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雲起的反應很奇怪,他笑了,“四表妹,你是打定主意要開罪燕王麼?”
炤寧不理他,轉身走向馬車。
方雲起追上前來,仍是賠着笑,“四表妹,我何時開罪過你不成?怎麼一見我就沒個好臉色?”
炤寧停下腳步,很是嫌棄地看了他一眼,“我纔沒有你這種表親。”
方雲起白皙清俊的面容漲得通紅,終是忍不住有了火氣,冷笑道:“既如此,就好說了,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讓我丟掉差事。今日這件事,我管定了!”
“行啊。”炤寧眼睛微眯,“你要如何?”
“……”方雲起語塞。他總不能把名門閨秀押到衙門去,要是那樣,別說姑母和姑父,便是父親,也會讓他脫層皮,再有便韓越霖那個心狠手辣的,她的事便是那廝的事。
炤寧牽了牽脣,坦白地道:“我討厭你,離我越遠越好。”
“爲什麼?”方雲起的面色由紅轉白,“你明知道……有些事情需要明說麼?你又不傻。”
炤寧反問:“你趁火打劫的事,需要我明說麼?”
當初太夫人要她照安排出嫁,說了兩個人選,其中一個就是方雲起,說他爲了娶她,已經單獨找到與他定親的女子,當面退掉了親事。他當時一定是想,誰都不會娶你了,你別無選擇,只能嫁給我。
這邊廂一廂情願勉強她,那邊廂傷害了一個無辜的女孩,她看到他能有好脾氣纔怪。
“原來江太夫人跟你說過這件事。”方雲起一直以爲江太夫人沒提過這件事,到此刻才明白,她寧可拖着病體離京也不肯嫁他——還不如不知情。黯然之後,他辯解道,“那時我也是一番好意,這一點你總不能否認吧?況且,我一直在等你……”
“閉嘴。”炤寧加重語氣,“你便是等到死,我也不會多看你一眼。”
方雲起盯着她,這一刻,他是恨她的。她從來都是這樣,肆意踐踏別人的尊嚴,多少人對她又愛又憎,就是因爲這個。
今日,輪到了他。
難爲他喜歡牽掛了她好幾年,難爲他方纔還在爲她意在開罪燕王欣喜,真是可笑。
如此囂張霸道冷心冷肺的女子,合該遭受那三年流離之苦。
“兩位說什麼呢?”一道慵懶的男子語聲在幾步之外傳來。是金吾衛指揮使顧鴻飛。
炤寧和方雲起放下話茬,上前行禮。
顧鴻飛笑道:“恰好我今日得空,在狀元樓請夏泊濤與江予莫喝幾杯,估摸着他們等會兒就到。”又故意多看了方雲起兩眼,“韓越霖一直瞧着你不順眼,總想找個機會把你弄下去。至於我麼,雖然與他不合,但是對你麼……”
方雲起面色變了幾變,強扯出笑臉,道:“公務在身,恕不奉陪,告辭。”轉身帶着手下離開時,他臉色已是鐵青。
顧鴻飛又笑笑地對炤寧道:“適才見你臉色不大好,便過來幫你把人攆走。”
炤寧笑容清淺,透着疏離,“多謝。”顧鴻飛在一些男子眼裡,是風流多情;在她和程雅端這類女子眼中,則是下流濫情。由此,她寒暄幾句便辭了他,轉去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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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大半日,師庭逸轉到了東次間,歪在臨窗的大炕上,翻閱一本謄錄整齊的小冊子,這上面記載着的,皆是手下所知的或是查證到的慶國公近年來的過錯。
是在得知陸騫裝瘋之後,他起了這心思,知道有必要重新認識陸家的人,想從公務方面尋找陸家的軟肋,由此或許可以推斷出他們因何要害炤寧。
幾次叮囑幕僚抓緊辦,冊子交到他手裡,他卻一直不問亦不看。不到算賬的時機,早一些看到也是氣得胃疼,便拖延到了今日。
消化掉這些,着實艱難。
慶國公一直跪在地上。師庭逸不要聽他囉嗦,他不敢吭聲。
侍衛走進門來通稟,先說了狀元樓那條街上炤寧被襲之事,末了道:“陸宇正在押送到王府的路上。”
慶國公聽了,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
師庭逸不動聲色,“讓他在府門外涼快着。”
侍衛雖說訝然,還是稱是而去。
沒過多久,侍衛轉回來,說了炤寧要章欽把人帶到筱園的事。
師庭逸語氣平平地道:“照辦。”
侍衛再度稱是,去傳話的路上纔回過味兒來:敢情王爺已料定四小姐會來要人,不然怎麼會讓陸宇在外面喝了會兒西北風呢。他不由笑起來,要是別人這樣不給燕王府臉面,王爺纔不會縱着,但是四小姐可不一樣。
慶國公腿肚子直轉筋,他勉強支撐着往前膝行幾步,“陸宇落到那妖……落到江四小姐手裡,怕是性命不保啊殿下!”
“你還有閒心管別人的死活?”師庭逸忽然揮手,將冊子重重砸到慶國公頭上。
慶國公驚懼到了極致,無法動彈,亦無法出聲。
師庭逸凝視着他,“你欺瞞我的日子已久,公務上屢次貪贓枉法,子嗣屢次謀害江四小姐——我與陸家多年的情分,已被你們親手抹殺。”
慶國公對上師庭逸鋒利如刀的眼神,只覺周身的血液似乎忽然凝固,冷得厲害。
師庭逸平靜地道:“帶上你的罪證,稍後滾出我的府邸。自此,我與陸家再無瓜葛。離開這裡之後,何去何從都隨你,再惹到我頭上,我絕不姑息。言盡於此,只望你記住。”
慶國公跌跌撞撞離開的時候,身形佝僂着,平白老了不止十年。到這關頭,他還是沒有和盤托出到底是受誰唆使阻撓一段良緣、謀害一個女孩。
師庭逸沒有失望、心寒,已無必要。
是,當務之急應該先幫炤寧出了那口惡氣,但他的位置實在尷尬,必須按部就班行事。假如忽然與陸家翻臉,上演一出大義滅親,且不說結果,落在人們眼裡,不過是感情用事的莽夫行徑。他已做不來這種事,炤寧也不喜歡那樣的人。
隨後,他命侍衛備車,要去太子府一趟。陸家的事,幾封信都說不清楚,需得當面敘談。
披上斗篷,往外走的時候,陸騫尋了過來,行禮道:“殿下,我方纔聽說陸宇帶人行刺江四小姐,可是真的?”
“嗯。”師庭逸問,“你想說什麼?”
陸騫吸了口氣,鼓起勇氣道:“昨日我回到府中,陸宇找到我面前,說他要是將江四小姐強擄到手中,你會怎麼樣。”他後退了一步,“我當時想到江四小姐、你和章欽敲打過我的話,就想着讓他犯點兒事情也是好事,便說你和江四小姐是不可能了,讓他只管放手去做。”說到這兒,語速明顯加快,“我是知道,江四小姐斷不會落到他手裡,這才推波助瀾的,我可真沒害江四小姐的意思。再說了,我是想等你病情好轉一些再通稟此事,哪成想,陸宇居然今日就動手了。”
師庭逸轉眼看看別處,強壓住把眼前人一腳踹開的衝動,“你的事情,陸宇知道多少?”
陸騫忙答道:“只知道我是裝瘋,他起初是嗤之以鼻,後來家父應該是跟他說過些什麼,他這才滿口贊同將錯就錯。”
師庭逸目光微閃,“陸府的死士,到現在還是隻聽從慶國公調遣麼?”
“是。”陸騫道,“除了家父,他們誰都不認。”說到這兒,他面色突變,“你是說……是家父的意思?怎麼可能呢?”父親沒理由恨江炤寧,更沒理由下殺手。
慶國公聽說陸宇的事情時,只有恐懼並無驚訝。這樣看來,死士屬於陸府,是慶國公要殺掉炤寧。大白天在鬧市區行兇,是穩操勝券還是愚蠢至極,現在還不能區分。若是後者,證明的是慶國公被人逼急了纔出此下策。
有那麼一瞬間,師庭逸因着怒意,真想將陸騫做過的好事告知慶國公——氣死他算了。但是不行,把人氣出個好歹,便斷了一條尋找元兇的線索。
陸騫怕是到此刻還沒反應過來——他的父親和他一樣,早已被人捏住了命脈,卻一直在他面前裝腔作勢。
到了這地步,師庭逸對陸家已然失語,無從置評。他擺手遣了陸騫,邊走邊吩咐侍衛,儘快將方纔所得結論告訴炤寧。
的確是急着見到她,可現在不是時候。這件事,就讓她自己處理吧,韓越霖和江式庾都會幫她。他若出面,人們少不得以爲他是去爲陸宇講情,倒不如不理會,就此在明面上與陸家劃清界限。
到了馬車近前,一名侍衛跑過來稟道:“慶國公方纔一直沒走,在府門前徘徊,這會兒還沒走。”
看情形,慶國公是在猶豫要不要和盤托出一切。師庭逸上了馬車,“不用管,晾着他。”照打算去往太子府。
行至半路,有侍衛快馬加鞭趕來,“慶國公說有要事稟明,聲稱是您最想知道的那些事情。”
師庭逸雖說已對那個舅舅失去信任,可總歸要聽一聽,“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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炤寧在筱園的暖閣落座,喚人分別去給韓越霖和大老爺報信,之後猜想着師庭逸會怎麼做。
這件事情上,她無法顧及他的位置、顏面,不能辜負韓越霖、徐巖等人爲自己籌謀這麼久花費的心血。
他若當即應允,再好不過;若是不肯將人交出或是出面斡旋,今日便是何事都沒發生。只得緣盡於此。
她沒想到的是,最先趕至筱園的竟是大老爺。
大紅官服映襯下,大老爺的臉色極爲陰沉,讓她想到了下雪之前灰暗的天、嗖嗖的北風。
“陸宇在何處?”大老爺沒落座就問道。
炤寧說了原委,末了道:“您怎麼來了?您的意思是——”
“我要帶着那個混賬去面聖!”大老爺沉聲道,“青天白日的,他竟敢帶人刺殺你,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煩了!”他是真被氣急了。侄女是他親自出面接回去的,陸家竟然還敢謀害她,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是把他當成不會吭氣的死人了?
炤寧不知怎的,看着大老爺氣急敗壞的樣子,居然很想笑。她親自奉上一杯茶,“沒出大事,您別生氣。”
大老爺落座,這才說起爲何這麼快趕到了此地,“是錦衣衛告訴我的。今日應安國公之邀,要來狀元樓商議些事情,提早下衙前來,半路上得到了消息。”他打量着炤寧,“你沒事吧?嚇壞了吧?”
“怎麼會,早習慣了。”炤寧實話實說。
大老爺沉默片刻,尷尬地笑了笑,“以前真是苦了你。日後不會了。”
炤寧笑笑,不接話。日後的事情,誰說得準呢。
大老爺按下滿心的不自在,將紅蘺喚到面前,詢問事發至此刻的每個細節。
炤寧瞧着他臉色越來越平靜,想着等陸宇到了的時候,他興許又要犯慢性子的老毛病了吧?看看再說,跑城外吃素齋的那個估計就快到了。
說話間,白薇進門來稟:“大老爺,小姐,陸宇已經帶到。”
大老爺霍然起身,面色倏然變得凜然,“將他綁了,隨我進宮!”說着話,闊步出門。
動真格的了,陸宇前程已毀。炤寧挑了挑眉,笑意自心底蔓延至眼角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