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來秦根的第二次婚姻正在顯枯萎顯露敗相,艾椿教授從自身的幾年來的切身體會來說,年輕的女性同年齡落差很大的男性結合,弄不好是兩敗俱傷,傷的都很重很重,對於女性,傷的會更重,她們的痛苦來自外世俗的有形或無形的壓力。世上的婚姻幾乎沒有不痛苦的,只是程度上不同而已,老少婚姻豈能例外?
婚姻中的痛苦不用諱言。
從婚姻的歷史來看,婚姻的喪鐘能自由的敲響,這對人類來說不完全是個悲音,生中有死,死中有生,坦然處之。
面對秦根的痛苦,艾椿幾乎找不到一句安慰的話。人類的愛情總是同痛苦伴生的,我們老祖宗不早就規勸我們:爲人莫相愛,相愛四時愁。讓他痛苦吧,真正的男人,會在痛苦中得到昇華!
艾椿教授之所以不去安慰秦根,那是因爲老人的情殤比年輕人更深更殘酷,心理傷痕不是三言兩語能夠撫平的,這種傷痕只能當事人去面對如自我撫療。《中國式離婚》的作者武斷地說:老年人,心靜如水。以爲老人不可能有感情上的折騰。
錯了!老人,機能雖已衰老,但是,其心一點沒有衰老啊!認爲年老的人心已老,無所求無所愛,這是對老人理解上的嚴重錯位。一個社會中的人,尤其是政治家、作家不瞭解老人,方方面面的人都忽視老人,把老人看作是廢棄了的煤礦,甚至是不用的糞坑。忽視老人精神和物質生活的社會,那麼,這個社會同動物世界又有多少區別?
很希望熱衷於寫婚姻的作者們寫一寫老年人的感情的酸甜苦辣,文學作品在這方面幾乎是空白,即使有一些寫到老人的感情,大都淺薄或刻薄,稍有正面涉及的,招徠的往往是嘲弄。許多年輕或不年輕得男女,總以爲老人是豬,給他們吃飽就行。
秦根臨走前,要走了柳留梅的生辰。 他說,我給占卜一下,看她是否宜於遠行。
秦根是因經濟同距離兩方面原因造成感情危機。鬱大夫的老少配就沒有這方面的尷尬,他是醫界權威,用他的話說,“醫生的灰色收入局外人想不到的”,他大概是屬於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但同權力在手的人相比,他的收入還是小巫見大巫。鬱大夫的妻子又是同一醫院的護士,不像秦根的妻子沒有鐵飯碗,安樂之家,廝守一起,婚姻應該是比較穩固的。
多時沒有出現的像深水魚般的紫蛾突然浮出水面,敲開了艾椿教授的後門。艾椿教授把她讓進了屋裡,他對突然的造訪者總不習慣,“爲什麼不先來個電話呢?”
“怕你煩我,怕你不讓我來麼。”
“怎麼知道我會拒絕你?”
“那我下次就記得了。”
艾教授給她倒了杯水,見她一向的溼潤的紅脣像缺水的海綿,面容也有些憔悴。
“你們大學醫院招收護工,我想讓梔子換個工作環境,女兒就去報名應試,張榜公佈筆試成績,是第二名,也去面試了,主持面試的是校醫院院長,據說很滿意的。說是一個月後等通知,可是一個月以後,梔子護校的一位同學被錄取,梔子落選了。我去問校醫院院長,他說決定權在校人事處。我就去找校人事處朱處長,他見了我,冷冷的問‘你在艾教授家搞過家政吧?’我說是的。他突然說,艾教授的夫人實際上是被迫害死的,你也有一定的責任。我一下暈了。即使我是個真正的兇手,也不該連累我女兒啊?我突然覺得他像頭豬,他就是頭豬,生的五大三粗。回來後我心裡難受了半天,因爲是我使你名譽受到影響,我真的對不起你,想見你又不敢見你。後來我才瞭解到,那個豬樣的處長,他老婆才真正讓他迫害死的,不然他老婆病死後,在一年間,換了三個老婆。”紫蛾喘了口氣,“梔子那位同學之所以被錄用,據說是朱處長後來一位老婆的侄女。”
“這很正常,他的這個老婆原是個外單位的人,那單位不景氣,結婚以後弄進大學來了,管人事的麼,當然也管自己的人事,權在手裡不用心裡不平衡。現在的官老爺,玩一點小權術不算什麼,只要不大貪,能幹事,還就是好官。”艾教授停了一下,“女兒不是已經在市醫院上了班,好好的還倒騰個啥?在校醫院學不到技術,只是清閒而已。”
人的一生總是不斷被另外的人敘述着,敘述的更多是負面,至少在中國是這樣。中國人的生活的一大部分,就是議論別人。不懂得中國人的這種生活哲學,是難以生活下去的。艾椿不想再提那樁城南舊事。
“這個豬樣的處長怎麼能這樣說啊?這不是殺人不用刀嘛。怎麼能說是你把你的妻子迫害死的?”紫蛾很有點憤憤然。
艾椿教授想起了孔老夫子所說:上等人用筆端殺人,中等人用舌頭殺人,下等人用磨盤殺人。
處長屬於哪等人?他還夠不上上等人!
“你在發什麼愣啊。”紫蛾說,“你說在大學裡講什麼美學,你看我這身衣服怎樣啊?是我自己設計的,可夠美學?”紫蛾見艾教授情緒不好,後悔不該說那些,想調節下氣氛。
艾椿教授回過神來,這才正眼瞧了一下紫蛾。
艾椿教授一時被許久不見的紫蛾的新鮮樣吸引了眼球。這女人身材好,是屬於那種有山有水的含蓄性的身材,稍有合身的衣服就能顯出其體態美,從美學的角度看,屬於自然美學,這種美是無需刻意經營的美,大凡這種女人,其生命力特別的旺盛,也很容易顯示出女人的山容水意之態。艾椿是很欣賞紫蛾的自然之美的,但是紫蛾因文化含量不足,沒有柳留梅的內在的高貴氣質。
“我建議你去搞時裝設計,搞老百姓的時裝,老百姓也愛不花大錢穿的時尚一些。”艾椿說,“這比你給人家搞家政好。”
“老爺子,你哪裡知道現今搞啥都要資金,”紫蛾嘆了一口氣,“不說這些,你時間寶貴,不天南地北了。我來找你,要你幫個忙,陪我和我的女兒去趟省城,找你的那位鐵桿老友鬱醫生。”
“要變性嗎?”艾椿揶揄道,“你不是常對自己生爲女兒身不平?鬱大夫現在在研究變性醫術。”
“我只是覺得當個女人太難,漂亮的女人更是難,看我那俊俏的女兒現在可比我還高,心裡就愁得慌。”
“哪有愁女孩漂亮的?”
“哎,這年頭,怕女兒不漂亮,又怕女兒漂亮。”紫蛾嘆息一聲,“不能瞞你,女兒被醫院的書記破了身。”
“老混蛋!”艾椿有點憤然。
“這事除了你沒人知道,她爸還不知道。我去找了那老畜生,他老婆提出私了,答應賠六萬。”
“六萬就能洗刷他的罪孽?告他!”
“想過要告他,可我女兒還要做人,還要嫁人啊!”紫蛾無奈的說,“他提出手術費也由他負擔。”
“什麼手術費?’
“我今天不是來找你嗎?帶女兒去省裡修補。那畜牲准假一個月,並答應把女兒調往省裡一家醫院。“
艾椿教授明白了,是修補處子膜,是去補天,對中國的女性來說,處子膜就是天。也就明白紫蛾爲什麼想讓女兒換個地方工作。
艾椿望着紫蛾有點發紅的眼圈,這時,他已經找不到對她的一點怨恨。他想,如果妻子在的話,她也會同情紫蛾的遭遇吧?
“這是老天對我的報應。我現在想來看看你,又怕見嫂子,我真的對不起她。”紫蛾望了望掛在牆上女主人的遺像,又轉過頭,湖水樣的眼望着艾椿,“你還是一個人嗎?不要虧了自己!”
艾椿的眼迴避了那個湖:“那好吧,我這就跟鬱大夫聯繫一下。”
“你不會覺得我這個女人生來就給你添麻煩?真煩心啊,一向活潑的女兒整天少言少語。”紫蛾舔了下乾澀的嘴脣,哽咽着說,“你說,我們母女的命怎麼是一樣的呢?”
艾教授明白了她的話,紫蛾少女時代也遭遇強姦,女兒同樣是這樣,不同的是母親無奈同強姦者成了夫妻,並領取了結婚證,進入了婚姻法,也算是“繩之以法”吧。而女兒遭遇到的是真正強姦犯,以權謀淫,而且還沒有繩之以法。
歷代都有成長的煩惱!尤其是女人。
沒幾天,艾椿教授帶着煩惱的紫蛾母女去了省城。
鬱大夫的住房又變大了,有二百平米左右,豪華型裝修,紫蛾對艾椿伸了伸舌頭。艾椿也有點驚奇,心想崇尚樸素的鬱大夫怎麼會把個棲身的家弄得如此堂而皇之。
鬱大夫已是白髮盈巔,但精神氣色尚好。艾椿教授同紫蛾母女去的那天,鬱文正在那寬敞的書畫室練習畫國畫,畫的是馬。
“我發現愛畫馬的人,都是敢作敢爲的,如畫馬大師徐悲鴻,敢愛敢恨敢出手。”艾椿看到鬱文的大寫意馬已畫的很上路了,“給我畫一幅吧!”
“在農場勞改的時候,有段時間我是養馬的,我是從那以後喜歡馬的。你的書法很有些功力,我建議你畫畫馬,也許能使你的膽子大些。我很欣賞另類畫家拉克魯瓦說的那句話“你畫馬,根本用不者去請一位騎兵上校來提意見。”
鬱文畫完了最後一筆:“這幅就送給你吧,是奔馬。我得題上字。”鬱文不加思考的在奔馬的左上方題字:你愛你所愛,你一往無前!寫完後,直白的說,“你要公開的愛你女弟子,根本就不要去管別人怎麼說!不需要請正人君子提意見,懂嗎?進入愛情也就是在畫馬,一往無前的馬,雙雙騎上它,奔向生活!”
鬱大夫打開了大客廳的大屏幕電視,把紫蛾母女倆請到沙發上。端來了香蕉蘋果。
“請問你的大名?”鬱大夫彎腰問紫蛾的女兒。
“梔子,很香的那種花。”艾椿代爲回答。
“好,這種花對治療失眠有效。”鬱文笑着對紫蛾母女說,“你們坐一會,我同艾教授去書房。電視了正在重播《紅樓夢》。”鬱文大夫打開大屏幕電視。
然後兩位老友進了書房。
“怎麼?同女弟子訣別了?這位也不到三十歲吧。”
“快四十了。”
“一點看不出,這世界上就有這樣的女人,總是青春不老,即使到了晚年,也並不老態龍鍾,可絕大部分女人只是青春暫駐。老兄祝你終於覓到個年齡上還算適當的女人。”
“人家是羅敷自有夫。女孩是她的女兒。”
“這女孩可是美人坯子,生活中有個漂亮純潔的女娃,可是道靚麗的風景,人要多活幾年。麗人總是讓人看不夠,有白居易的詩爲證:當時乍見驚心目,凝視諦聽殊爲足。”鬱文點起了一支小熊貓煙,評論着紫蛾,“這女孩母親年輕時怕比女兒更倩。”
“不是戒菸了嗎?”艾椿說。
“就這麼一點嗜好了,這是勞改農場養成的習慣之一,許多那時養成的習慣已改掉了,比如不洗腳,比如吃東西狼吞虎嚥,比如見人必點頭哈腰,比如不習慣在衛生間撒尿,這些都改了,這吸菸似乎改不了,戒菸的時候精神和生理都感到異常,對我來說,可以抽好些的煙,比起低等煙,好煙對人的傷害小些。有人說,煙就是煙,就像是女人,女人就是女人,沒什麼好壞,這就大錯特錯了。極品煙就是極品煙,好女人就是好女人。好煙同好女人也有相同的地方:都能使你展開人生的豐富的愉快的遐想。人的可悲就在於鼠目寸光沒有想象。當然不少藝術家靠鴉片這類毒品去獲得靈感,我是不贊成的。”
“老兄高論,難怪你生活得如此瀟灑呢,這是因爲你身邊有阿妹這樣的個好女人。”
“你還不知道,我同你嫂子已經勞燕分飛了。”鬱文輕輕吐出一口煙,“你嫂子少年遭遇文革,初二就下鄉插隊,後來被推薦上了護校當了一名小護士。按她的天分,是博士生的料。
她的兩個哥在八十年代先後下海,現在都各自有很紮實的實業,不是那種空殼公司。阿妹父親去世前,立下遺囑,他的遺產全部留給女兒,還是比較可觀的一筆遺產,老頭解放前原是位實業家。這老頭有點想你很鍾情的一個人,中年喪妻,因爲兩個兒子正在上中學,沒有急着續絃。兩個兒子大學畢業後說服父親找個伴,妻子的年齡同他大兒子一般大,很有意思的還是他大兒子的大學同學,是大兒子做的介紹人。婚後生了女兒阿妹,不承想在阿妹十歲時,母親得一怪病身亡。老父親發誓再不續絃。”
艾教授會意的點了下頭。
“你嫂子不安於一成不變的護理生活,外面躁動的世界動了她的心,想去經商,我支持她,兩位大哥也願意輔助她。在商海她卻是個弄潮兒,她怕有家族的經商基因。阿妹要我跟着她,便於照顧我,我說我的心早交給了救死扶傷的職業。”
“你跟着又何妨?”艾椿倒是想跟着女弟子的,只是沒能力在那裡置房賣窩。
“她的基地在南方,要我去那裡養老,我再三考慮,這裡的人文環境、氣候已是我的一部分。我在這裡的醫學研究也難以捨棄。但是兩地長期分居不是事兒,近乎殘酷。是我主動提出分手的。也許是職業原因,該動手術的時候,就不要含糊。長疼不如短疼。還好,她依然每星期來兩三次電話。這所大房子是阿妹給買的,她說這小區環境好,商業服務也好,也很安全。我住在這裡她放心。上次我做了個小手術,她還特地從南方公司回來照顧我三天。”
“你們纔是真夫妻真朋友啊!”艾教授感慨。也許財富使人間的事情辦得圓滿些。
“彼此的角色變了,不是夫妻是朋友了,就沒有太多的長久的離異的痛苦。我們傳統文明裡,‘離’這個字遠不如‘合’這個字,在幾千年的脆弱的小農經濟的社會裡,只有‘合’在一起才能對付生活,所謂團結就是力量。所以中國的婚姻特別的牢固,要說分手也真難。但是處理感情問題上,要學會能進能出,感情這東西,易進不易出。可你生爲男人,不能讓一泡尿憋暈啊!再說我近七旬之人,應信奉‘六十活埋’之說,人活到六十,就算夠本,名利慾念就該把它埋起來,你能解決這一個‘埋’字,就不會因情因利而生出苦惱。”
“你對‘六十活埋’倒是有別具一格的理解。你們這樣處理是大手筆啊,從夫妻切換到摯友沒有大手筆不行!”
“ 要說分手不痛苦我還做不到!但是,在農場勞改的時候,學會了一條人生經驗,就是別把痛苦老是放在心裡,那樣你活不下去,所以分手後不久就適應了。她對我依然很關照我,,她說我這輩子受得苦太多,有條件享受就得享受。所以一定要給我換套這大房子,裝修全是她經的手。”
這時阿妹來了電話,問及艾教授來了沒有,說要招待好。
放下電話,鬱文嘆了口氣:“不少人以爲我們的分手是老夫少妻不能善終,其實是哪對哪呢。
“你是放達之人,想學也學不來的。”艾椿說。鬱大夫在處理同小妻關係上的大手筆,不竟使艾教授想到鬱文在先前苦難時期處理同原配分手時的傷感和無奈,他反覆說服妻子在離婚書上簽字,滿以爲這樣他的右派政治身份不會連累妻子和女兒。
“我不是所謂放達之人,經歷了二十年勞改,對事情能看的透一些而已。”
“孩子由嫂子帶走?”記得上次來時,阿妹說她懷了寶寶。
“哎!護士工作太累,流產了。她很難受,這也是我讓她離職下海的原因之一。”鬱文透過窗戶望着外面四起的暮色,“我這輩子是無女無兒的命!”
這時,書房門啓開,一位清脆的女人的聲音:“鬱大夫,晚上有個宴會,院長要你參加。”進來一位二十多歲的女青年,生的碩長而不瘦弱,滋潤而不肥胖,豔麗而不俗氣。
正所謂:攬盡春色萬千裡,低徊不及此女前。
“你告訴院長,我家來了貴客,今晚恕不奉陪了。晚上的飯你幫我訂好,你也來要去的,這位就是我常說起的艾教授。這位是尹秘書”鬱大夫作了介紹。
“久聞大名!”尹秘書大大方方的伸出右手,握住了艾教授似有遲疑不決伸出的手。其手比一般的女性手要溼潤。
“艾教授,我先告辭了!”尹秘書退步到書房門外,轉身經客廳時,朝紫蛾母女笑了笑。紫蛾女兒輕聲的說:“媽,她真美!真像觀音,我真希望她有千雙腳。”
“又說傻話了,觀音有千隻手,沒說她有千隻腳。”
“她有了千雙腳,我好給她擦鞋啊!媽,艾伯伯也說你的腳挺好看呢!”
“真的?不過尹秘書的腳才真是美腳。”紫蛾說。女人眼中的女人美,纔是貨真價實的女性美。男人眼中的女人美,受了荷爾蒙的干擾,對美的鑑賞就會走樣。
鬱文拿起手機:“尹敏啊,請你再回來,把我這裡兩位女客帶走,帶她們上街看看。”
一會一秘書回來把紫蛾母女帶走了。
“尹秘書是我們醫院才招聘不久的文秘,也是我的助手,五年前她得了一種怪病,在我負責的病區一住就是三年,病危通知書下過三次,現在基本穩定,發作時必須及時搶救。因爲生病,大學只讀了兩年,可她極聰明,雖理科學生可文筆卻很好,醫院招聘一名文秘,報名的有四百多,她的筆試成績第二名,口試成績拔頭籌。參加考試的大部分是本科生,也有不少是研究生。招聘組犯愁了,尹的病是個定時炸彈,如果犯起來不得了,不僅工作勝任不了,醫藥費也是不小的數字。我們的老院長拍板了:錄用小尹。那天院長在招聘組的講話很激動,他說:‘小尹是個人才,不用很可惜,用是對她的培養。至於身體,她的病已趨穩定,近兩年沒有犯了,她有了一份自己滿意的工作,心情好了,肯定有利於身體。即使病又犯了,還得進醫院,我們能拒絕她?上次她的醫藥費主要靠社會捐助,我們醫院免了一部分。一方面因她使我們醫院的收入減少,但另方面,醫治她的病,也爲我們醫療積累了寶貴的數據和經驗。我們對疑難雜症,總是在不斷的一個個地克服,我相信小尹的那種病,也有徹底治癒的一天。所以無論從培養人才和醫治她的病兩方面考慮,我建議錄用小尹。’他的講話感動了大家。”
“你們院長很具有人文精神啊!”艾椿很爲感慨,他想起了另一位使紫蛾女兒受辱的那個醫院院長,同樣是一張人皮的院長,一個包的是人心,一個則是狼心。人同人真的很不一樣,區別就在一個“心’上。”
“一個社會,如果醫院、醫生都沒有了愛心善心,那這個社會離動盪就不遠了。”鬱大夫說,“我同阿妹通電話時說,要她不只關心我一個人,要關心社會的弱勢羣體,做生意盈利多了,不妨拿點錢做些善事,樂於善事的人,精神纔是真正的健康。不要當守財奴。”
艾椿教授見桌上有個豎着的小鏡框,夾着阿妹以及尹秘書的生活照,後者確是很迷人。艾椿提出能否送一張給他,艾椿藉口說他有收藏美人照片的愛好,其實是覺得尹秘書似曾相識。鬱文當時就從桌上的相冊中取出一張尹敏的照片。
“這倒是挺高尚的愛好。”鬱文說,“你們文人中有個很另類的文人,中日混血兒,他有兩句聯語我挺喜歡:乾坤容我靜,名利任人忙。他有個習慣同你差不多,他的書法很好,凡是女人請他寫,不收錢,只要求他書法的女人贈他一張玉照。”
“你說的是蘇曼殊吧?”艾教授望着窗外飄起的雨絲,低吟着“芙蓉腰帶春鳳影,茉莉心香細雨天。”
“你是剛纔看到尹的身影后杜撰的吧?”鬱大夫拿起筆,“我得記下來,很美的兩句詩。”
“我哪有如此的才華,是蘇曼殊的。不過在這樣的春天裡,這樣的雨天,尹秘書的一靜一動倒是給蘇詩作了很好的註疏。老兄,有如此可圈可點的女性在左右,這是造化對你坎坷人生的補賞啊!”
“不瞞你說,甚至阿妹都誤解過我。有人說純真的男女朋友是沒有的,可我相信不帶一點‘性’味的男女至交是存在的,對於小尹,我從幾年前認識她到現在,他在我的眼裡是病人、忘年朋友,現在又多多少少把她當做自己的孩子。記得我上大學的第一學期,有位外科權威給我們上醫學倫理課時,直言不諱的告誡我們,醫生既不能接受病人的紅包,也不能接受你的病人的愛情,這句話留給我極深的印象。這是醫德以及醫生的尊嚴所要求的。在病區,有病的女孩,比一般的女孩容易傷感,感情更細膩,對醫生有極強的依戀感,這種依戀感很容易轉化愛情的。我年輕的時候醫治過不少漂亮的女病人,收到過她們的求愛信,我的頭腦始終是冷靜的,二十年的右派生涯使我對感情看得更淡,現在老了哪能去幹和你的病人相愛的胡塗事呢?醫生同女病人的關係不同於你們大學的教師同女學生的關係啊!”與鬱大夫用帶點揶揄的笑望着艾椿。
“最近我們學校下文規定,教師不得同學生髮生戀情。”
“馬克思也沒有說師生不能戀愛啊!這規定不合常理,你們黨委書記一定是道學家。”
“如果規定,老年男教師不得同在校女學生戀愛,怕還有人擁護。我同女弟子的戀情,雖還沒有公開,但觸我脊樑的比比皆是啊!”艾教授沉重地說。
“我不這麼看,你們的關節不在於所謂的非法同居,而在於始終掩掩蓋蓋,愛情可是普天之下最陽光的事業啊!我常對年輕人講,愛情是一種事業,這是在強調愛情的神聖和專一性,一定要終生爲之認真經營。我真不明白你們爲什麼要用地下的方式去處理感情。不是我批評你啊,在感情問題上一定要光明磊落。”
“我自進入老少感情後,真切地感到這種感情沒有尊嚴,被人低看,被人貶損,一方的老男人被看作不潔之怪物。”艾椿說。
“也許正因爲這樣,你們自己就不能低看自己,躲閃在陽光後面就是嚴重的缺乏自信。”
電話鈴驟響,尹秘書來電話說定好了在酒店的單間:“ 我不去家裡接你們了,你帶上傘,盥洗室上面的櫥窗裡有兩把傘,你換上那雙新一點的皮鞋,你腳上的皮鞋不把滑。我在《千家詩酒店》門口等你們。”是小尹的柔美的聲音。
“你有如此心細的女性在你左右,這是造化對你坎坷人生的補賞。”
“當初要不要接受尹敏我有過猶豫,她被兩家三甲醫院拒收,來時奄奄一息,現在醫患矛盾又突出,收還是不收呢?這時我想到女兒病危時,被一家醫院拒收,那時他正在上小學五年級,老伴眼睜睜看着女兒死在她懷裡。這件事對我刺激很大。我決心收下尹敏,醫院院長是老中醫,他也很支持。中西結合控制了尹敏的病情,那時阿妹還沒有下海,護理尹敏像護理自己的妹妹。尹敏身世很不幸,父親因抑鬱症病故,母親身體也不好,好像還沒來過醫院。倒是她大學裡的同學特別的爲她操心。”
“救人如救己。”艾教授撫掌稱善。
正要起身,座機的鈴聲又響起,鬱文一看顯示號:“又是你嫂子來的,不會有事麼事吧?”艾教授聽得話筒裡的清脆聲音:“我在香港買了一種藥,可能對小尹得病有好處。我還是覺得你應該請個家政,不能靠小尹照顧你。”
“我再考慮。”鬱文放下了電話。
艾教授翻開桌上的一本影集,其中有不少少年孩子。鬱文湊過臉說:“這些孩子都曾是我的病人,送到我門醫院病都很重,治癒出院前,家長都要買禮品和紅包送我,我說,別折騰我,送我一張照片吧。有時百無聊賴時,看看這些可愛的孩子心情會好得多。”
“留下出院病人的照片,比留下紅包好,這裡價值觀不一樣。”艾椿書生氣的說。書生麼,張嘴閉嘴是什麼價值觀人生觀等,這年頭誰還聽這些啊。
“我也沒想什麼‘觀’。當官的老闆的,尤其是炒地皮房產和政聲不佳的官僚,他們的紅包我不退回,否則他們或許以爲我嫌少和爲了搞關係。再說不收白不收。可是像你們這樣的窮教書匠,特別是農村來的農民,我是一概拒絕他們的紅包。我看不起那些只要有紅包就收下的醫生。”
“這紅包現在的價位?”艾椿還是十多年前在石頭城給醫生送過紅包,給爲老伴手術的主刀醫生麻醉師分別送的。
“你一個月的工資送出不爲多。”
“這修補處子膜的手術紅包是多少?”艾椿說了這次來省城的主要目的。
雨小了些,兩位老友合撐一把雨傘向不遠的《千家詩酒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