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秋娘見堂上被這一驚叫所擾,顯得極爲紊亂,而且從後洞及左右兩旁,走出不少人來,前後不到片刻,大堂之內,真是人才濟濟。
人叢中,有位身着青袍,頦下留着一把山羊鬍子,但頭上卻又挽着道髻,十指如玉,年逾七十,但精神異常飽滿的老者,含笑而出,朗聲發話道:
“誰故作獐智,偏於此時來信,真不開眼,果真無理取鬧,木人雖然從不願得罪同道,卻也無法袖手旁觀。”
這傢伙,老氣橫秋之極,他從莫三孃的手中,隨便把信接過,只一看,面上形情,似乎也帶着滿臉嚴肅,竟當堂啊了一聲,底下的話,卻未再度說出口來。
那是一張破白紙,紙上僅寫了一隻碗大的“殺”字,旁邊卻署名南天八奇之一,雲旗幫主。
字跡如龍蛇飛舞,殷紅人目,正是人血所寫。
秋娘一見,也暗吃一驚,不禁在舒兒耳旁,悄聲自語:
“南天八奇!”
靈舒回顧了她一眼,低答:
“這臺好戲,愈演愈形精彩,只可惜韓起龍尚粉墨登場。”又用手朝着那羊須老者一指道:
“此人反目閃光,太陽穴朝外凸出,內功必極精湛,但不知是何門派,而且這等狂妄,惟恐災禍就在眼前!”
秋娘抿嘴附耳輕笑道:
“這是羅浮山風雨散人,在桂粵一帶,算得首屈一指的人物。據云,他身上攜帶之物,極爲奇特,行道六十餘年,從未拿兵刃出手,無形氣功,獨步江湖,這一來,遂養成一種不可一世的性格,此人徒衆極多,耳目至靈,如韓起龍絡此老,確是你我大敵。”
她把舒兒和自己拉在一處,原是順口之言,語過一想,頗感不是味道,自己前身,原靠着舒兒,女兒家酥胸玉峰,原是至爲誘人之物,使舒兒心神微蕩,不由一回頭,秋娘以爲靈舒察覺,乾脆偎依更緊,悄聲啐道:
“你使壞,我不來了。”
俏妮子曾飽啖香丸,口中舒氣如蘭,嬌戇可掬,舒兒暗覺魂銷,正待戲謔一番。
驀聞韓韻梅冷笑一聲,隨手把信取過,輕輕一搓,不到片刻,五指一攤,紙灰飛揚紛紛四散。
堂上羣豪,見他有這種化紙成灰的力量,莫不投以最驚異的目光,又是羨慕,又像嫉妒,韓韻梅似也感到驕傲,續道:
“不論南天八奇是何人物,如敢傲視本門,險非他們活得不耐煩了。”
瞥見那報信的弟子,毒手飛廉,猶瞪着一雙怪眼,如癡如醉,屹立堂前,一動不動,韻梅喝道:
“趙瑚,你信已遞過,還不外出招待來賓,呆立作什?”
趙瑚瞪着眼睛,一語不答,但由眼球卻不斷直往上翻。
風雨散人陳貫一喲了一聲,立朝韓韻梅道:
“此人有異狀態。”
韓韻梅也看出事情有異,正待仔細動問,趙瑚突然往前一撲,朝地栽倒,七孔流紅口中白沫,津津而出,這一突如其來的舉動,使堂上高手,莫不大驚失色,因爲武林中雖有各種陰險手法,可以使人昏迷,抑鬱,癲癇,或動作失常,但像趙瑚這樣神智清醒,突地死亡,還是第一次見到。
莫三娘和韓韻梅,形色大變,就地檢查死者傷勢,從頭至腳,遍看全身,除口鼻流血以外,竟看不出有半點傷痕。
衆人都一時怔住,而神情也更見緊張。
就在風雨散人陳貫一的身後,突走出一位慈眉善目,手持烏杖的老尼。
她身披暗紅色袈裟,戴着一頂僧帽,眉目花白,現得特長,底下卻是一雙小腳。
她顫巍巍地從風雨散人身後走出,口中不住的低喧佛號,低頭察看死者。
堂上突爆起一聲朗笑。
一位身材矮小,土布衣袍,形容滑稽的老者,縮頭眯眼,彎腰而出,因爲動作太快,幾和老尼頭頂相撞,立即偏頭閃過,帶着滿不在意的情形,笑問:
“我的好師太,你可找出傷來?沒有傷,釋迦牟尼,也不願打發接引佛,把他拉離人世,因爲年紀還輕的人,誰願意捨棄這種花花世界,自人清靜之鄉?像你這樣冷冷清清,我真替你萬分難受呢?”
他這一糊亂打岔,使堂上賓客,又都忍俊不禁,老尼絲毫不採,卻慢條斯理,動問韓韻梅:
“韓居士,依貧尼臆測,這是一種絕毒陰手,震傷內腑!”
矮老頭伸舌縮頭,幾根鼠須,翹起老高,響起一片詭笑:
“這纔是天下奇聞,外表無傷,內腑受損,雖是綿掌手法,可以如此,但受傷的人,也本能和好人一樣,動作半天,突然倒地不起,老夥伴,不妨想想,武林中誰有這種手法,可以使人如此?”
老師太突把長眉一揚,微笑答話:
“羅檀越,這點手法,還不用你代爲指引,隔山摧牛功,可以傷人於不覺,五臟之中,突受傷殘,血積於內,初無痛苦,趙居土遭人毒手後,還拿着信,急急忙忙,奔入洞來,裂痕隨着呼吸,逐漸擴大,等到人有感覺,如江河決口,遂至不可收拾,給信的人,大約就是那下毒手的施主,這幾點,我還自信,沒有猜錯!”
那矮老頭把頭一縮,扮了一個鬼臉,來賓見老師太對武林各種功力,瞭如指掌,不由一齊怔住,數百隻眼睛,都朝師太掠來。
這位慈眉善目的老尼,微微含笑,把屍體用手一探,連聲嘆息道:
“他心脈已斷,仙凡難救,下這種毒手的人,既非大恨深仇,確是不該。”
靈舒不由朝秋娘附耳低問:
“這位老尼,是何人物?據我看此人確是江湖上最厲害的高手。”
秋娘悄語道:
“你怕了,是不是?”
“除非她擄走了你,我纔不怕呢?”
“就算把我擄走,又不是奪去你的青娥姊姊,你也不會着急啦!”
舒兒悄聲笑道:
“她雖然比我年長,但我還是叫她妹妹,真正名符其實的妹子,卻只有你一人,如被擄走,我會比誰都着急,甚至寢食難安。”
秋娘閉着雙眸,滿頭秀髮,不時被夾道微風,吹向舒兒臉面,她把手捏着舒兒臂膀,輕聲相告:
“這老尼,是雲夢山紅雲師太,誰也不知道此人功夫深淺,但她的生平,卻被武林中人描給得有聲有色,據云,她是位一嫁即寡的少婦,傷心之餘,才削髮出家,隱居雲夢山六十餘年,才逐浙與世人互通來往,那位鼠須矮瘦老頭,和她頗有來往,此人原是江西武功山,羅家一老,賽方朔羅翔,神偷八法,世無全備,此老家財萬有,但手腳是不乾不淨,偷法更是冠冕羣倫,不過,他從不竊取他人之物,作爲享樂,專竊富濟貧,自己家財,更樂於施捨,專以遊俠放蕩,玩世不恭,翠薇洞有此人加入,當可增加不少熱鬧。”
兩人正喁喁細語間,堂上屍首,已由莫三娘喚人擡出殮埋。
洞門口,又是一聲淒厲怪叫:
“哎喲!”
這一聲,特別尖銳,而且語音拖得很長,雖是大白天,由於事情來得突兀,聲音又厲又怪,聽來椎心刺耳,不禁使人毛髮直豎。
韓韻梅狂笑一聲,正待往前撲去,莫三娘已搶在前面,撲向洞口,片晌,立即轉回,肩上揹着的人,駝背彎腰,形狀奇特,放在地面後,羣雄不約而同地喲了一聲,朝背後一撤。
舒兒秋娘,也暗自緊張,從暗望明,堂中景象,一一入目。
地上躺着的人,正是刑堂三傑的錢忠,他縮手拳足,十指握得緊緊,滿臉痛苦之狀。
這還不奇!
最使人注目的,是他兩隻眼睛,睜得特大,眼球竟從眶內凸起很高,閃閃碧光,絕非一般眼球所有,被陽光一照,成散射狀。
病者喘氣如牛,四肢抽搐,似覺痛苦萬分,幾乎想把全身氣力,都使出來,一對眼球,不斷凸出,也逐漸加大。白眼球上,紅絲滿布,更似有一層碧色流質,沾染球上,那碧光,也就是這種流質發出。
此刻的韓韻梅,不但咄咄稱奇,全神更在注意傷者病情發展,由於一事未了,又來劇變,這種週年大慶,以及新幫主就位大典,似也被人全忘。
堂上,已亂成一片。
百餘人誰也不知道,錢忠所抱何病,如是受人暗算,暗算方法爲何?
一股奇腥怪味,從錢忠身上發了出來,猶以口鼻和雙眼之間,腥臭難聞,教人疑似鮑魚之肆。
莫三娘往常自負武功奇高,行動詭秘,居心陰險,但這一次,卻被人把自己手下,整得七零八落,悽慘之極,而且還認不出病來。
羣豪紛言亂語,誰也猜不出這種真正病源。
莫三娘只好老着臉,朝紅雲師太招呼道:
“這種奇形怪症,除了師太外,能認得出的,恐怕沒有幾人?何不把它宣佈出來,也好讓大家知道!”
紅雲師太,招手不迭,微笑答道:
“貧尼雖然略懂陰功,頗知藥物,但錢施主的病,實在無法辨出……”
賽方朔羅翔,又大聲嚷道:
“這種怪病,老姑子既感束手無計,甚至連名字也叫不出來,別人當然更不成啦!”
人叢中,有人陰惻惻的冷笑連聲。
按說,以賽方朔羅翔的名氣,這種舉動,對他無殊一種侮辱,但他毫不爲意,一雙鼠目,朝兩旁一驚,舌子一伸,閉嘴不再言語。
如不是地下躺着傷亡,不好訕笑,來賓幾乎又忍俊不住。
錢忠雙目,凸出如同雞蛋一般,愈來愈大,碧光轉綠,如同鬼怪,顏面和身子,亦逐現浮腫,突聞波的一聲,雙眼球破裂,綠水四濺,臭不可聞,人在悶哼聲中,隨聲死去。
漸漸,死者顏面,滲出許多黃水,如雪見太陽一般,逐漸消失。
地下,流着一灘黃水,由稠而稀,滾滾四散,死者衣服,留在地面,全被黃色所染,屍體除毛髮指甲以外,簡直一無所留。
這種奇異方法,如非衆人目睹,幾使人不敢相信,因爲化屍成水的藥物,必須彈在屍體身上,始可收效,但錢忠適才停留洞口,尚是生龍活虎的漢子,突然倒地不起,忽產生這種可怕情形,直使人不可思議。
議事堂上,幾有一種使人窒息情景,不由使人提心吊膽,深深感覺有一種極不平凡的事變,就在眼前。
突聞有人朗聲喝道:
“諸位來賓肅靜,新總幫主立刻出堂!”
這一聲,蒼勁有力,使衆人一聽,即知這是武林中一等一的絕頂高手。
衆人擡頭一瞧,原是海心山朱霞尊者,他和孤岑丐,已屹立神桌兩旁。
莫三娘忙命人將地下打掃,並將死者衣服拿去燒化,剛好草草了事,韓起龍已從後洞緩步而出。
這位年青幫主,今天打扮得至爲出色,頭戴武生巾,青緞衣袍,薄底快鞋,背上卻插着一具奇門兵刃——仙人指,閃閃光華,耀眼奪目,他把雙眸朝左右一掠,微一擡手,含笑發話道:
“本幫自建幫以來,經開山立派的人精心擘劃,一切業已粗具規模,旋因老幫主向道心誠,匆忙中把幫位傳他愛女,無如她時違命蹇,死於雁來谷中,武林總幫,統沅灃兩江之衆,手下弟子,不下千餘人,自不能羣龍無首,起龍雖徇幫衆之請,掌理此職,但以年事太輕,職責太重,自不無履冰之懼,赴會高賢,都名重武林,而且大多都是師執,今後惟有仰仗大力,使本幫能在武林中,位列一席,承情之處,感激難忘。”
語罷,含笑施禮。
堂前,爆出一陣掌聲。
弧岑丐宋琪,突然裂嘴大笑道:
“韓師侄,真不愧爲武林一朵琪花,武陵總幫,如果早得師侄就任幫主一職,大江以南,恐早爲師侄馬首是瞻了!”
這話說得狂妄異常,而且與會的人,都知道這老化子,和海心山一鼻孔出氣,這樣明吹暗捧,使人忍受不住,嘯月書生餘劍輝,少年氣盛,聞言,不覺勃然大怒,當即冷笑道:
“今日之會,原是爲慶典而來,武陵總幫,雖然幫主易人,是否可以統率江南,這必需得江南黑白兩道,各門各派的首領,來此公議始可決定,此時把話說滿,未免言之過早罷!”
雙方均覺看不順眼,前已明爭暗鬥,嫌隙滋生,餘劍輝當面叫破,孤岑丐那肯退讓?
老化子朝前一邁步,鼻孔裡哼了一聲道:
“老夫自出道以來,一向我行我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韓師侄文武全才,又是瞭如上人的衣鉢弟子,就憑他師父的一指禪功,江湖上就漢人可以抵他一指,統率羣倫,憑上人的名氣,恐非你們終南派所能反對得了……。”
這無異於當堂叫陣。
嘯月書生也大聲喝道:
“那就請你駕臨終南,本門自當候教!”
“但恐你無法出得洞府!”
孤岑丐聲勢洶洶,業已凝聚內家掌力,和莫三娘都朝餘劍輝走來。
眼看一場拚鬥,就要爆發。
沅江幫弟子武定邦,已從洞口直奔而入,一到堂前,卻又逡巡不決。
韓起龍玉臉凝霜,雙眉帶煞,怒喝道:
“叫你兀守前洞,指引與會貴賓,何事擅離職守?”
陡地,他把劍眉一挑,目視刑堂莫三娘,那意思:如果武定邦答話不能使他滿意,勢將步薛幫主後塵,梟首洞外,殺雞駭猴。
武定邦容顏嚴肅,忙上前稟告道:
“刑堂職司孫碧煌師兄,竟被人擊斃,屍體遺留洞外,右手斷去食指。……”
“誰兀守洞口,難道擅自走開不成?”韓起龍怒容滿面,幾乎大聲吼了起來。
武定邦不便回嘴頂撞。
韓韻梅與自己侄兒,咬耳一會,韓起龍才顏色稍霽,不住點首,韻梅笑道:
“刑堂三位弟子,於短時之內,都慘遭兇斃,這中間,自有極厲害的武林高手,與本門作對,雖然此人留字示警,但尚未見面,不過,他這種神出鬼沒,事前多少有點微候可查,難道,你都沒有看出麼?”
武定邦稍定心神,立即肅容答道:
“弟子和師兄們兀守洞口一帶,彼此相隔,不過一箭之地,趙錢兩位師兄,不斷在附近巡邏,並指引來賓人洞,絕未聞與人爭吵,亦未告知弟子有何變故,惟有孫師兄,因聞林內有嗤笑斷喝之聲,曾告弟子,需入林察看,久不見返,促忽然之間,師兄忽躺臥原處,弟子趨而往視,氣絕已久。”
這話說得撲朔迷離,幾近神秘,使人難於置信。
韓起龍又感不耐,竟當着滿堂賓衆,冷笑道:
“除非來人是神仙人物,否則你不是瞎子便是聾子,不然,絕不至於這樣。”
武定邦實在忍受不了,心說:
“你本人既在洞府,本事如高,人家也不至於欺上門來!”
遂也冷然答道:
“韓師兄,小弟確實無能,但事情尚發生不久,敵人武功再高,也無法飛上天去,惟有請師兄親自捉拿便了。”
韓起龍鐵青着臉道:
“這個倒不勞操心,就請刑堂帶你入內休息罷!”又朝莫三娘吩咐了一句:
“偏勞堂主!”
武定邦也不再答話,雙手朝後一背,大踏步朝三娘前面一站肅然道:
“如此就請上綁!”
莫三娘冷然道:
“這倒不需,既是本門第子,再怎樣,量你也知道本堂爲人。”
兩人正待進入後洞。
韓韻梅突地把臉一沉,喝道:
“站住!”
莫三娘和武定邦彼此一愣,韻梅走出座來,對着侄兒道:
“定邦爲人,頗爲戇直,本性不壞,遇上這種大好日子,天大的事,也得擔待一些,何必讓血淋淋的事,一再發生?依我看,還是將他免刑?”
起龍突地笑容滿面道:
“這不過是侄兒藉此磨鍊師兄的性子罷了,那裡會真的對他稍懷惡意?莫堂主,還是讓他到洞外去罷!”
武定邦一言不發,也不謝幫主赦免之意,踏步而出,神色黯然。
韓起龍此際反若無其事,忙命手下立開始就職大典。
聶秋娘把堂中情形,一一看在眼裡,不由自言自語道:
“這惡徒,果然異常狡猾,見風轉舵,倒看他這就職典禮,如何做作?”
舒兒在她耳邊悄聲笑道:
“貴派祖師神像,竟被他捲了起來,不知是道士還是和尚?”
秋娘笑道:
“這是就職典禮中主要儀式之一,等會兒就可瞧着了。”
靈舒笑道:
“我和你只需如此如此,保證氣得他目瞪口呆,一切落空!”
“說不定那麼作,他周圍死黨,將會羣起而攻,如你我抵擋不住,又當如何?”
靈舒笑道:
“夾着尾巴飛逃!”
秋娘捏了他一把,又拿手朝外一指。
堂上情形,業已大變。
紫金爐內,煙香爐繞,神桌前,還擺上一幅黃毯,以待門人弟子頂禮參拜之用。
這時的韓起龍,卻在賓客中,互相酬酢,談笑風生,堂內,涌起歡聲一片。
靈舒也不住點頭息道:
“如論此子才情,執掌貴幫,確有餘裕,只是賦性險惡,心計太重,如果掌握大權,不是虐待幫衆,便將危害武林,看他這般拉攏黑白兩道的人,便知此人難惹了!”
秋娘冷笑一聲道:
“始作甬者,還是韓韻梅,這筆賬,應該記在他的頭上纔對!”
靈舒似乎心不在然道:
“我和你只有應情施變,倒不知此處如何進入堂裡!”
秋娘搖搖頭道:
“那也只有到時再說了。”
彼此一笑而罷。
堂上弟子,已請幫主就位,洞外,炮響連天,朱霞尊者和孤岑丐,竟以幫主長者自居,大拉拉的坐在兩旁,兩雙怪目,都朝來賓中不斷掃掠,似在注意每人形色表情,對於嘯月書生,更加留意監視。
炮響一落,須參拜祖師神像,韓起龍微微含笑,右手拇指和中指互扣,朝着神像輕輕一彈,譁然一聲,畫軸朝下展開,堂下賓衆,竟譁然叫出聲來。
原來這是海心山瞭如上人一幅真容,出自名家手筆,栩栩如生,卻不知被何人在上面把真容塗去,改畫了一條沒毛驢子,這東西,拖着尾巴,豎耳伏首,朝地便溺,形態滑稽之極。
韓起龍當堂怔住了。
陡聞來賓中有人怪叫道:
“這簡直是跡近胡鬧,誰會這麼虧德,把禿驢當人祖師?”
起龍和朱霞尊者,兩對目光,朝人叢中望去,見是那江西武功山,賽方朔羅翔,雖然不免憤怒已極,但此老無半點笑容,一本正經之狀。
韓起龍轉過身來,正待責斥守堂弟子。
朱霞尊者,已用密語傳音道:
“暫時隱忍,暗中觀察,利用祖師神位,繼續就職大典,待典禮完畢,清除異己,拳凡可疑賓本,軟誘硬逼,着他們交出人來,絕不爲晚!”
不料孤岑丐一向橫行已慣,有我無人,當堂一聲冷笑,隨手朝那畫像一抓,半空卷出一股勁風,把那畫像碎爲紙屑。隨着風勢,宛如一條紙龍,朝羅翔捲來。
紅雲師太和風雨散人,就和他坐在臨近,這位老偷兒一向滑稽已慣,那肯暗吃這個虧?就在椅子上,把身子一縮,賊骨頭柔昔無骨,好似一支肉球,滴溜溜的朝地下亂轉,躲在風雨散人和紅雲師太的身後,口中還不住呱呱怪叫道:
“老姑子和陳老頭,做做好事吧!這陣風,老偷兒確抵擋不了。”
風雨散人和紅雲師太,也對孤岑丐這種狂悖情形,至感不滿,正想藉故發作,風吹啐紙,快若旋輪,驀地轉向而至。
風雨散人陳貫一首先發難,從鼻子冷哼一聲道:
“這點道行,還不足以傲視天下英雄。”
右手微擡,五指朝前一抓,立感到已有一股陰寒勁氣,擋在前面,知道紅雲師太,已首先發難,不由暗叫一聲:
“慚愧,人家動手,原是一聲不響!遂也硬把力收回。”
那紙龍,前行受阻,好似旋風穿進徑口很小的山間,發出一陣轟轟之聲,山洞傳音,愈來愈響,彼此相持不了,孤岑丐怪叫道:
“老叫化偏不信邪!”
左手立朝那紙團方向,遙空劈出一掌,紅雲師太柳姍,也暗中運功抵敵,那風力更加增大,響若雷鳴,洞壁搖晃,香爐桌椅之屬,也全從地上跳了起來。
韓韻梅坐在,孤岑丐怪的下手,一見雙方爭持不下,不禁從椅上站起,縱聲笑道:
“大典之時,誰也不用互傷和氣!”
此人武功,與開山總幫主幾乎相等,但極少顯露,乃至連韓起龍也無法摸他探淺,但見他立掌如刀,朝碎紙旋風當中一劈,這一掌,正是四兩撥千斤之道,不但把兩人內功勁道,全部解除,孤岑丐連椅帶人,朝後一溜,幾乎翻倒。
韓韻梅立拱手謝罪道:
“韓某如有冒犯,惟望貴賓包涵!”
紅雲師太,微微一笑,孤岑丐無異當面丟醜,滿臉怒容,又不好當面發作,一時竟被怔住。
韓起龍業朝祖師牌前,跪拜已畢,倒由分堂弟子,參見新幫主。
贊禮的人,尚未唱出,洞門口已響起一陣兵刃之聲,一聲慘叫過後,香風飄拂,燭影搖紅,韓起龍身後,已俏生生的立着一位麗人和俊美童子。
堂上賓衆,驚愕得都站了起來。
這位絕代麗人,身穿紅衣,腰緊碧羅裙,除脅下掛着一隻革囊外,卻是一雙徒手。
跟隨身後的,卻的一位十三四的垂髻童子,面如冠玉,齒白脣紅,秀美已極。
靈舒和秋娘,一見這兩人露面,幾乎喜得叫出聲來,舒兒性子更急,央着秋娘,帶他外出,也不知是何緣故,秋娘總覺得酸溜溜的,低聲啐道:
“你要出去,可以繞道從後洞直穿前門,這兒可沒有出口。”
舒兒知他放刁,故作戲謔道:
“嬋姐姐雖免佼你討厭,但云弟和你有手足情份,難道你不願意見他”?
“那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秋娘把小嘴一嘟,低嗔薄怒,嬌戇可掬。
靈舒猶待和她繼續調笑,大堂上,已劍拔弩張。情勢險惡已極。
原來聶雲生真是初生之犢,只一現面,即朝韓起龍冷笑道:
“武林總幫,爲家父開山首創,旋因他身體有病,急於治療,雖暫把幫位傳給家姊,實不過代掌其事,不料你人面獸心,暗中勾引外人,乘機搗亂,把新幫主害死後,居然忝顏以幫主自居,而今你面當武林長輩,及水陸英豪,總該結人一個交待!”
雲兒話聲未落,武月嬋又爆出一聲冷笑,這笑聲,嬌媚中含着冷峻,使堂上羣豪,心神盪漾,既驚且奇,但聞他冷然發話:
“韓起龍,你我素昧生平,我攜義弟,同來此山,目的在於採藥,你竟斗膽和你手下,暗設毒計,使用下五門的迷藥之類,把人困住,又想把我殺害,冤不逢時,竟有武林高手,把我救出,連你毒害雲生賢弟的計謀,也被這位前輩,一件破除,如今我們找上門來,倒要看你有何話說!”
韓起龍被這種突如其來的事,攪得昏頭昏腦,但他畢竟城府極深,廣饒智謀,假裝鎮靜道:
“賤婢,斗膽破壞山規,刺探本門機密,一切懲罰,本人悉依前幫主聶俠女之命,下山查明究竟,門下弟子,如何處理,自是前任幫主之事,當與本人無關,聶俠女墜死雁來谷想系你這賤婢陰謀,莫堂主,請你和叔父代我將人拿下。”
韓韻梅含笑不答。
刑堂莫三娘和南海雲逸上人與威靈君,均從左右前後,包抄而來。
雲生一見莫三娘背上古箏,早朝月嬋招呼:
“嬋姐姐,把她兵器奪回再說!”
靈舒見他叫得異常甜蜜,不由心中大喜,一手挽着秋娘,低聲笑道:
“你倒變成二姐了。”
秋娘委實喜愛嬋兒,抿嘴悄笑:
“這妮子,果然美豔,可惜,我這玩皮弟弟,年紀太小,要不然,倒可讓他挖你牆角。”
靈舒悄聲戲謔道:
“她和我不過結拜關係,婚姻之事,決能自主,絕不至有人笑他挖我牆角,倒是我和你這一露面,武林羣賢,倒真要笑我擅挖韓起龍的牆角了!”
秋娘粉臉通紅,悄聲笑罵:
“再貧嘴,事完之後,看我饒你!”
議事堂上,已響起一陣嗡嗡之音,舒兒不由緊張起來,竊告秋娘:
“這蕩天箏,爲上古神兵之一,中人可至癱癱,嬋姐姐手無寸鐵,如何可行?”
秋娘也微帶緊張道:
“讓她兩人,把韓起龍攪上一陣,再出去不遲!”
莫三娘拿古箏對着婢兒,五指撥動絃線,箏頭上的鐵箋,隨絃音共震,發出奇異音響,使人聽去,立覺五臟翻騰,頭腦脹裂。
雲生勢同拼命,竟想搶在嬋兒身前,月嬋把他朝後一拉,滿臉關注道:
“雲弟,這東西亂來不得,你不妨退開!”
隨着話聲,一條俏影,如長空掣電,奇快無比,朝莫三娘欺身而進。
這位具有心理變態,狠毒無比的寡婦,武功倒也詭秘異常,竟能利用神箏震人的威力,揮弦直逼。
雙方都快,微一接觸,蕩天箏聲音更奇,錚錚不絕,但又不成拍調。
莫三娘到底摸不清這古箏神秘之處,難如月嬋一樣,施來得心應手。
她把身子後退半步,避開嬋兒闖來的勁風,立即手揮古箏,泰山壓頂,臨空而至。
天生賊滑之極,卻從側面朝着莫三娘劈去一掌,口中還不斷喝罵:
“你這助紂爲虐,蛇蠍爲心的惡婦,殘陵總幫弄成這樣,大部份的罪過,你得擔承!”
這一掌,人小力大,奇勁絕倫,竟把蕩天箏震得湖上一幌,幾乎脫手飛出。
華山威靈陡地一聲冷笑道:
“老夫讓你見識一番!”
他手上玉圭,捲起一道碧光,厲嘯生寒,擾人耳目,朝嬋兒精促要穴便點。
雲逸上人,朗聲大笑道:
“道友,這妮子可有一股浪勁,很夠味兒,趁早把她擒住!”
他把月牙杖,由下而上,直挑而來,碧羅裙如水上波紋,輕輕一翻,迫使嬋兒只好朝上一縱,凌空揮掌,用掌力猛攻莫三孃的頭部。
雙方正在糾纏,情形如同拚命。
陡聞威靈君發出一聲淒厲慘叫,手上玉圭,竟朝斜刺裡飛出,落在地上。
莫三娘和雲逸上人,被這種突如其來的事,當堂怔住。
略一停頓。
嬋兒掌風,已籠罩而下。
莫三娘適當其衝,迫使她往斜刺裡退走,雲逸上人,把月牙鏟朝上一揮,自己身子,則連續倒退兩步,雖把掌風來勢消去,但也逼得氣血翻騰。
這幾式,如驚濤駭浪一般,使堂前賓衆,爲之駭然,不但暗中佩服這少女武功膽識,更不知少女身後,還隱藏着何種高手?
威靈君的一隻右手,幾乎擡不起臂來,翻開衣袖一看,手臂粗腫如一條黑木,好幾處,現出細微傷口,頂端凸起,其黑如墨,從裡滲出黃水,奇腥撲鼻。
這明是一種最厲害的毒藥暗器,但不知何名。
傷者跡近昏迷,從口中不斷吐出白沫,從手心沿脈腕而上,發現兩根紅絲,逐漸朝上擴展。
雲逸上人和莫三娘,和他沆瀣一氣,彼此相視半晌,卒由上人發話道:
“這條手臂,就算醫好,奇毒入骨,也成了廢物了,依我愚見,只有把他切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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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三娘白髮直豎,形如怪鬼,陰側惻的一聲長笑道:
“依我看,比道兄所見,這嚴厲得多,這條手臂,不與割去,毒液循血攻心,直達五臟,不出半個時辰,絕難救治!”
孤岑丐在一旁笑道:
“壯士臨陳,不死便傷,要醫趕快把他擡入後堂,武陵弟子朝參之後,典禮便已完成,戰而不決,立好墮入敵人計算之中,未免不值。”
朱霞尊者目視韓起龍,自己卻走到一指老人身後,約略耳語,老人和白眉受童成,都從椅上立了起來,以朱霞尊者爲首,一字橫排,擋在月嬋和雲兒前面。
威靈君人已昏迷不醒,立由堂中弟子,將他背入後洞,割臂治療。
此刻,堂上業已形成一片混亂,來賓除韓起龍的死黨外,無不竊竊私語。
武陵總幫的弟子,在忙亂中,都由莫三娘率領出來,朝參新幫主,月嬋和雲兒,卻面對前面三位武林高手,凝神運氣,正待發動攻擊。
左側石壁,隆然自開,秋娘面帶藍紗,攜着靈舒緩步而出,俏生生的立在神桌之前。
靈舒立朝嬋兒,喚了一聲:
“姐姐!”
嬋兒和雲生,已驚愕地叫出聲來。
堂上弟子,也譁然聲動,亂成一片。
韓起龍和孤岑丐,知道事態嚴重,已顧不得大禮進行,早從背上抽出兵刃,由韓起龍出口喝罵:
“賤婢,原來貪戀情慾,暗有所歡,雁來谷頂,故作詐死,以遂奸謀,此刻,面對來賓,正好有個交待。”
朱霞尊者,絕未想到,秋娘人尚未死,但他仍恃一己武功,略無懼意,狂笑一聲道:
“今日之事,非武功解決不行,尚望來賓,惠賜大力,將淫徒蕩婦,一併剪除,否則真是武林之恥!”
他把身子一縱,手握鐵蓮花,如游龍矯矢,奇怪絕倫,朝韓起龍身旁落去。
陡聞秋娘嬌笑一聲,駢指如戟,指着韓韻梅喝道:
“武陵總幫,爲家父和趙薛兩位叔父,一手而成,自從你和家父結拜以來,彼此只有手足之誼,絕無惡感。隨因家父家母,爲怪病所纏,玄門真氣,散而難凝,功力驟失,這一陡然變故,使二老傷心已極,才決心離開,礙不再與聞幫事,傳授幫位之前,特一再誥誡,只要幫中一切,能步入正軌,即將幫位讓賢,我以身爲女流。對此殊無所戀,幾番想毅然離去,第以趙薛兩位叔,以弟幼爲辭,待他武功有成,再決定不晚,誰知你克引狼入室,將不法之徒,以私人關係,帶入幫中,竊據大權,公開爲惡,竟想將我置於死地,黑夜圍攻,誰知昊天難遂惡人之願,陸公子竟無意之間,搭救了我,更不用血口噴人,誹人清譽,我且給你一個真憑實據,以正視聽!”
語畢。
將翠袖朝上一翻,露出左手玉臂,但聞幽香撲鼻,膚光閃目,臂上,竟現出一顆蠶豆大小的守宮砂,鮮豔無比。
來賓一聲驚歎,無數目光,都集中在秋娘臉上,這妮子,故作神秘,藍面白底一幅輕紗,罩着嫩臉,如煙籠芍藥一般,若隱若現。
韓韻梅揹着雙手,一雙銳目,朝堂上一掃,情形異常嚴肅。
秋娘又忽怒吒道:
“韓叔父,繫鈴解鈴,當着祖帥神位,你總該有個交待!”
韓韻梅嘿然不答,卻朝刑堂莫三娘招呼道;
“三娘,借你手上兵刃一用。”
刑堂莫三娘,見他要用蕩天箏,不由頗感躊躇,韓起龍突把雙眉一挑,冷笑道:
“三娘,可從叔父之意,讓他收拾這兩個賤婢。”
莫三娘不敢違拗,勉強遞過古箏,不料韓韻梅突把身子一閃,右手一擡,朝着莫三娘玄機要穴,猛力按去。
這一下,算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但韓起龍就在他叔父閃身之時,業已瞧出破綻,冷哼之下,也朝他背脊穴上,輕輕一按。
韓韻梅一個踉蹌,朝右邊一縱,順手把箏用力朝月嬋射來。
嬋兒機警,陡地朝白眉叟身旁掠過,接箏在手,一把扶住韓韻梅,極度關切道:
“老前輩,不礙事麼?”
韓韻梅頭上冷汗如流,滿臉蒼白,不住搖頭苦笑。
莫三娘雖然捱了一下,但掌力已被韓起龍順手卸去,雖然負痛,人並未傷。
秋娘和靈舒都撲到月嬋身旁。
嬋兒含笑望了靈舒一眼,雙眸中倏又藏着熱淚,似乎受了很大委屈一般,立又把臉轉向別處。
靈舒拉着她的手臂,低喚一聲姐姐,想煞小弟了。
月嬋把嬌軀微微一扭,臉泛紅暈,暗中卻把一雙剪水雙眸,滴溜溜的朝靈舒和秋娘望去。
秋娘低喚:
“嬋姐,速用神箏和他一同制敵,持我用龍虎丹砂,搭救梅叔。”
就在她取出玉瓶時。
韓起龍已從身上,取出三顆白丸,狀如鴿卵,用三星趕月的手法,朝洞頂一彈。
但聞波波數響,白彈撞擊,菸灰如雨,這狂徒,冷笑連聲,略一揮手,狂飆疾卷而下,把空中灰末,朝聶雲生面上一吹,這孩子,對敵全無經驗,漫不爲意,口鼻呼吸之下,吸進了不少毒末,如響斯應,當場栽倒。
靈舒幾乎嚇得靈魂出竅,瞪目大吒道:
“狂徒,敢用這種卑鄙暗器,計算一個尚未成年的童子,叫你難逃公道!”
他從白眉叟童成的身側掠過。
峨嵋散手,冠冕羣倫,突聞呼呼風響,老兒縱步之間,急朝靈舒腰間便抓去。
這老兒,未能抵擋月嬋,已感滿不是味,那容一誤再誤?
無巧不巧靈舒束身腰帶;被風力震得一飄,自後趁勢抓住,大聲疾喝:
“下來!”
舒兒應手而落,但他功力,向異從前,這一下,已激發他滿懷殺機,進步欺身,朝老人脈腕,揮掌一削,真氣如潮,源源出手,白眉爲峨嵋一代宗師,內家造詣不凡,而且自視亦高,對待靈舒,認爲不過是一位乳臭未乾的小孩,絕末想到他竟具有特種造詣,憑自己七十餘年的修爲,也不能硬接一掌,只有把手一鬆,但舒兒意尤未足,掌力前吐,罡氣如潮,一舉即把白眉老人,震退兩步。
這一緩勢,可造成韓起龍捷足先端,凌空飛落,疾若驚鴻,一落地,即朝雲兒劈胸抓到,左手一圈,將人環抱,右手卻按在他的胸口,朗聲狂笑道:
“祖師有靈,武陵總幫,不容有人任意搗亂,如今他落在我的手內,你們還不就範等什?”
秋娘嬋兒,一著失手,心如刀割,於是當堂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