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坐下,王慎的目光就不經意地落在几上的圖上,竟不住微微一愣。
張浚笑問:“道思,可看出什麼來。”
王慎:“這難道是關中地圖?”
在沒有科學測繪手段的古代,老實說,古人的輿圖都不準確。等高線什麼的一概全無,就連比例也不對。很多時候只能畫出一個大概的山川走勢,如果和紅軍長征時期的李德那樣靠着一張地圖打仗,再多再強的軍隊也不夠賠。
張浚擡起頭,面帶驚訝:“你怎麼知道的?”
廢話,在後世,只要上過初中,就懂得怎麼看地圖。王慎用手指着地圖上那個大大的“幾”字,“這條自然是黃河,這旁邊兩條河流分別是渭河和涇河。還有幾條河流的名字末將也叫不出來。這座城池想必就是長安,八水繞長安,關中形勝,如何看不出來。爲將者,當知天文地理,事事關心,事事留意。”
張浚面上的驚訝之色更盛,他也是領了旨意出發宣撫陝西之前才從樞密院看了一眼關中地圖,今日思慮着陝西戰事,就忍不住在紙上畫了幾筆。
實際上,地圖這種東西在古代可是了不得的東西。如後世那種詳細到了極點的現代地圖,更有着極高的軍事價值。不是領軍統帥和經略一方的大員,普通人一輩子都沒有出過自己所在的縣城,這天下究竟是什麼樣子,自然是一無所知。
據兵部報上去的履歷來看,王慎原先乃是遼國唐縣人,估計也沒去過陝西,又爲什麼一眼就看出自己畫的是陝西地圖?
張浚心中一動,難道王慎也關心那邊的戰事?
是啊,關中對於大宋帝國是何等的要緊,一旦有失,不但巴蜀這個財賦重地直接受到女真人的威脅,就連荊楚這邊未來的日子也不好過。一旦拿下陝西,女真欲要滅亡大宋,必然領兵來攻。然後沿江而下,數月可至江南。
在歷史上,晉朝司馬炎滅吳、李唐統一天下,太祖混同一宇,走得不都是這條道路。
王慎如今在黃、蘄駐守,一旦將來女真再次南下,泗州軍將迎接敵人的第一波攻勢。
張浚點點頭:“道思你倒是個有心人,對於陝西戰事你又有什麼看法?”
聽到他問,王慎心中一動。未來陝西即將進行一場規模空前的大會戰,金軍將出動在東線戰場集中了西路軍一半主力和東路軍幾乎全部主力,機動打擊力量在十萬以上。這幾乎是去年女真搜山檢海的全部兵力,最後兩兀朮也親率二萬精銳從洛陽馳援陝西。
而在陝西,宋軍以當年未出關征遼和救援開封的西軍爲骨幹,加上地方團練,所有兵馬加一起總數達到驚人的十六萬之巨。這已經是西軍最後的家底,以及南宋在西北最後的力量了。
可是,最後的結果卻不美妙。
女真可以說是冷兵器戰爭中站在顛峰的最強大軍隊,這兩年隨着女真人入主中原,部隊也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墮落下去,墮落到最後,每次對宋做戰只能以僞齊的軍隊做主力。
但是,這個時候的女真人還保持着強大戰鬥力。
一場大戰下來,西軍餘部全軍覆沒,張浚退守秦州,就是後世的甘肅天水市,陝西大震。此戰之後,金軍利用繳獲的大批糧草軍資,在南宋降將引導下,乘勝向陝西內地大舉進攻。至次年三月,攻佔陝西路大部地區,宋軍僅守住階、成、岷、洮、鳳等州,及鳳翔府的和尚原、隴州的方山原等蜀口要隘,憑險設防,與金軍對峙。
這一戰史稱富平之戰。
事後檢討,宋軍當時的糧草不可謂不充足,西軍餘部戰鬥力不可謂不強大。之所以敗得如此之慘,和老張的急於求成有莫大關係。他在尚未弄清楚陝西軍情的情況下就輕率集結重兵,倉促進行反攻,在戰役指揮上恃衆輕敵,互不協同,以致大敗。
據說,仗打到最後,張浚連自己手頭有多少兵馬,多少錢糧,各軍戰鬥力如何也弄不太明白。
不是張相公無能,實際上,他已是南宋初年難得一見的幹才。實在是,陝西一地實在太要緊,局勢已經惡化到無以復加,也沒有時間讓他從容佈置和熟悉情況。
而且,還有個重要原因,西軍人心不穩,將士們都不太買老張的帳。張德遠半是賭氣,半是想以戰來聚攏人心,建立自己的威信,失之操切。
張浚這人居廟堂之高,高屋建瓴慣了,卻不懂得帶兵。所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任何人都有自己不熟悉的領域,強求不來。
……
張浚這段日子想的就是陝西的戰事,頓時來了興趣,笑道:“王慎,既然你又有留意關中,說說你的見解。”
王慎心中一動:老實說,後來趙構一心和女真媾和,不肯北伐和陝西的淪陷也有一定關係。還有就是,他對岳飛、韓世忠、劉光世、張俊等人的新軍戰鬥力有所懷疑,至少他他看來,還是比不上西軍精銳的。
作爲一個現代人,王慎自然知道。
當下,他也不推辭,就提起筆按照歷史上的記載,在紙上一邊畫,一邊分析着敵我雙方的力量對比,以及下一步的可能。
這一席話說了半天,直說得口乾舌躁。
良久,王慎才最後道:“綜此上述,無論從兵力、部隊的士氣,還是物資的準備情況上來看,現在都不是和女真韃虜決戰的時機。需按兵據險,先行防禦,待一、二年後再進行反攻。”
“關中局勢錯綜複雜,現在泰半已淪陷敵手,北面又有党項人蠢蠢欲動,一時間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了。做莫若不做,相公此卻關中當徐爲之圖,鎮之以靜。”
實際上,富平大戰之所以慘敗和張浚去陝西之後急於求成,倉促聚集大軍和敵決戰有莫大關係。當時張德遠去陝西也不過兩月,對部隊一無所知。陝西六路西軍餘部、地方團練以前本各有各的防區,現在突然編在一起,兵不知將,將不知兵,十成戰鬥力發揮不出五成。
冷兵器戰爭到了宋金時代已是顛峰時代,各兵種的相互配合、對於戰場的控制、時間空間的爭奪,已到極至,可說已經形成了一整套緊密而科學的戰略戰術。而戰爭也變得極其專業,一個將帥需要在軍隊和戰場上經過長期的磨練纔算合格。張浚是個真正的幹才,可他的才能在朝堂,在調和陰陽、聯絡左右、溝通上下。說到底他是宰輔,統軍大將這個職業並不適合於他。
就北宋末年和南宋初期而言,能夠指揮十萬以上規模國戰的人物也就童貫、老種、岳飛區幾人。
岳飛嶽爺是從一個小小的什將,相當於現代社會的連長一步一步打出來的,部隊和地方上的事情沒什麼能夠瞞得住他;童貫在陝西征遼的時候也是指揮過不知道多少場戰役,一步步從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內侍,用無盡的資源磨練成一個合格的統帥;至於老種經略相公种師道,索性就是從小生長在軍營裡,手下直接管轄着種家軍這支北宋第一流的野戰集團。
而張浚一個文臣,對戰爭是什麼一無所知,再加上陝西那邊糧草不足,這一仗能打贏才見鬼。
實際上,王慎這個意見借鑑的是真實歷史上西軍大將曲端對張浚的諫言。在張德遠去剛到陝西的時候,曲端也覺得急於和女真決戰,一戰平定陝西局勢是不可能的。不如守住關中的幾個軍事要點,等到部隊編練完畢,宣撫司積攢到足夠的錢糧之後才做打算。
可惜當時的張浚意氣風發,再加上曲端這人性格上有很大的權限,和他這種主帥有很深的矛盾,他的話,張相公自然是聽不進去的,這纔有後來的富平之戰的慘敗。
王慎接着道:“張相公,有一句話不知道末將當講不當講。”
張浚聽得心中震撼,這個王慎遠在荊楚卻對關中局勢洞若觀火,這麼多訊息也不知道他如何得知的,單就這一點看來,此人可真是個了不得的將才。當下就吸了一口氣,平復下心中的激盪:“且說來。”
王慎:“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糧不三載,取用於國,因糧於敵,故軍食可足也。國之貧於師者遠輸,遠輸則百姓貧;近師者貴賣,貴賣則百姓財竭,財竭則急於丘役。力屈財殫,中原內虛於家,百姓之費,十去其七;公家之費,破軍罷馬,甲冑矢弓,戟盾矛櫓,丘牛大車,十去其六。故智將務食於敵,食敵一鍾,當吾二十鍾;萁杆一石,當吾二十石。”
他竟在張疏浚面前背誦起《孫子兵法》來,接着說道:“大軍團作戰,不可能將所有軍用物資都集中在一處,很多時候需要從後方長途運輸。一石糧,從後方運到前線,十去七八,前線將士不過得其一二。據末將所知,西軍當年北伐遼國、出關去開封勤王,已將多年儲蓄使盡,現在的關中已經沒有多少錢糧。相公現在去陝西,若是倉促與敵決戰,怕是不成的。”
“我們老家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皇帝不差餓兵。”
“所謂打仗,拼命的是國力,拼的是消耗,拼的是力量對比。所以,再沒有做好萬全準備之前,不可輕易興師。否則那就是賭博,賭軍隊和國家的命運。”
……
“張相公,王慎只是一個武人,別的東西也懂不了太多,但打仗的事情還是知道一些。我大宋軍隊缺馬,部隊八到九成都是步卒,因爲最重陣勢,講究的是陣而後戰。”
王慎接着說:“每戰都要立堅寨,結厚陣,徐徐而進。爲了抵禦女真和當年契丹的鐵騎衝陣,士卒身上都裝備有厚實鐵甲,手中提着威力強大的神臂弓,長槍大戟都極是精良。每戰,犒賞也極是豐厚。如此,對於後勤保障的要求也是極高。沒有通場的補給線,沒有大量的物資儲備,這仗也沒辦法打。”
“又因爲戰馬限制和長期以來練就的戰法,我大宋軍隊上陣,卻是守多於攻。這次,又爲何以己之短攻敵之長?”
……
聽到王慎侃侃而談,張浚端着茶碗的手定在空中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