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鑫心急如焚的時候,眼角瞥見了江予莫的身形,像是看到救星一般,快步上前去,問道:“是不是有事面見皇上?”
江予莫搖頭,奇怪地看着崔鑫,“如今我每日都要在皇上近前巡視,以防手下疏忽大意。”
“我知道我知道,”崔鑫拉着江予莫走出去幾步,低聲道,“可你此刻一定要找個事由見皇上,我即刻幫你通稟。”
江予莫瞧着崔鑫一頭一臉的汗,低聲問道:“出了什麼事?”
這時候,皇帝正在詢問太子:“當初炤寧的事情,是不是你一手促成?”
太子大大方方地頷首承認:“正是。”
“你爲何要謀害一個弱女子?”皇帝雙眼冒火地看着太子,“你可知她是江式序的愛女,她是燕王的意中人,更是朕看中的小兒媳婦?”
“弱女子?就是父皇口中這個弱女子,讓兒臣先後失去了陸家、佟家這些左膀右臂。”太子輕輕地笑起來,“父皇看中的小兒媳婦?您膝下這些子嗣,容貌才情最出衆的便是她江炤寧——最出色的女子,背後有着根基最深厚的江府,您爲何一心一意要促成她嫁給燕王,爲何從沒想過把這些賜予兒臣?”
太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知不知道這樣的言語有着大伯覬覦弟妹的嫌疑?這是皇室中人做夢都不可說出口的!皇帝擡手抄起茶盅,用力擲向太子,“混賬東西!逆子!”
太子偏了偏頭,茶盅貼着他耳際飛過,碎在他身後的地上。他牽了牽脣,“您看,您就是這樣偏疼老四,最好的都要給他留着,從沒想過那些也是我最需要的。”隨後,又輕描淡寫的加一句,“那個最出色的女子,我也喜歡,從小就喜歡。您敢說您一點兒都沒看出來?”
皇帝恨聲道:“此刻,我只慶幸從沒想過成全你!你這般的混賬心思,是皇家的恥辱!”
“父皇怎麼想的,我現在纔想清楚了。”太子還是笑微微的,“在您眼裡,在您在位期間,我都是需要防範的,您怕我心急等不起,是以,要讓燕王的勢力與我平分秋色。所以,您讓燕王與江府結親,您無視韓越霖、景林等人爲江炤寧兩肋插刀……”
“一派胡言!”皇帝重重地拍了拍桌案,“韓越霖、景林的確是幫過炤寧,可那因何而起?是你曾派死士屢次追殺炤寧!人不論是何身份地位,心頭都該留着一份情義!”
太子撇了撇嘴,“情義?您跟我說情義?您對我可曾有過父子情義?”
皇帝要被氣炸了。若是對太子沒有情義,何以猶豫到如今還沒廢掉他的太子位,何以過來避暑的時候帶上他?他自己不爭氣,竟然反過頭來怪父親不曾爲了他傷害別人。
崔鑫快步走進門來,“皇上……”
“什麼事?!”皇帝蹙眉,語氣暴躁至極。
崔鑫嚇得一哆嗦,道:“江指揮僉事有事求見。”
皇帝強行按捺住火氣,語氣有所緩和,“讓他等等。”他要先跟眼前這逆子把話說清楚。
崔鑫忙道:“只是,樑居士交給江指揮僉事一劑清心去火的良藥,要他轉呈皇上。此外,樑居士從太醫院得知,皇上與太子殿下都有心口疼的病症,急火攻心時最易發作,居士甚是關情。若皇上允准,他稍後便來爲皇上、太子殿下把脈,興許能開出個良方。”這是江予莫教他的主意,這一番話若是不管用,也沒事,江予莫已叫人去請景林了。景林若是提出面聖,都是急事要事,皇帝怎麼都不會耽擱。
皇帝聽了崔鑫這一番話,望着太子的眼神,盡是失望。
旁觀者清,崔鑫、江予莫是在委婉地提醒他的病情,不宜與太子打口舌官司引得發病。
太子今日言行與平日大相徑庭,分明是打定主意沒完沒了地頂撞、激怒,要把他氣死。
他竟然不知不覺間上了當。
太子一聽樑居士要來爲皇帝和自己把脈,心頭驚怒交加。
皇帝指了指太子,吩咐崔鑫:“把他帶下去,命專人看管。”語氣蒼涼,透着些許無力。
崔鑫稱是,長長地透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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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剎海。
昭華公主逗留到黃昏時分,由韓越霖親自帶人送回宮裡。炤寧帶着吉祥、如意回了家中。
只有師庭逸仍舊留在蕭錯的書房。
說完正事,蕭錯取出俞薇讓他轉交的荷包,遞給師庭逸,“俞薇要我還給你的。”
師庭逸挑眉,“誰讓你收下的?”
蕭錯只好把原因說了,之後就做了甩手掌櫃的,“不想要的話,你命人還給她就是。我要是再給她送回去,算是怎麼回事?”
師庭逸無奈地搖了搖頭,笑着接過荷包,扔給站在一旁的常洛,之後提醒蕭錯,“她是看中了你。”
“誰看中我,我就要收到府裡?”蕭錯反過頭來揶揄他,“看中你的更多,怎麼不見你成全誰?”
師庭逸嘴角一抽,“不是一回事,你少強詞奪理。”他是早就有寶兒了,蕭錯又沒有鍾情的女子。
蕭錯如實道:“我如今鍾情的是建功立業、奇門遁甲,也是真沒遇見合適的人。”
“那就隨你。”師庭逸很看重這個小兄弟,當然不會在這種事情上多說什麼。在蕭府用過飯,他回到家中。
炤寧正要帶着吉祥去後園消食,便邀他一起。
師庭逸陪着她漫步在別院中,說了俞薇的事情。
炤寧有點兒惋惜,“太子妃之前爲俞薇着急,她要是知曉,少不得覺得可惜。”
“你呢?”
“我?與俞薇不熟,聽聽就算了。這種事,男子若是無心,女子便是嫁了他,日子過得也辛苦。”炤寧如實道,“放下姻緣,過一些喜樂自在的時日也不錯。人活着不該只爲了男女之情這一件事。”
師庭逸笑道:“就知道你是這看法。”
“是這世道好,女子的處境好了一些,能有一些別的選擇。”炤寧由衷道,“在百年前,女子和離等同於被休掉,唯有公主郡主之流能夠再嫁,別人總是要被人低看一眼,處境特別辛苦。現在就不同,和離的事情算得常見,女子的處境也好了很多。說起來,這是父皇的功德。”
“的確。”
炤寧將手放到他掌中,“假如到了那一日,你一定要將父皇這好處傳承下去。”
“嗯。”
“還有,父皇在位這些年,從未興過文字獄,不曾約束過學子的言論——不開眼的總是說他重武輕文,其實才不是,他是文武並重。這也是後輩該傳承的。”
“說的對。”師庭逸笑着握緊了她的手,“不論我們是什麼樣的地位,這些都要幫父皇傳承下去。”
炤寧笑了笑,轉而說起昭華公主送給自己的一箱子東西,“衣服做得很漂亮,改日穿給你們看。那些首飾,都是與衣服相稱的,噯,這個嫂嫂真是太好了。”
她更願意承認昭華是嫂嫂。師庭逸卻笑道:“嗯,我那個妹夫也不錯。”
炤寧側頭看着他,擡手捏了捏他的下巴,“故意跟我作對是不是?”
“我們各論各的。”師庭逸笑道,“他韓越霖認不認是一回事,我把他當誰是另一回事。”
炤寧輕輕地笑起來。在後園漫步多時,兩人一同回到正房,她拉着他去西次間,說道:“爹爹留給我很多無價之寶,我命人搬來了,篩選出一些——都是與武官、征戰相關的,你看看?不是要你照本宣科,是要你看看爹爹的一些看人、處世和用兵之道。我近來才琢磨出了爹爹的良苦用心,受益匪淺。自然,我不是要你奉行,只是現在不同往日,你若是能找到捷徑防患於未然,不是更好麼?……”
她與他細細訴說着由來和想法。
師庭逸爲之動容,目光溫柔地凝視着她。這意味的,是她對他完全的信任,否則,她不會將最敬愛的父親留下的無價之寶交給他。
“噯,”炤寧擡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
“在聽。”他抱了抱她,“事關岳父,有點兒神思恍惚。”
炤寧抿脣微笑,“你好好兒看看,別熬到太晚。”
“嗯。”
炤寧轉身,拍拍吉祥的頭,“走,給你洗澡去。”
吉祥搖了搖尾巴,高高興興地跟她去了東次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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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華公主用過晚膳,仍是神采奕奕,步出棠梨宮,漫步於宮廷之中。
韓越霖遙遙地看到她,尋了過來。
跟隨在昭華公主身後的宮女,知情知趣地退後一段。
韓越霖蹙眉道:“大晚上的,瞎晃什麼?”
“還不乏。”昭華公主微笑着解釋,“顧大夫也說過,讓我一早一晚的走動走動。”
韓越霖眉間舒緩開來,“沒壞處就好。”
昭華公主問道:“爲何要明日才能見到祝江?”
韓越霖解釋道:“我要先讓手下看看這個人的性情、城府的深淺,避免橫生枝節。若是他想做牆頭草,那就不需留着,更不需讓你們見到他。”
“原來如此。”
韓越霖陪她走在路上,沉吟道:“若是猜測屬實,你作何打算?”
“自然要請你和四哥如實告知父皇。”昭華公主停下腳步,凝視着他,“我想要讓那個人給我們一個說法,一個交待。”
她說是給“我們”一個交代,不是說給她自己。韓越霖眼神變得分外柔和,亦是分外的歉疚。他沒將她保護好。
“別這樣。”昭華公主笑道,“是我能力不濟,不能保護自己。”
這件事爭論也無益,韓越霖轉而問她:“想要怎樣的交待?”
“我要讓他生不如死。”昭華公主緩聲道,“只可惜,我並無那樣的權利。到時候,只能請炤寧和你費心了。”
“若有那一日,必不會讓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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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的隨從全部拿下,林千惠身邊的人也都被帶走了,只留下了本就在在行宮當值的幾個人服侍她的衣食起居。
林千惠惶然不知所措,有一個殘酷的事實擺在面前,可她不願意承認。
她去求見太子妃。
皇后特地關照過,太子妃這邊的衣食陳設面面俱到。未到盛夏,夜間的行宮涼風習習,在室外分外愜意。
這會兒,太子妃坐在院中的葡萄架下,與連翹、雙玉幾個閒話家常,言笑晏晏。聽得景林的手下說林千惠求見,太子妃並未猶豫,頷首道:“請她過來吧。”
不一會兒,林千惠走到太子妃近前,屈膝行禮。
太子妃命人給她搬了把椅子。
林千惠落座之後,先是沒話找話:“聽說太子妃昨日受了傷?”
太子妃頷首一笑,“小事而已。”
林千惠打量着太子妃的氣色,“殿下神采奕奕的,這樣看來,確是小事。”
太子妃嗯了一聲。
“只是,”林千惠把話題扯到了太子身上,“太子殿下被皇上喚到面前服侍,今日他的隨從都被緝拿起來了,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殿下的事與太子妃有關?畢竟,是在您到來、遇刺之後纔出的事。”
受傷一事,的確與太子有關,可是今日之事,便與她無關了。是以,太子妃道:“我並不知情。”
林千惠瞥過服侍在側的連翹等人,欲言又止。
太子妃權當沒看見。
林千惠索性直言道:“殿下若是出面給太子求情,皇上是否會消除對太子的偏見?說到底,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太子若是當真出了閃失,我們這些曾經長期服侍在他身邊的女子,怕是也要不得善終。殿下說是不是這個理?”不等太子妃接話,便又道,“雖說您與燕王妃交好,可是單憑那點兒交情,怕是不能左右皇上、燕王的心意。既如此,不如在事情沒走到那個地步之前,幫襯太子一二。”
太子妃失笑。眼下若是幫襯太子,那才真是自找倒黴。心裡是這樣想的,說出口的卻是:“我在春日便料到了不得善終的結果,多過了這麼久的好日子,已然知足。”
“……”林千惠無話可說了,起身道辭,神色黯然。
在東宮的日子已久,到了如今,如何不知太子妃對太子的憎惡。前來爲太子尋求一線生機,本就是多此一舉,她知道極難如願,可還是想試試看。
如何不明白,太子有一日若是倒臺被廢,必然是咎由自取,牆倒衆人推的情形。
失德之人,落到那地步也是活該。
她只是爲自己傷心、焦慮,爲自己的心願再無實現的可能落寞不甘罷了。
轉念一想,嘆了口氣。
算了,這就是鍾情並跟隨太子的命數,落不到好。
該做的她做了,無愧於心,對自己有了交代。
來日必然悽苦,卻不能否認自己是自找的苦楚。
隨遇而安吧,大不了一脖子吊死,尋個永遠的清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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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間,師庭逸和炤寧見到了祝江。
祝江二十多歲,身形清瘦,腳步無聲無息,一看就是身懷絕技之人。
他不卑不亢地行禮,神色淡然地說起曾經經手毒害昭華公主、暗殺炤寧的舊事。末了說起的一件事,卻叫炤寧微微色變。
祝江道:“我略通醫術,擅長治療外傷,曾喬裝改扮到了西域,用了些法子,叫人刮目相看,推薦我到軍中做了軍醫。
“那時正是燕王殿下負傷並水土不服的時候,專門爲殿下療傷、調理的軍醫是對症下藥,只是,我奉太子之命,在湯藥之中做過手腳。
“燕王殿下通藥理,戒心重,我沒法子下毒一舉將人害死,只能用一些對身體、傷勢無益而不易被發現的法子。
“後來,殿下見傷勢總不見好,症狀並無明顯好轉,想來是起了疑心,不再服藥,並且叫親隨更加留心飯菜酒水,這才躲過了那一劫。”
怪不得祝江點名要見的人裡有他師庭逸。
怪不得他一身傷病久久不能痊癒。
原來太子根本不是隻想行誅心之策,他早就對師庭逸起過殺心、下過毒手。
原來真相正如他猜測的那般,太子要害的根本是他們兩個人。
幸好,在知道這些之前,他們便已盡釋前嫌,回到了真正兩情相悅的狀態。
只是,那個卑劣、齷齪至極之人,只要不是他親手做過的事,便覺得與他無關,每每見到與他一母同胞的兄弟的時候,仍是言行如常。
炤寧落在座椅扶手上的手不由收緊,用力,再用力,指尖慢慢發白。
那個人,當真是死不足惜。
師庭逸卻是不動聲色,泰然處之,給予炤寧一個和煦的笑容,之後起身道:“有些細枝末節,還需與蕭錯商議。你還有什麼不解之處,只管仔細詢問。”
“好。”炤寧頷首應下,心裡比誰都清楚,他不是不介意、不在乎,他此刻只是需要獨處,冷靜一下,才能平息徹骨的心寒。
但是反過頭來想想,這樣也未嘗不是好事。於他,算是一種解脫:一報還一報,太子是咎由自取,他不需再留餘地,不需再有分毫因爲手足相殘而生的愴然。
炤寧心緒不寧,哪裡有心思再詢問什麼,直接叫人把祝江帶回韓越霖那裡,隨後命紅蘺去傳話給昭華公主,複述所知一切。
昭華公主聞訊之後,反倒不心急了,說過幾日再見祝江,希望那時候見到的祝江,是易容之後蒼老一些的樣子。
炤寧自然明白因何而起,滿口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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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有兩個舉足輕重的人率領精銳人手離開了京城。
一個是韓越霖,一個是蕭錯。
韓越霖去的是避暑行宮,蕭錯則遠赴南疆。
——這是因爲師庭逸在看完江式序對於南疆幾個頭腦人物的分析、結論之後,臨時改變計劃作出的抉擇。
這件事,自然是先斬後奏。人走之時,他才動筆書寫呈給皇帝的奏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