
“沈園真是人才難得,那時她剛出獄時,據我所知監獄是極力挽留,一些高科技民營企業也都有動她的念頭。她的出山,對老苟的企業肯定注入一針強心劑。有時候人才幾乎決定一切。中國的民營企業,經營不善,除了政策環境不好,不能走出家族經營的陰影也是一個主要原因。不能把眼光聚集海內誠聘管理人才,加上國企的霸道,民營企業沒有發展前途。”毋士禾有着切身體會。
“老苟離世前,我們通過電話,他還同我開玩笑,沒有透露他公司遇到的厄運。這幾年我們幾乎沒見面,他一直住在自己經營的那塊林場裡。她女兒怎麼沒有告訴我呢?”
“恕我直言,老師,假如我走在你的前面,會關照洗嬰不要通知你。我父親在世時,我的礦工出身的叔父病死,他的身體很強壯,得了許多礦工的職業病矽肺病死的,陽壽才五十九歲。他走時我們沒有告訴老父親,不想讓老人家傷心。”
“人同人終有一別,或暫別或永別,許多朋友親人間活着時音訊全無,也等於永別。不講親情友情黨派情的人,苦惱會少得多。其實靠親朋黨情來安慰是不靠譜的,永久不離自己的伴還是自己啊!人本質上是孤獨的。”艾椿又在說些玄妙的話。這類話毋士禾聽多了,習慣不求甚解,老知識分子總有點怪兮兮。
兩個人的中飯,竟也吃了近兩個小時。
飯後,毋士禾拿出一封信:“這是我女婿寫來的,麻煩你來給回個信,怎麼寫回信,你看完信再說。”
信是用中文寫的,儘管寫的漢字歪歪扭扭,但語句還是通順的,這同他遊學中國三年以及有個中國夫人有關。
“尊敬的岳父大人:您好!你讓我在德國物色一位經營管理人才,按您的具體要求,我暫定了三位,他們都有一定的中文基礎,最後由你來選定。您在德國辦廠,確實是需要一位本土行家。你說服我來當執行經理,我之所以不就,除了我的能力不行,還在於我的身體撐不下來。我已經習慣於教師生活,視培養青年人爲己任。
因爲車禍,我受到的傷殘主要還不是身體外在的,而是心裡的。我們都是男人,我一向很佩服您,同時也很同情您,岳母長期患精神病,您不離不棄。但夫妻終不能有和諧的生活,對任何一方總是痛苦的。我很愛洗嬰,但是我已經是不健全的丈夫,我還沒有正式提出解除婚約,我很苦惱,甚至覺得婚姻失去了意義。
我的苦惱沒有同我的父母說,因爲兩位老人家一向以擁有一位賢惠的兒媳而高興。我視你老人家爲知音,希望你能理解我。
洗嬰同白琅當初分離,主要不是感情平破裂,是因爲白琅忙於考研疏於感情導致分手吧?現在考慮到白琅還沒有成家,考慮到他同洗嬰有個共同的可愛的女兒,我希望他們兩人能重建家庭。這樣說,並不是我不愛妻子和女兒,相反,我的考慮是從愛出發的。我如果同洗嬰解除婚約,但同女兒的父女的法律關係還是永存的。”
艾椿看完信,明白是怎麼回事。
“想請老師代擬回信。因爲我近期不能去德國,不能同女婿面談。”
“來而不往非理也!應該回信。你看這信怎麼回呢?”
“你比我更瞭解我女兒,我完全交老師回信的委託權。怎麼回,由你定!”
“反正這不是那麼急,我回去再考慮一下。”
這天晚上,艾教授伏案代毋士禾寫給女婿的回信。
“吾婿:信悉。
夫妻因爲生理原因而提出分手是可以理解的。但人類夫妻結合在一起的因素,又非完全只是生理這一個方面,否則就成了動物。
假如婚前一方隱瞞了自己的生理缺陷,那是不人道的。但是如果結婚後因不可預知的原因而使一方造成生理殘缺,是否必須要分手呢?這在法律上以及人性上都沒有這樣的硬性規定。
年輕或正當盛年的夫妻如果一方因某種原因,難以履行夫妻生活,己方或對方提出解除婚約,有比較充分的理由,但並非是足夠的理由。我這樣說也許很抽象,那就用實例來說明。
二戰時,希特勒驅逐猶太人,部分猶太族人到了中國上海等地避難。這時我的一位表舅在上海打工,他遇見一位流浪街頭的猶太姑娘,時正寒冬臘月,我的表舅讓落難的猶太姑娘到自己的簡陋的租房內避寒,這位中國小夥讓素不相識的德國姑娘睡在牀上,自己則打地鋪。她受到感動,很感謝這位好心誠實的中國男人。
世事的艱難把兩顆不同國籍的男女之心連在一起。一年以後,我的表舅秘密參與地下的抗日鬥爭,後來被日本特務抓去,嚴重的刑罰使我的表舅身體受重傷。當他回到女友身邊,已經不是正常的男人,但是他的德籍女友比先前更加體貼。抗戰勝利後,我表舅還帶着猶太籍妻子回到故鄉。二戰以後,在中國的猶太人陸續返回,我表舅的猶太妻子纔不得不離開中國。我想這個故事,能夠說明維繫夫妻關係的紐帶不僅僅是生理的元素。
如何理解丈夫中的“夫”?夫者,扶也!就是說要在各個方面義不容辭的幫扶妻子,而不是給妻子拆臺。如果妻子不願丈夫離開而丈夫硬性的無情離開,這就是拆臺!
妻者,旗也!妻子是家庭後院中的唯一的一面光鮮旗子,但是沒有了堅實的旗杆,旗子如何美美飄揚?按我們中國的傳統,旗子一旦綁定在一根旗杆上,是不會輕易再換另一根的。我可以肯定,您和您的父母是樂意看到家庭上空飄揚着來自中國的鮮豔旗子的,而來自中國的旗子也因擁有堅實的德國旗杆而內心踏實。
你同洗嬰原是關係十分和諧的夫妻,彼此沒有隔閡,彼此遇到心理問題,應該坦誠交換意見。夫婦間的關係,不只是兩個人的事,涉及到子女父母,所以談分手的大事,應該把子女父母考慮進去。我相信你已經這樣做了,否則你不會給我寫這封信的。因此,我希望你同父母交換一下意見。長輩不會阻擋你的決定,但長輩的意見是你做出決定前的重要參考。
你的妻子是中國人,她的血液裡流淌着中國傳統文化。中國的傳統文化中對女子有這樣那樣的行爲規範。比如三從四德,三從之中的一從是:“出嫁從夫”。中國民諺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根棍棒抱着走。”這並非完全是封建的糟粕,其中有人性的合理內核。
女從夫,幾乎是鐵元素一樣溶解在中國女性的血液中。我這樣說,並非是洗嬰一定會死死地跟從你。而是說,假如當你提出要同她分手而她不會輕易同意時,你應該理解她是一位純粹的中國女性,純粹有何不好?
當初你向洗嬰提出求婚時,她沒有輕易答應,因爲中國女性對待愛和婚姻從來十分嚴肅,對於夫婦分手,中國女性可能看得比當初的攜手更重要。
洗嬰是你人生中的初遇。男人的第一個妻子,在中國稱爲糟糠妻。俗話:要飽還是家常飯,要暖還是粗布衣,要家還是糟糠妻。
貴國大學者馬克思韋伯說過:‘如果靈魂不經過寂寞和清苦之火的鍛打,完全不能冶煉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來。’這一陣你一定受到寂寞和清苦之火的鍛打,相信你能經得起鍛打。
你要看到你所擁有的,不要想你所沒有的。
至於你覺得現在沒有了夫婦生活的意義。貴國的希特勒沒有成爲法西斯之前,說過一句話:有爲的人,就是要從沒有意義中發現意義。希特勒那時還是一位律己甚嚴的進步青年。我覺得他這句話,還是很有哲理的。
夫妻之間相處,拼的不是生理,是修養,是哲理。
你們夫婦是合還是分,你們協商解決吧!以上只是我的個人意見,僅作你們參考。
不管你今後是否是我的女婿,我會永遠把你當做我的後輩摯友。因爲你給了我女兒、外孫許多的愛。順致健康!您的中國岳父。”
第二天,毋士禾一氣讀完覆信的打印稿,沒有一絲猶豫的簽上了自己的名,並複印了兩份。當天就發走了。
“老師,你還記得我對你說的表舅的事,用在這封信裡,非常好。聽我父親說,後來,那位猶太女人回德國後,還寫信來希望他去德國,表舅婉拒了,而且從此不再找老伴。”毋士禾嘆息,“老師,‘夫妻之間相處,拼的不是生理,是修養。’很精闢啊!要家還是糟糠妻,說得很深刻。”
艾教授說:“沒那麼多深刻和精闢。夫妻的分合雖是兩口的事,但親朋的意見還是要說給他們聽,尤其是原配,不要輕易拆散。”
轉眼間中秋節快到,艾教授忽然接到一封信,是她表姐小兒子的信,告訴老母得了癌症,附帶說了他的女兒已經考取大學,上學的地方是x城。這x城離艾椿的住地y城不遠。
雖然表姐當年比較冷待他同女弟子,拒絕把她小兒子空着的房間賃給他,拒絕孫女去柳留梅學校上學。但這一切已經煙雲般過去,那時,表姐是通過冷待來表示對老少戀的強烈反對,她的反對並非出於惡意,她的反對中有真理因素。
艾椿得知表姐患上惡病,心情頗憂。時光悠忽,一向頑健不服老的老表姐老了,而且得了麻煩的癌症。因爲中國環境的日益惡化和有毒食品的增多,以及人的心理焦慮化,癌症呈幾何級數上升,趨向普遍,於是改稱癌症爲常見病,不稱絕症了。但難以掩蓋癌症的殺手猙獰面貌。百姓的厄運其實是民族厄運的部分,只能給予同情。艾椿給老表姐匯去區區兩千元。
那位同晚娘關係不和諧的小姑娘如今已經成了大學生,她爸告知在x城讀書,他當然知道x城就臨近y城。戰爭期間,常規炮彈就能打到的地方。按照中國的傳統,艾椿是應該去看看這位外孫女的,或者讓她作客y城。艾椿向外孫要了他女兒的手機號。
艾椿想,應該邀請表姐的孫女來過中秋節。
“還記得我嗎?我是你奶奶的表弟,當年我們見過面。”
一會受到了返饋的短信:“記得,舅公公好!”
“你那裡離我這裡不遠,來我這裡過節。因爲你是女孩,我不放心你一個人摸來。我正在尋覓我們大學院內,有沒有孩子在你那裡上大學的,或者讓可靠的人接你。”
可是這一邀請沒了下文。艾椿把這消息告知女兒,女兒說:“要不讓老喬出差經過那裡,把她帶來。”老喬是女兒的丈夫喬律師。
“這當然好,我是想讓那孩子來過中秋。這孩子自小父母離異,其本上跟奶奶過的。他到了我們家邊沿上學,能不邀她來嗎?”
“爸,其實讓她自己過來不行嗎?我上大學的時候,因爲媽媽生病,你要照顧媽媽,沒有讓你送我,我不是很順利去報到的嗎?”
“那時天下太平,現在有點兵荒馬亂的樣子,動不動這裡殺人那裡強姦。我不放心讓女孩一個人摸來的。”
“爸,女孩上幾年級了?現在進大學的女孩,一年時光就基本上在戀愛了。你對她說,有男朋友的話,兩人一起來,有個護花使者,你不就放心?”
“這倒也是。”
於是艾教授又給表姐的孫女發了短信:“有男友的話,一起來。下車後給我電話。”
對方依然沒有反饋。這時多卿得知這一情況,便說:“我兒子正在那裡開訂貨會,中秋前結束,到我這裡過節。他是從上海開車來與會的,我讓他來時去接那女孩,不就行了?”
這是最好不過的,於是艾教授把女孩的手機號碼和女孩的名字告知多卿,讓他轉告兒子。本來艾教授想把這一設計方案短信告知女孩,因爲原文聯主席韓瀚來電話,要他中午到某某酒店,說幾位老友相聚,提前過節。這是韓瀚的處友之道,重大節日之前的一天,他都會召集老友吃頓飯。
吃完飯回來,已是下午三點,艾教授回來,正想小睡一會,聽得有短信聲。打開一看,令他目頓口呆,但見短信內容:
舅公公!你沒經我同意!就把我的信息透露給我不認識的人!這不好吧?再說,我也從未說過要去你那裡!我爲什麼要去你那裡?
這四個驚歎號加兩個問號,讓大教授艾椿一時不知如何解讀?
一會多卿來電話:“老艾,你是怎麼搞的?那手機號是你外孫的女兒?她給我兒子當頭一棒,說‘我不認識你,我爲什麼要跟你去y城?’手機就掛斷了。”
一個短信一個電話,使艾椿陷入深度難堪。
外孫的女兒的短信,是艾椿從未料到的,她太異類了!完全出乎他的認識邏輯之外。
親表姐的孫女就在家邊上大學,讓她來過節,而且安排可靠的人接她,這不是合乎情理中的。事先雖沒有告知是誰,但是已經給她打了招呼,讓人接她來過節。按照大學生的認識常識,應該能夠理解‘不認識的人’爲何要接她到y城。
艾椿撥通了女兒米米的電話,將委屈告之。女兒說:“爸,這女孩的思維也許有道理。一個陌生的男人打電話給她,說要開車接她到別的地方,她能不警惕嗎?小女孩有小女孩的思路。你再給她發短信,說明情況,你別生人家的氣!”
女兒畢竟是多年的校長啊!能破格理解他人。於是艾椿又發短信:抱歉!我沒事先告知給你打電話的是誰。他是我老友的兒子,上海經商,正在x城開會,他回來看父親,請他接你。”沒有及時回信。
到了晚上九點了,方見回覆短信:爲什麼一定要我去我不願意去的地方?
艾教授完全懵了!他本想發信責備她不懂事,但是沒有。七十多年的經歷告訴自己:即使別人真的錯了,就讓人家自己慢慢醒悟。
慢慢醒悟的不是那大女孩,而是艾教授自己。他漸漸明白,表姐的孫女爲什麼不願意來的原因。當年艾椿同女弟子去表姐家的時候,表姐的孫女還只是個小女孩,但眼含淡淡的憂鬱,她自小父母離異,一直跟着奶奶生活,後來又隨後娘。後孃是名符其實的那種吼娘,小女孩自然就生出對世界的警惕。她知道是小日本的老頭將她的去東洋打工的母親騙走了。
於是推而廣之,對所有老少婚戀中的老頭概無好感。記得艾椿在表姐家的時候,小女孩對柳留梅還親熱,但對艾椿卻總是迴避。那時她尚小,現在大了,兒時的有關觀念或改變或加劇,看來她是加劇了。所以她纔有“爲什麼一定要我去我不願意去的地方?”她不應該受到所謂敏頑不化不通世情的指責,她是值得尊敬的。
如此一想,艾教授的心順了,不順也不行啊!世上許多事並不是由着你想怎麼就怎麼,你的想法是不能強加於人的。唯一的解救是無條件的尊重他人的觀念。要想以一人之念統一千萬人之念,難矣!
中秋節這一天,艾教授是獨自過的,女兒女婿均因公在外,外孫在國外讀博。對於傳統節日,艾椿向來持無所謂的態度,親人能團圓更好,不能團聚也不傷懷,有書萬事足!讀書也能使人愉快。
節日文化的本意是讓人快樂,不是使人憂傷。可是現在越來越多的人,得了節日病,因爲孤單因爲經濟拮据因爲狂樂狂飲過度等等,傷及身心。
不僅是節日文化,人類社會中的所有文化,都應該有利於人的身心,傷害身心的文化都是惡文化。比如政治經濟學,這門學問應該是研究怎樣使社會安定使人幸福。但是無論是一黨或多黨政治,都似乎不能使社會真正安定,強迫安定的不是真安定。再如五花八門的經濟學,都實際上變成不擇手段的掙錢學,結果是沒錢的大多數人過的不愉快,有錢的少數人中真正內心善良和諧的也很少。這樣的經濟學就是惡學!再如教育學,如果使大多數青少年在學校過的過於緊張不快樂,使青少年一代中內心陽光少於陰暗,暴戾多於善良,私心大於公心,這樣的教育學同樣是惡學無疑!
中秋節下午,艾椿接到一個電話:“請問,您是艾教授吧?”聲音甜蜜的女生打來的。
“是啊。請問您是誰?”
“我媽媽是謝晴,我是秦謝。”
艾椿心一怔,謝晴,秦根曾經的愛妻,已經多年沒有音訊。不想她的女兒破天荒來電話,便問:“小秦,請問您在哪裡?”
“現在我同您在一個城市。”
“那你來我這裡。”艾教授告知她自己住的地方。半個多小時,秦根的女兒來了。
見到謝晴和秦根的女兒,艾椿很高興:“真正是多年未見,如果在街上肯定不敢認你的。記得我去你媽那個地方,你還是初中生。”
“艾教授,你還是那個樣啊。”
“你們都成家立業了,我們還能不老?老朽了。你媽還好!”
“她還好。”
“那位辦抗日紀念館的劉老身體還好吧?”
“還好,只是血壓比較高。前回病過一次,很重,現在又恢復到正常。”
“那他半生經營的抗日館有沒有發展?”
“因爲中日關係持續緊張,劉爺爺在那裡的影響大,抗日館還有些發展,我媽先代管着。事實上自從劉爺爺中風後,館內的具體事務都由我媽經管。但是閒言碎語總少不了。”
“當初,我曾經想說服你媽,同劉館長結婚。如果結了婚就不存在這個問題。”艾教授說。
“艾叔,你不知道,我媽離開我爸以後,發誓不再結婚。現在的問題是劉爺爺沒有自己的親生兒女,就在他前次重病時,傳言他病故,不久來了個女人,說她是劉爺爺的妻子,就是曾經跟了劉爺爺三年的年輕女人。另外,據說老劉還有個從未見過面的侄子,也在老劉病重時來過。”
“這種事現在多了。還不是劉館長有幾套房子,有不大不小的家業。”
“劉爺爺的抗日館,半世心血都投放在上面,我很擔心他一旦走人,他視爲生命的紀念館怎麼辦?爲了她的紀念館,他動員我考大學的日語專業,說以後翻閱日文資料方便些。”
“你們母女實際上同劉老是一家人,你們有責任保護好他的紀念館。”
“爺爺這你放心,他的紀念館館務我大體上摸熟了,也是爲了這個抗日館,大學畢業我沒有出去找工作,幫劉爺爺調理館務。”
艾椿想,謝晴的女兒找他一定有什麼事,便說,“小秦你老遠來這裡,可有什麼要我辦的事?”
“艾叔,就是要麻煩您。你是知道的,當初我父母離婚時,有個協議,父親百年後,他的房產權歸我。”
“協議上是這麼寫的,當時我在場。我在不在無所謂,協議纔是證據。”
“父親因爲房子拆遷,因爲年老賃房很難,開發商把父親安排到市郊養老院。後來我把父親接到我那裡去住了一陣。新房蓋好後,父親一定要回去。父親住到新房後,有人給她找了個保姆,我覺得這好,有人照應我也放心。前一陣,父親神志有點不清了,我母親讓我回來看看父親。前天我回到父親那裡,他幾乎認不出我。奇怪的是保姆對我很冷待。我在整理父親的有關證件時,發現他的住房證不見了。保姆說,在她那裡保管着,她說我父親有交代,這房子以後歸她。”
“不會這麼簡單吧!”艾教授說。
“保姆拿出一份東西,歪歪斜斜的字跡,寫着:我的住房我以後交給王百黛住。秦根。”記得老秦曾經說過,以後老了又沒有老伴,就請一個保姆,不過首先保姆應該形象好。這王百黛名字挺好,千媚百黛啊!
“是你父親的手跡?你老爸的字寫的很端正,這麼個歪斜樣,怕是手已無力了。”
“我對父親的字也不熟悉。我電話問母親怎麼辦?母親說讓我找你您艾叔。”
又是老男人同女保姆的事。
“這幾年,我同你父親幾乎沒有謀面。人一年比一年老,朋友一年比一年少。即使老友也難得一見,老了老了,似乎什麼都了了。我也不知道你父親同保姆什麼關係?”艾椿想了想,“我直說了吧,這幾年你父親由保姆照應,以後你父親不在了,遺產怕應該有保姆王百黛的一份。你父親雖還在世上,但他已經沒有了認知能力,而現在要求處理有關他的財產爲時過早。因此,你父親的房產證現在你也沒必要同王百黛去爭。不過你得準備通過法律途徑解決房產問題。還有,我記得你應該還有一位同父異母的兄長吧?”艾教授的意思是秦根髮妻所生的兒子,是不能忽略的。
“我記得,他一直沒同父親聯繫。”
“怕在你父親走了以後,就來聯繫了。”
艾教授留謝晴的女兒吃了頓便飯。她說很快要回去,紀念館的事多,館長身體不太好。艾叔,父親這邊,煩你有時間去看看。”
“我是該去看他,他的新房子我還沒去過。”
“我把父親住房的地址和他的宅電寫下來。以後如有情況,請艾叔一定告訴我。”
艾椿點了下頭。送走客人後,艾椿嘆了口氣。現在秦根已是半個植物人,他的價值已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的那套新房,無論她的女兒還是照應他的王百黛,秦根本人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套房子。這是另一種“物是人非”。至於以後自己能不能及時的將秦根人生最後消息告知秦根的女兒,就很難說了,自己同老友秦根,孰先孰後去另一個世界,說不準啊!
晚上,女兒米米來了,給送來艾椿愛吃的小籠包。“爸,我同老喬商量給你請個保姆,你一個人我們不放心。”
“有什麼不放心,我手腳還能活動。”
“有個伴,說說話啊,雖說你愛看書,但人和書畢竟不一樣。”女兒發現電視機上有個花傘,挺精緻,難道老爸又有了年輕的女友?
不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