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艾教授確實爲弟子楊兵的《論殯儀館人員的修養》寫了所謂序言:
“有論無產階級政黨員的修養一書,作者吸取了儒家和墨家的精華,儒家講修身治國平天下,墨家講刻苦勵行。“論修養”,影響了千千萬萬的黨員,使黨的事業真正得到人民的擁躉。現在許多黨員不講修身,結果成了貪官,只說不苦幹,成了官僚。《論殯儀館人員的修養》,同樣包含了儒、墨的精神,這精神就是‘仁’,仁即愛人,以人爲本,不僅以活人爲本,也要以逝者爲本。活人同死人沒有本質的區別,正如惡與善沒有本質的區別。真正從內心敬畏逝者,是每一位殯儀館工作人員的本心,殯儀館就是逝者和未逝者的天堂。
當現代讀者們死活讀不下去的書單中,有《紅樓夢》、《百年孤獨》等經典,《論殯儀館人員的修養》也許成了你死活讀得下去的書。
楊兵的《論殯儀館人員的修養》,有思想有文采,言之無文,行之不遠。我相信《論殯儀館人員的修養》會行之很遠,遠到許多人的枕邊和心裡。”
艾椿很奇怪,他懷疑這序言是不是自己寫的?很陌生!這不奇怪,馬克思晚年,也懷疑先前自己的文字。而以後的教條主義,把馬克思留在世間的文字,不去領會精神實質,每個字都奉爲聖旨,可笑也夫!
辦公室電話響起,楊兵拿起電話接聽,放下電話後說:“很抱歉,有件急事我得去一趟,死者家屬對容妝不滿意。我送你們先回去,這裡打的困難。”楊兵取出兩張名片,交給二老,又將二老的手機號記下。楊兵讓殯儀館的小車送二老回市裡。
這一天,關於楊兵的人生軌跡,成了鬱文同艾椿的主要話題,看樣子,楊兵比先前更自信,工作似乎也得心應手,他已經成了名符其實的殯葬專家。一個人的人生安排,往往不是自己安排得了的。
本來艾椿就要回去,可是鬱文的老病犯了,老的腸胃病又蠢蠢欲動,這原是在勞改農場留下的病根。五十年代末期的大飢餓時期,許多人腸胃時常空轉,許多人在消化着不應由人的腸胃來消化的草根樹皮,留下了胃腸病根。而勞改場所更是瀰漫着飢餓。
艾椿應曉蕾的執意挽留,決定推遲返回,主要是留下陪伴病中老友,免得曉蕾上班掛心。老人的一些老毛病,不須住院,慢慢調養。
也許是人生老病多感慨,鬱文說:“老弟,有件事我一直悶在心裡,只有同你說,不能帶到楊兵那裡。就是關於我的身後。”
“你怎麼想起死呢?”
“你給楊兵的書,寫的序言中說,人的生死沒有本質區別麼,生死都應該光明磊落。我埋在心裡的事得曬曬了。我很對不起曉蕾的養父和生母,養父得知其妻懷孕,內心可能痛苦。其妻得知自己懷孕,也當痛苦,因爲他們夫妻感情是好的,是我打破了這對夫婦生活的平衡,能說這不是罪麼?”
艾椿一時無語。
鬱文繼續說:“你能說曉蕾沒有痛苦?有回我偶爾看到她的日記,上面有一句話:兩個父親的女孩,她孤獨麼?這以後,我能讀到女兒的孤獨。曉蕾現在還是一個人,我更不安,當初我是不該阻擋她同楊兵的相愛。這回見到楊兵,內心很受譴責。”
“你近乎聖人了!”艾椿發自內心的感嘆。
“聖人原先也是不斷努力改正的罪人。我之罪已經沒有改正的機會。”鬱文低首輕嘆。艾椿明白,鬱文的老病復發,是由楊兵觸發。艾椿想,不知楊兵婚否?也許楊兵同曉蕾還能走到一起。他想離開省城之前再見一下楊兵。
楊兵聽說老師不日要離開省城,說要請兩位長者小吃一頓。鬱文說很感謝楊兵的心意,但是實在因病不能去。
正逢星期,楊兵來車接走了恩師,本來想盡可能把鬱文也接走,但鬱文正在社區醫院吊水。這樣艾教授一個人去了,小車直接到楊兵的家。楊兵在市郊買了房子,壞境甚好,空氣質量比鬱文住的地方好。這是一套一百多平米的三室一廳的住房,廚衛的空間都還比較大。從室內的整潔度看,這裡有雙女人的手。
艾椿看不到有另外的人,只聽得廚房有水聲響。師生在客廳閒聊,艾教授對這套住房感興趣,要是女弟子柳留梅有這套住房就好了。他問起房子價格等問題。
“首付二十萬,父親支持十萬。總價格七十萬。二十年內付清。”楊兵說,“我現在成了房奴,不過壓力不是很大。這裡離我工作的地方比較近,空氣還不錯。這裡的住房大都是在城內工作的人買下的。”
“七十萬,也是不小的數。”
“父親說,還能支持一些,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兩姐一妹都早已出嫁,父親所有的積蓄幾乎都花在我身上,而我幾乎沒有報答父母什麼。”
“兒女們平安健康工作好,就是對父母的報答。”艾教授喝了一口茶,“這兒女情,也就是這一口清淡潤口的茶。”
“老師,因爲梔子的事,我一直不好意思見你。”楊兵突然話鋒一轉。
艾教授一點沒有要說及梔子的準備,一時不知怎麼回答,正巧這時自己的手機響了,是鬱文來的電話,他說向楊兵鄭重致意。楊兵在旁邊聽到了,他接過老師遞上的手機,同鬱大夫通了一會話。
“鬱大夫的人品沒話說,派女兒照應前妻兩口,爲他們送終,一般人做不到。”楊兵說,“老一輩的人格是我的人生課堂。”
“你應該是三十四五歲了吧,記得我比你大三旬。”艾教授這話的意思是想引出學生的個人大事。
“老師記憶力真好,虛齡三十六了。”
“男人三十還是一枝花,在這個年齡上,正是有作爲的時候。”
“我也不打算所謂重操舊業,後半生也就給交給了不言不語的父老鄉親。”
“你研究殯葬文化既已深入,就繼續研究下去。每一個領域都有學問,以短暫之人生研究某一個領域,能出點成績也就可以,而這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原先,我很爲你惋惜,新聞專業的高材生麼。前不久,我的一位朋友從澳門來,他的女兒從哈佛大學畢業,又讀了研究生,畢業後開了美髮店。朋友說,他爲女兒高興,因爲女兒的美髮設計圖初版並被業界所推崇。原先我的腦子是進了水。”
“記得多卿教授給我們開選修課《文史知識》,他說研究人文歷史的人,首要的是要沉下心深入下去
,更要實踐春秋大義。這大義就是講信義,能過觸摸得到的,不是那種‘爲天地立心’之類大而無當的話。那時候還不太懂這邪的含義,現在多少明白了。尤其做人也得講信義。我在感情問題上就沒有按春秋大義處理。幹我們這行的,原本會受到人們的某種忌諱,這是傳統文化對人的死亡見解有誤造成的,怪不得人,隨着科技文化的發展和社會的進步,人們對死亡肯定會有新的詩意的理解。”
“你這說的好,對死亡有詩意的理解。”
“說實在話,能夠對死亡有詩意的理解的人,回想起來,我至今只遇到一個人,就是梔子。記得她的父親遭遇車禍,形體臉面破損的厲害,是他陪着我一點一點的對其容妝,她對遺體的敬畏發自內心,他對我們在殯儀館工作的人,心生敬意。這‘敬畏’和‘敬意’就是‘詩意’。當時我就覺得這女孩不一般。”楊兵憶舊的口吻,“那時候,梔子接受我的感情沒有一點勉強。鬱大夫的女兒我愛過,但是,可能她愛我不敵她對父親的愛,她還是服從了父親。後來,我又愛上你的老友苟經理的女兒簡眘,但是當她知道我要離開報社去殯儀館,她離開了我。唯有梔子毫不介意我的這份工作。”楊兵嘆息,“是我愧對梔子啊!”
沒想到楊兵對於梔子的懷念如此之深,看來梔子一直是她的心上人,楊兵夠得上是位大男人,真男人,不掩蓋自己的曾經的過失和弱點。
“我想知道你斷然離開梔子的內在原因是什麼?”
“那時梔子在我的心裡可說非常完美,原來她在省城醫院有份不錯的工作,爲了嫌惡那位省裡高幹的非禮要求,梔子毅然放棄那份工作,自己外出艱難創業。對她的毅然決然,我是很佩服。我們決定結婚之前,她把少女時受侮辱的事告訴我,這確實給我很大震動和衝擊。”
艾教授拿起了一根菸,但沒有打火點上。
楊兵繼續說:“人是事後明白,現在來看我當時的震動是幼稚可笑。我嫌她不完整?藐視她爲了六萬元賠賞而沒有用法律懲罰那頭狼?是也不是。當時整個人很迷茫,見了鬼一樣的糊塗。當明白這一切是我錯了,想回到過去看來已不可能。劫後重逢等人生的悲喜劇,只能在舞臺出現,舞臺是爲了彌補真實人生的不足。”
話一說到這個份上,艾椿就打住,他不能追問下去,那是殘忍!把話題引開。
體悟於靜處,磨練於事上,這應是每個人對感情的砥礪吧!看來楊兵這些年在歲月的深處,對感情這檔事有較深的反思。
爲何人們對感情往往碰到棘手事呢?原因是躲藏於心中的那個或自私或偏狹或索取或殘忍等不同形式的“賊”在作怪,所謂“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此之謂也!
到了中午,楊兵說:“老師,我弄幾樣家常菜,不去酒店了。”
“那最好!”這是心裡話,他知道如今家宴很難得。楊兵帶恩師去了廚房邊的小飯廳。
一會,菜上來了,上菜的是一位二十出頭點的女人。體態偏瘦,足登大約三英寸增高鞋,看來她個子一米五多點,但人生的頗秀氣。能燒製一桌不錯的家常菜,說明她的智慧是可以的。艾椿一嘗菜味,覺得鹹淡相宜,嫩老適度,味道可口。
“你們慢慢喝,等會吃飯時,再炒兩個菜,老先生,不知您的口味。”烹調女大方的說。
“很好很好,我敬你一杯。”艾教授說。
“小柳,我的老師敬酒,你就喝吧。”楊兵說。
“您姓柳,柳樹的柳?”艾教授一下聯想到柳留梅。
烹調女點了下頭,喝完了一小盅紅酒。然後她出去了。
艾教授不好直接的問小柳的身份。親戚?家政?女友?楊兵好像還是吃飽了一人飽了全家的單身,沒必要請個家政。說女友吧,結構不太合理,楊兵近一米八的個子,高出小柳一大截;小柳不過二十多點,楊兵三十四五,年齡有些差距。
半瓶紅酒下去,話就多了。楊兵說:“老師,這幾年,我沒有斷過找梔子的念頭。我三次去過她的家,可是門上總是鐵將軍把門。我估計老師你能知道梔子的下落,但是我沒有臉見你。假如梔子沒有成家,我是無論如何要娶她的。”
“我現在還真的不知道梔子在哪裡,她的母親也好久沒有聯繫了。真正是相忘於江湖,我這年齡的人,覺得人生之友似乎一下斷了線。”艾椿實話實說,他心裡說,連知己柳留梅都相忘江湖了。艾椿覺得酒都是苦的,千古交往一杯酒。
“能夠等到梔子當然最好,不能,見個面,向她長跪謝個罪也足矣!我對於梔子是有罪的,傷害了她的心。回想那時,我像着了魔似的,所謂處子情結在心中揮之不去,真是沒有大丈夫的胸襟仁愛,偏狹渺小之至!”
艾教授心爲之一動,他爲老學生的真誠懺悔而肅然,也爲自己人性的黯淡而自責,他是很傷害了女弟子柳留梅,而且是打着愛的幌子。一旦人性缺失,人是豬狗不如。人類社會無論政治、教育、經商,還是愛情、交友等等,都不能缺失人性。人性是至高無上的。
“老師,你還不知道,因爲梔子,我的父親幾乎同我斷交。當父親知道我嫌棄梔子不完整,父親發怒了,他說:‘兒子,你可知道你媽的命運可是比梔子更苦,她被生產大隊長強迫了,你外祖父帶着一家逃到新疆住過一陣。可是我沒有嫌棄你母親。這以後,父親幾乎不能原諒我。我母親病故後,我要接父親進城,父親就是不願意。”
艾教授嘆息。
這時,小柳扶着一位滿臉皺紋的老婆婆回來了。楊兵站起來去扶老人:“老師,這是我奶奶。”
艾椿站起來拱手致意。楊兵說,奶奶去社區衛生所做理療,她的關節水腫。但看出老人的身體還頑健。楊兵拿來兩個杯子,讓奶奶和小柳坐下一起喝。
“艾教授,您是楊經理的老師,我敬您!”小柳端起一杯,一飲而盡。
艾教授站起來像奶奶敬酒。
奶奶又端起杯子向小柳敬酒,眼中滿是慈愛。
酒後飯前,小柳又上了雞絲炒辣椒、韭菜炒海米兩個下飯菜,火候掌握的恰到好處。韭菜炒的又嫩又香。
“艾教授,這菜是我同奶奶開荒種的,不用化肥農藥的。”小柳說。
“奶奶還能種地,好。”艾教授望着奶奶溝壑縱橫的幹棗樣的臉,但氣色
不錯,勞動長壽啊。
這頓飯艾教授吃的很滿意。飯後,小柳送奶奶去午休,然後是清洗整理碗碟,手腳特麻利。她整理完廚房,給艾教授師生倆泡上淡淡的清茶。“我去張老太家一趟,她也在理療,說讓我給她女兒打個電話。一會就來的”
小柳走後楊兵說:“張老太是老年性耳聾,同女兒一起生活,女兒是離婚的,她女兒是月嫂,可能不在家。小柳在社區人緣好,老頭老媽有什麼事愛找她。”
艾教授誇楊兵奶奶身體好,老人健康就是福。
楊兵說:“奶奶九十三了,去年老家拆遷,父母被安置在臨時板棚,我把奶奶接來了。要不奶奶是不願意來的,奶奶知道我是幹什麼的。農村老人就怕火葬,其實現在我們那裡也不能土葬了。因爲有小柳照應的好,兩人還投緣,現在是樂不思蜀了。”
“你能找到小柳這個家政,難得難得!工資多少?”
楊兵將椅子向老師移近,嘆了口氣:“小柳可說紅顏簿命中的一位。自小父母離異,誰都不管她,是農村的爺爺將她帶大,靠拾荒供她上學,初二下學期,爺爺家的三間茅草房失火,癱瘓在牀的奶奶被燒死。爺爺經過這番變故,精神受刺激,整天駝着背,病歪歪的。這一年暑假,小柳所在的農村初中被取消,幷歸到二十多裡外的大鎮一所中學。小柳沒法去鎮上繼續讀書,就帶着有病的爺爺外出打工,這時才十五歲。”
“鄉村不少學校拆掉併到鎮上,導致許多孩子失學。”
“我遇見小柳是在離殯儀館不遠的市郊立交橋下,那天我經過橋下,見不少人圍在那裡,原來一位流浪老頭口吐白沫,旁邊小姑娘在飲泣。我一下聯想到我的爺爺奶奶帶着我幼小的父親出外討乞的苦難。奶奶不止一次說起,有回父親病得很重,遇到一位穿白褂的好人,把父親送到醫院。從此,奶奶一見到穿白褂的男人,都會看一眼。小柳祖孫倆本來要離開省城回家的,因爲一老一少在外地謀生大不易。”
艾教授立即想到當年他爲了同女弟子在一起,遠去吳門開小店,老少兩人生活的遇到的困難。
楊兵繼續說:“開始我以爲老人往生了,心想這流浪人的遺體處理屬於我們的事。後來知道老人病重,我立刻要來出租車,把老人拉到醫院。一檢查是胃癌晚期。住醫院吧,費用付不起,回家吧,沒地方住。這時奶奶正巧來我這裡不久,我把小柳的情況同奶奶說了,奶奶說,把祖孫倆接到家裡來。”
“人有病,天知否?只有人關心人,沒有天關心人。”艾椿大發感慨。
“因爲等於一家人了,我們才知道這祖孫倆生活的艱難,小小年齡的女孩生活竟是如此跌宕。離家謀生的小柳在一家小飯店打工,爺爺帶病外出撿垃圾,如果不是爺爺的病加重,這日子還勉強能過的下去。他們租住人家的底層車庫,每月兩百元。”
“南方許多人家的底層小倉庫,大多租給打工的一家人住,那不過是有個遮風避雨之所吧了。”
“十七歲的小柳,她的能幹,使我的奶奶大爲驚訝,自小柳來了以後,我家的衛生大爲改觀,周圍的荒地,她開出一片菜園,這是最使我奶奶滿意的。人也很聰明,飯菜做得很好。原來我以爲增加兩個人,是個負擔,事情同我想的相反。小柳爺爺在我家住了不到半年,終因癌細胞擴散而亡。”
楊兵說到這裡,眼圈發紅:“這位老人,人品極好。胃癌擴散,人很難受,但他硬忍,臨走前,還扶着板凳同奶奶在菜園除草。老人走後,奶奶覺得孤單,因爲兩位老人基本上是同時代人,有共同的窮人話題。”
“你們兩家,看來也是有緣份。”艾椿說,“這小柳姑娘,花季生命竟如次多難,好在風雨過後還有晴天。”
“這女孩品質好,她初中一位同學,要她去搭幫行竊,專偷當官的辦公室,說是偷發了。她猶豫一陣後還是沒有去。”
這時候,小柳回來了:“奶奶該醒了,別讓她午睡睡得過長。”
艾椿說要走,小柳拿出一雙做工精緻的鞋墊:“艾教授,這是我做的,你墊在腳底,走路穩穩當當。”艾椿接過鞋墊,不知說什麼好,這小女子真是心有錦繡,鞋墊上修了一枝蘭花,栩栩如生。他掏出筆,在一張白紙上寫上家庭地址和手機號,交給小柳:“以後你如果到我那個地方,一定到我家做客。”
“您老有時間還來。奶奶可能很快要被楊經理父親接走,老人家走後,我打算搞個針織小作坊。既能照顧楊經理,還能掙點錢。不過啓動資金是楊經理的,沒有她的支持是搞不起來的。”
“好!你這一手技能什麼時候學的?”
“我媽就是針織能手,她生前就鼓勵我學習針織,也許是遺傳,我很快就上路了。”
“那我來當你的推銷員。”
“那好啊。我繡的幾個樣品,楊經理拿到市場,很快被搶光。楊經理說,以後家庭作坊還可以做大。”小柳說,“楊經理誇您的字寫得好,您能不能給我的未來作坊寫幾個字?”
艾教授當即答應,楊兵是書法愛好者,書房有文房四寶。便鋪開紙,略一思索,一揮而就:春風楊柳針刺坊。
因爲心情好,這字寫得格外靈動圓潤。其中嵌入楊柳二姓,並寓意楊兵和小柳合作愉快。隱隱的意識中,艾椿覺得楊柳二人是偶然又必然的因緣。
“小柳,預祝你的中國夢成真,生意興隆。”
柳姑娘的眼有些溼潤。
艾椿回到鬱文那裡,說起楊兵的故事,令鬱文嘆息不已:“這個憐貧仗義的楊兵,應該去官場,這樣的人當官知道愛護老百姓。”
“現在楊兵已經當了殯儀館副經理。”
“我說的主要是政府部門的官。”
“說不定到了政府部門這樣的衙門,好好的人會變成貪官呢?不少貪官出身也是窮家,剛當官的時候,也還循規滔距,要爲百姓做點事,可是慢慢衍化成貪腐的狗官。貪腐成風不得了,社會貧富懸殊,百姓很苦,這就叫機制有問題。政體改革,就是要把現在容易出貪腐的而且辦事效率不高的造成貧富懸殊的政治體制,改變成不容易出貪腐官僚的辦事效率高的縮小貧富的政治體制。”
“你說的有道理。現在如此形成規模效應的官場貪腐,怕毛老人家生前也不能料到,他活着時擔心的是出修正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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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爲他老人家是多少料到的,所以他發動了那場匪夷所思的大運動,他老人家也是在摸索如何杜絕貪腐社會麼!他晚年認爲黨內的貪腐是最危險的。”
“我看到一位學者的文章,有一段話使我深思:自從馬克思提出剩餘價值和資本剝削工人的理論以後,這個世界再也沒有安靜過。成千上萬的仁人志士爲了實現一個沒有剝削的世界,拋頭顱灑熱血,可是離開目標的距離似乎沒有減少。反倒是讓人類吃盡了苦頭。社會分成了剝削階級和無產階級,兩個階級你死我活地鬥了一百多年,爲此犧牲了上億人的性命。無產階級一度取得了勝利,建造了一個沒有‘剝削’的社會,可是工人們的生活更慘了,社會上的窮人更多了,還不如無產階級沒有勝利的國家。究竟這個理論的問題出在什麼地方?需要我們正面的回答。”
艾椿說:“這位學者,可能對西方社會比較瞭解,西方無產階級沒有勝利的國家,窮人確實是不太多。但是,我們舊中國時代的社會裡,赤貧的人比現在多的多。黑貓白貓理論實際上是說,只要多數老百姓能過好日子,這樣的社會就是好社會,這樣的執政黨就是合法的,執政理論就是正確的。幾十年來的執政理論和實踐確實值得反思和總結。這政改就是反思的結果吧!”
“政改能改好的話,才能避免可能的社會動盪,避免合久必分。我這一陣在想,對老人家晚年發動的那場大運動,不必談虎色變,不能一概抹黑。那場大運動至少留給後來執政者三筆財富”鬱文喝了口水。
艾椿摸摸乾癟耳垂:“多時不見,你的解剖刀轉向社會問題啊?”
鬱文說:“這是我時常思考的:對於已經過去的大事,一概肯定或一概否定,都是頭腦簡單。就說老人家發動的那場舉世無雙的大運動,它的好處也有三方面:一是警戒當官的,心裡要有老百姓。那個時候,真正好官走羣衆路線的受衝擊的還是不多,至少他們在百姓中受到保護,鄧大人去了江西勞動,廠裡的工人對他還是挺善意。高高在上脫離百姓的受衝擊的很多。二是中國不能動盪。那場大運動就是一場動盪,如果不是他老人家的特殊威信,誰也平息不了那排山倒海的分派對立的場面,就可能會大動亂。中國一旦動盪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厲害。中國的反腐長劍如果不能遏制嚴重的貪腐,中國可能真的動盪。三是要文鬥不要武鬥。他老人家的七字真言不知何故被忽視。文鬥就是通過對話解決矛盾,武鬥就是用包括槍管子在內的強制性壓服。槍管子刀把子手銬等一時能壓服,但是這會使執政的軟實力大受損失,尤其對羣體件,一定使用對話手段。任何以武力形式對待羣體件,貽害無窮。這第三點應該是社會安全的壓倉石。中國六七十年代的那場運動實際上是一筆難得的政治財富。”鬱文緩慢深沉的說。
“你反正當了近二十年被反對派,你這話就是典型的應該遭批的大大的不合時宜的言論。”艾椿笑着說。
“我那時的所謂反動言論就涉及選舉,說西方的選舉不能一概抹殺。現在我們終於重新認識選舉了。選舉是人類社會共同的一筆財富,以票取人或一分取人還是值得肯定的,因爲票和分都來自羣衆麼。放棄選舉用人,採用選任或委任,弄不好會出現密室政治,用人被一兩個主要頭頭掌控,想有作爲的人要上,被逼的走錢權交易的歪路,貸款行賄買官,提拔以後肯定賣官還貸款。這中間少不了有帶病被提拔的貪腐分子。”
“可是這選舉也容易被人操空,選舉政治的醜聞也不少。人類社會的事太複雜。”
“社會同人一樣,人病了要用因手術,手術儘可能不用。但是沒有一種藥是無毒的,也沒有一種藥能醫百病。醫治社會的藥也沒有萬靈的藥。選舉當然不是什麼最好的醫治社會的良藥,但是選舉制治理社會的貪腐效果顯然比委任制好,社會發展還是要拋開委任制,選舉中的弊端可以想法克服,正如良夜有改進的地方。”
“中國的選舉生態很脆弱,選民的文化普遍比較低。而社會問題似乎特別多的我國,目前還不能拋開權威政治。中國應該創造選舉制同委任制相結合的那種體制。”
“我們這都是紙上談兵,能夠暢所欲言的紙上談兵也是社會進步,至少現在沒有人扣你的帽子。”鬱文手一揮,“今天曉蕾說請客,她得了一筆稿費,她的一片鍼灸理論文章在國內有關專業雜誌發表。”
“我們都是退下的等死的人,不談政治,人家企業家教父柳傳志在企業家聚會時,着重要大家在商言商,不談政治。我們算老幾?喝點小酒、打打麻將、扯扯閒話,纔是正事。”艾椿說。
曉蕾請客是在一家不大的酒店,艾椿記得這是多年以前鬱文的第二任妻子林飛比較喜歡的酒店,在這裡請過艾教授。物是人非,艾椿頗爲感慨。
鬱文見壁上掛了一副對聯,字很一般,但內容還有點意思:
新詩好酒能留客
★月春花不贈人
艾椿說:“記得林散之寫過這兩句,但不知是不是他自已擬就的。也是老客套的文人東西,但事實上是這樣的,有好詩好酒乃人生一大快事。不過這兩句詩得換兩個字,第一句中的‘能’換成‘易’。好酒不一定能留客麼,酒逢知己最重要,知己相逢,濁酒一杯,得其所哉。第二句中的‘不’換成‘難’,秋月春花難以贈人麼,誰能將月送人?春花易落,也不宜贈人。”
鬱文笑說:“文人就是好掉書袋。不過這兩個字一改,境界就是不一樣。”
“聽林媽媽說,她在這家酒店請過你的。”曉蕾說,原來是曉蕾有意選在這家酒店請客,難得她的心意。
鬱文可能高興,頻頻同艾椿舉杯,艾椿是文化動物,好衝動,好友好酒好環境,忘記自己的年齡和冠心病,兩人竟喝了一斤多紅酒,豈知酒的度數低反而容易醉。出酒店時,鬱文見兩位老人都不勝酒力。幸好遇到一位衣裳大夫兒子樣的熱心腸出租車司機,到了住所樓下,司機幾乎是揹着鬱文上的樓。艾椿是被曉蕾架着進了房間。
半夜,艾椿醒過一次,特別想喝水。他在家裡有個習慣,睡前把熱水瓶和杯子放在牀前,來這裡第一第二夜,睡前都是自己把水瓶和杯子放好。昨晚回來後就一下躺倒在牀,迷糊過去。
他打開兄電。這兄電還是柳留梅多年前繳獲學生的戰利品。高三的學生往往熄燈以後用兄電在被
窩看書。兄電照見了牀邊有個水瓶,牀頭櫃上的杯子裡有泡好的茶,幾片茶葉,淡淡的還有點溫熱的茶水,喝着真是解渴。這曉蕾的細心可見一斑,艾椿爲老友鬱文有這個好女兒作伴晚年而高興。放了水,又喝了水,艾椿繼續尋夢,再次醒來已是陽光普照,他是被斷斷續續狗叫聲吵醒的。側耳一聽,原來是小金巴在他的房門口叫喚。
艾椿忙起來開門,小金巴咬着他的褲管向鬱文的房間拖。艾椿抱起艾艾,進了鬱文的房間,見鬱文還躺在牀上。艾艾一下跳到牀上,用嘴拱着鬱文的臉,鬱文沒有動靜,艾椿一下慌了。他把手背放到鬱文的鼻孔下,生命體徵的氣息似有若無。又將手指按在他的手臂內關穴,沒有什麼感覺,是否自己感覺遲鈍?
艾椿一下沒了任何感覺,此時艾艾反倒安靜的趴在主人身邊,兩眼卻哀憐般的的望着艾椿。艾椿讀懂了艾艾的眼光,立即撥打120,一會救護車來了,上來的醫生認識鬱文:“我們的老主任怎麼了?”他一手使病人頭部後仰,下頜上擡,另一手感觸頸動脈搏動。醫生輕微的搖了搖頭。醫生立即把氧氣袋的管子插鬱文的鼻孔。便讓兩位隨行的壯實的年輕人用擔架擡上鬱文,上了救護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