炤寧自顧自轉到一旁落座,見隨太子前來的一干男女分別扎堆落座,其中包括周靜珊、林璐和林千惠。當然,還有榮國公,他就站在太子不遠處。
林璐的確是樣貌不俗,但入不了她的眼,察覺到她視線略過回看的時候,他回眸時眼神炙熱。林千惠對上她視線的時候,則是快意地一笑。
林千惠這樣的態度,絕不是有意結親或交好的反應。炤寧只是慶幸,幸虧從頭到尾沒當真。
之後,炤寧閒閒地打量這些人,眼底的厭惡消減三分,平添三分輕蔑——只除了周靜珊。她是考慮到江佩儀的緣故,直接忽略了這位週二小姐。
來看她?把她當人人可賞看的瓶中花?
不定是誰看誰呢。
不要說別人,便是有備而來的林璐與林千惠,都有些招架不住。江炤寧那個眼神,分明是把他們當成了任人踩踏嫌惡的骯髒物件兒。
他們變了臉色。
那邊廂,韓越霖敷衍地拱手一禮,眼神冷颼颼地凝着太子,“您今日倒是好雅興。”
“嗯。”太子意態更顯懶散,“病了多日,今日總算見好,出來散散心。”
韓越霖打鼻子裡哼了一聲,轉身落座。
程雅端亦是上前行禮,索性根本不出聲,隨後自顧自坐到炤寧左手邊。
室內陷入了片刻沉默。
“江姐姐……”周靜珊鼓足勇氣,起身走到炤寧近前,卻是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只可憐兮兮地看着炤寧。
炤寧看着她險些頭疼,盡力剋制住心頭的壞情緒,抿出一個微笑,“要來我這兒坐?”
“嗯!”周靜珊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好不容易纔練成的端莊儀態,對上那雙能將人心看透一般的眸子,全都扔到了九霄雲外。
炤寧失笑,“那就快坐啊。”
周靜珊這才放鬆了一些,挨着炤寧坐下,依然很緊張,微聲解釋道:“晉王殿下特地發話要我去東宮赴宴,我就去了。沒成想,被太子帶到了這兒。江姐姐,不關我的事。我就是看在你三姐的情面上,也不會……”
“知道。”炤寧頷首一笑,輕輕地拍了拍周靜珊的手,“放心。”
那雙手雖然手指微涼,卻有着安撫人心的力量,讓人很快鎮定下來。周靜珊這纔打心底透出一口氣。她可不想重蹈覆轍,更不想顧鴻飛因此再與她生嫌隙。
炤寧斜睨着太子與榮國公。
她無從知道,她那種眼神能隨時讓人跳腳。
太子脣畔含笑,眸色陰寒地與她對視一眼,隨後從容笑道:“聽聞江四小姐記憶絕佳,深諳賭術。無獨有偶,林三公子與你是同道中人,你二人較量一番可好?”
他們強行搭了個戲臺,還要叫她登臺現學現賣的唱戲。炤寧輕笑出聲,“聽太子殿下這意思,我怎麼覺着不是身在酒樓,倒像是身在一些名聲不佳的所在?我與諸位公子、千金倒也罷了,只怕有損太子殿下的名譽。”
她把在場衆人都拖下了水。衆人聞言色變,唯周靜珊神色算得從容。
“這倒是沒錯。”韓越霖不等誰出言辯駁,便把話接了過去,“太子殿下一向潔身自好,天下皆知。偶爾有了別的興致,告知微臣便可。微臣正因爲自知平日行徑惡俗,近來才與高僧參禪論道。只是,以往也曾涉足一些大俗的場合,太子殿下若是有心,微臣便可帶路,何須興師動衆招致言官彈劾您德行有虧?從我進門起,太子殿下的言行委實已失了分寸。”
該給太子戴的高帽子,他勉爲其難地扣了上去,別的他可不管。
“韓統領言重了。”榮國公即刻笑微微地站出來打圓場,“大周不知多少人想一睹江四小姐的芳容,太子殿下只是乘着酒興讓這些人夙願得償。宮中、高門的筵席之上,不乏閨秀逐個出來獻藝的情形。江四小姐雖然是出身高門、名將之女,偶爾也該遷就一下世俗人情。”他轉頭詢問心思各異的少年男女,“你們說是不是?”
那些人連忙應聲稱是,點頭附和。只有周靜珊不吭聲。
韓越霖回以慶國公的眼神鄙夷之至,若不是眼角餘光瞧見炤寧輕輕搖頭阻止,少不得狠狠地戳幾下對方的痛處。
炤寧起身,看住林璐,“林三公子想與我較量記憶還是賭個輸贏?既然太子殿下想要做個見證,那就不妨分出個高下,免得來日再有小人作祟小題大做,傳出我不敢與你比試的話。”她微微揚眉,“江家的人,沒有膽怯的事,更無輸不起的事。”
林璐被點名,下意識地站起身來,卻是目光灼灼,一味盯着炤寧看。
他見過她幾次,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就可確定,再不會有比她更美的女孩,他眼中心底都再容不下別的女孩。
到了如今,她容顏依舊,芳華更盛,美得不可方物。
上天一定是對她有所偏愛的吧?
林千惠瞧着兄長這樣子直起急,擡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林璐這纔回過神來,看向太子與榮國公,見二人都是目露不悅,連忙深吸進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緩聲道:“此刻既是在棋社,不妨先較量一下與圍棋相關的記憶。江四小姐意下如何?”賭術哪裡是誰想精通就能做到的?他最爲自信的是記憶絕佳,小時候曾被親朋譽爲過目不忘的神童。再者,她已經放下了話,斷不會當衆食言。
韓越霖微不可見地牽了牽脣。跟炤寧賭輸贏的話,那是自尋煩惱;跟炤寧比記憶的話,那簡直是在生死之戰中自尋死路。
炤寧頷首,“好。怎麼個比法?”她是真的無所謂。
林璐心絃一緊。她這麼爽快便應下了,是不是對記憶格外自信?要是那樣的話,他不是撞到刀口上了麼?
榮國公與太子同時輕咳一聲,對林璐微不可見地頷首示意。
所謂江炤寧記憶絕佳、逢賭必贏,他們都沒見過。但是,他們見識過林璐過目不忘的本事,對這一點更爲自信。
林璐這才心神一緩,想着江炤寧是江式序的掌上明珠,必是通兵法的,方纔大抵是跟他來了一招兵不厭詐。由此,他對炤寧一笑,“江四小姐看這樣如何?太子殿下熟記一些和棋的棋局,煩請他擺出來,你我看過記下之後,照原樣擺出來,若都能做到,便是不分勝負……”
韓越霖輕笑出聲,“林三公子是把誰當成了傻子不成?榮國公與太子是什麼關係?你與榮國公又是什麼關係?堂堂七尺男兒,好意思勝之不武?”
林璐很是尷尬,“那麼,依韓統領的意思——”
“不是有這麼多人麼?”韓越霖視線掃過衆人,“你選擇兩位,分別與盛太太、週二小姐對弈。”說到這兒,眼含詢問地看了提及的兩女子一眼,見她們點頭,這才繼續道,“不需分輸贏,以二百子上下爲限即可。到了你們比試的時候,將棋子適量添減。你看如何?”
林璐飛快地瞥了一眼太子和榮國公,見他們並不反對,頷首道:“好!”
炤寧心生笑意。韓越霖這是在用緩兵之計拖延時間,但是提議合情合理,在場衆人來不及醒覺,更無從反對。
程雅端與周靜珊分別落座之後,林璐選了兩名年輕男子與她們弈棋。他有些急切,想雙方速戰速決。
程雅端則喚來四名丫鬟,讓她們守在一旁擺好棋局,他們每落一枚棋子,丫鬟便照樣落子。
這時候,顧鴻飛、夏泊濤大喇喇推門而入。
太子與榮國公見狀,不由微微蹙眉。
顧鴻飛笑着拱手行禮,“方纔聽夥計說,太子殿下在此,臣還不相信,想着您怎麼會有這等雅興,便貿貿然闖了進來。還望殿下莫怪。”
太子問道:“那你們呢?在這兒用飯?”
“正是。”顧鴻飛笑道,“京城每每有新開的酒樓,臣都要嚐嚐鮮。”說着話,自顧自走到門口,打個手勢,“你們都來見見太子殿下。韓統領和江四小姐都專程前來給殿下請安,你們更不能廢了禮數。”
十來個年輕男子循序走進門來,有金吾衛裡顧鴻飛的下屬,有下屬的好友。他把在醉仙樓認識的有些分量的人都一併招呼了過來。
炤寧和韓越霖暗暗失笑。沒想到顧鴻飛這麼會辦事。幸好棋室空間甚是寬敞,不然還真容不下這許多人。
太子倒是不惱,並且笑了,擺手道:“我只是偶然出來一次散散心,你們坐吧。”
顧鴻飛對韓越霖、炤寧頷首一笑,算是打招呼,隨後下意識地看向周靜珊,生怕未過門的笨兔子一般的未婚妻又給自己惹了事。
周靜珊也正看着他,都顧不上面前棋局了。
顧鴻飛雲裡霧裡的,不知道現在是個什麼局勢,只好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笑容,指了指棋局,用口型對她說:“安心下棋。”
周靜珊立時甜甜地笑開來,隨即凝神對弈。
周靜珊是真的滿心滿意地喜歡顧鴻飛。炤寧按了按眉心,不知這算是好事還是壞事。每個人心裡都有一份執念,不到一定的地步,都不知是對是錯。只希望這小丫頭不會被風流成性的男子傷到。
面對任何事,炤寧都會不自主地偏向女子。
之後,她瞥過放在棋室一角的古琴,對林千惠道:“聽聞林小姐琴藝出衆,能否彈奏一曲?”
林千惠卻道:“江四小姐是美人,更是才女,我如何敢在你面前獻醜?”
炤寧失笑,“我不諳音律,只會聽。林小姐,請。”
“沒錯,”顧鴻飛附和道,“枯坐無趣,還請林小姐讓我們開開眼界。”
隨他前來的人自然也是齊聲附和。
再推脫,便小家子氣了。
只是——林千惠心生惱恨,這又不是尋常宮廷高門中的宴請,她當場獻琴藝,那與醉仙樓裡供人消遣的琴師有何區別?
太子見她躊躇,微微蹙眉,“扭捏什麼?”
林千惠漲紅了臉,低聲稱是。在古琴前落座的時候,險些落淚。他竟是這般看不起她。她什麼都聽他的,做了最不願願做的事,可他……還是這般看輕她。
太子點手喚炤寧,指了指棋桌對面的位置,“我與你相識多年,知你棋藝高絕,橫豎無事,對弈一局如何?”
“太子殿下吩咐,怎敢回絕。”炤寧微笑,“只是這般的弈棋太難,妾身棋藝如何都要收斂,不能嘗試去贏的棋局,聊勝於無。”
太子一笑,“既然身在這等場合,便沒有那麼多講究,隨心即可。請。”
炤寧這才上前去,從容落座。
太子與她先後個落下兩顆黑子、白子,打好座子之後,步步落子。
韓越霖則點手喚榮國公,“你來。”
榮國公總覺得韓越霖更像是個土匪、殺手,跟他講究禮數的話,那是自找氣受。是以一如往常,顯得大度從容地頷首,過去就座弈棋。
其餘人等,坐在原位聽琴聲,輕聲交談。
林璐想到太子、炤寧近前觀棋,被太子一個眼神阻止,只得訕訕一笑,退到別處。
不大不小的背景聲中,太子道:“看你一派悠然,是料定我不能將你怎樣麼?”
“憑你?”炤寧只看棋局,看也不看他,語帶輕蔑。
“我知道,最該做的事情,是恢復成幾年前的樣子,勤奮好學,唯求做個心懷天□□恤蒼生的儲君。可惜,如何都做不到。”太子凝住她美麗絕倫的容顏,“我的夢魘是你,我一定要除掉你,纔可專心做別的事。即便是錯,也無法更改。”
“何其榮幸。”炤寧牽了牽脣,勾出清淺的笑意,“因何而起?”
“或許是前生的怨,或許是來生的恨。”他說。
炤寧語聲更輕,“你倒是看得起自己。誰要與你這種人有隔世的糾葛?”
“退一萬步講,假如我誠心悔過,你會原諒我麼?”
“原諒?”炤寧挑眉,“在你這種人面前,我不識得那兩個字。”
“……”太子斂目看着指間棋子。早就知道會得到這樣的答案,還是不死心,想求證。
炤寧擡手示意,“該你了。”
“你若能原諒,我可以讓一切恢復成原樣,不會再傷害,不會再傷害你周圍的任何人。”太子說得極爲吃力,他已經是委婉地向她低頭,前世今生,這都是首次。
“因我喪生的人活過來,歲月回到三年前——我會原諒。”這般下作、狹隘的人,給出的承諾能作數?
“……”她不是念嬈。念嬈慣於狠狠傷害別人的同時,在言語上百般譏諷,她則總是輕描淡寫的,只在實際的事情上做足文章。幸好如此——她從來就不需說什麼,她的神色比最爲刻薄歹毒的言語還傷人,若再雪上加霜,怕是要叫人狂怒。
這樣也好。他想,確定別無選擇,日後行事便更不需顧忌。
“要當心啊。”炤寧看着棋局上他即將落敗的局面,“江夏王、南疆總督、青海總兵、蔣家——你手裡能用得上的這些人,分量不輕,可哪一個都非不可攻破。”
太子身形一震,手裡的棋子險些落下。他竭盡全力剋制住自己,才能做到不去看她。是急切地想去探究她的神色,但更怕自己眼中流露出恐懼而被她發現。
“榮國公就不需提了。”炤寧笑意悠然,“他那些風流債就能讓他自身難保。”隨即指節輕叩桌面,談及棋局,“這就無法招架了?難不成這就要認輸?”
太子竭力凝神,略有些倉促地落下一子。
炤寧笑着站起身來,手裡白子落下,“你輸了。”轉身走開去的同時,“細看看,找找經驗——輸得太難看、太可笑。”
太子閉了閉眼,啜了口茶,提高至日常聲調:“到了此刻,還沒問過林三公子——你與江四小姐的較量,輸了怎麼說?贏了又是怎麼個說法?”
林璐瞥過一襲紫色一羣的炤寧,俊顏上浮現喜悅,“若是贏了,唯求江四小姐應允親事。”
韓越霖眼中寒芒一閃。
太子卻是撫掌一笑,“好!你鍾情江四小姐的事,滿城皆知。若今日你能贏了她,我便親自牽線做這個月老!”
太子親自保媒,比之皇帝親自賜婚的分量,只是稍稍輕了那麼一點兒。
炤寧轉身看着林璐,“若是你輸了,是不是就要讓我如願?”
“那是自然。”太子將話接了過去,“他若是配不上你,我自然要讓你如願。”
炤寧微笑,“那就要請太子殿下費心了,我若贏了,不想再在京城看到這個人,他若輸了,明日一早便要離開京城。還請殿下記得此事。此外,找原樣擺出一局棋不難做到,相信對於林三公子是手到擒來,既如此,必要在時間長短上做個較量。用時更短的爲勝者。”
“一言爲定?”
炤寧挑眉,“自然。”
“一言爲定!”太子掃視過在場衆人,“你們也要做個見證。”
林璐看住炤寧,在心裡發誓一定要贏過她。話是她自己說的,決不可反悔。如此一來,他若取勝,便能抱得美人歸。什麼燕王殿下,他可不管,如今只要與她相濡以沫。
炤寧神色轉冷。被這般小人鍾情,她一向視爲恥辱,卻總是不能避免。說來說去,不過是因爲依舊待字閨中,只得由着人做張做致。
這一刻,她竟因爲這種困擾,希望能順利地嫁給師庭逸。
出嫁之後便不會再出這種事了,覬覦別人的髮妻,那可不是誰都擔得起的罪名。
程雅端、周靜珊兩方的棋局未分勝負,但是黑子白子數目已達二百子,便告一段落。
棋局俱是一式兩樣,經由太子、榮國公、韓越霖、顧鴻飛親自驗看無誤之後,便到了炤寧與林璐較量的時刻。
兩個棋盤擺在居中的桌案上,上面蒙着大紅輕紗。炤寧與林璐趨近的時候,有丫鬟小心翼翼地除下輕紗。
炤寧擡手示意,“林三公子可先行選出一局棋。”
局面不同,需要的記憶力的難度也不同。
林璐爲此向她投去感激地一瞥,這讓他不自主地樂觀地聯想到了別處去。她這般禮讓,是不是……
炤寧卻回以嫌惡之至的眼神。這般急於求勝只求心願得償的男子,是怎樣齷齪的品行?她險些按耐不住地想要用力抹一抹臉,面容被這人看到,都是莫大的侮辱。
林璐對上她的視線,心頭一涼,卻再不敢多做計較,凝神看着面前兩局棋,選擇較爲簡單易記的。
炤寧牽了牽脣。早就知道他會如此。她走到另一盤棋跟前,斂目看着,凝神記下每一顆棋子所在的位置。
顧鴻飛已是忍不住輕斥:“便是勝了也是勝之不武。真是男子的恥辱。”
他的屬下好友亦是由衷地點頭附和。
可惜林璐的全部精神都在棋局上,根本沒精力理會別的,只知道有人說話,卻不知說了什麼。
韓越霖的指節則在桌案上輕叩。一、二、三、四……他在心裡數着數。剛數到七,炤寧已經轉身到了一旁專設的桌案前,取出棋子,手勢毫無遲疑。
在場衆人忍不住發出驚歎。若結果是江四小姐毫無差錯,這般的記憶委實已至恐怖的地步。
這就是林璐無法忽略了的,他倒是想效法,偏生存在腦子裡的內容不過十中之一,想急於求成都不可。他鼻尖、額頭很快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炤寧記憶力驚人,手法也是奇快,一顆顆黑子白子在她手裡迅速落下,很快成局。
末了,她閉了閉眼,對着棋局審視片刻,隨即轉身對太子、韓越霖一笑,“好了。請諸位前來覈對有無差錯。”
饒是太子與榮國公並沒指望林璐取勝,到了此刻,仍是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而直到這時候,林璐才記下棋局,轉身落子。
比之尋常人,他已算是記憶絕佳,可惜不走運,遇到了炤寧,在人看來,便顯得無足輕重了。
勝負毫無懸念。
韓越霖瞧着太子,“還望太子記得,讓江四小姐如願。”
太子剛要應聲,林千惠急急上前來,失聲道:“太子殿下,三哥在京城的去留豈可兒戲?萬萬不可啊。”
太子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
林璐只是面色慘白地站在一旁,還沒從慘敗的失落情緒中回過神來。
炤寧斜睇着林千惠,“你這人可真是奇怪得很。先是跟我說鍾情我的手足,隨後百般糾纏,不請自去、尾隨他人的不入流的事情被你做了個遍,到了此刻,居然好意思置喙眼前事?”她眯了眯眸子,“之前你做什麼去了?之前你怎麼不出言阻止?合着要你兄長滾出京城不行,一個賭注賠上我一輩子的前程便是小事?你也算是個人吧?不要臉也不是你這個法子。”說着,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榮國公,“這等不顧禮義廉恥的事情,你還是要多跟你們林家的親戚學學纔好,有的人專擅此道,你跟他學個十年二十年,大抵就成氣候了。”
榮國公險些繃不住冷臉。
這是炤寧與林千惠相識以來,言語最多亦是最重的一次。
誰自甘下作不要臉,她就會揮出手掌重重打上對方的面頰。
程雅端即刻附和,“我與很多人都可以作證。林小姐與林三公子之前試圖糾纏江四小姐,都被強行阻止,卻是沒想到,到了此刻,林小姐還是沒有分寸不知輕重——太子殿下親口允諾的事情,是誰可以阻撓的事?之前坊間流傳的閒言碎語,也不知是哪個不知恥的人傳出去——江四小姐一再說過,從未見過林三公子。”說着,神色凌厲地看住林璐,“你敗壞江四小姐的名譽在先,縱容你的胞妹給江家平添煩擾在後,到底是安的什麼心?!”
那些閒言碎語,是太子命人傳出去的。他聽到此處,不由動怒,喝問程雅端:“你是何人?誰準你胡言亂語的?!”
程雅端卻是嫣然一笑,“這倒是奇了。太子殿下與江四小姐並非陌生人,難道不知道她與妾身自幼便是好友?難不成……殿下、燕王殿下與江四小姐相識多年的說辭只是隨口一說?”
又是一記無形的耳光摑上臉。
韓越霖輕咳一聲,笑笑地看住太子:“你就說怎麼辦吧?”
太子深深呼吸着,運了會兒氣纔對林璐道:“願賭服輸,你今後不必再來京城,明日起便離開!”
林璐身形一僵,面色已是煞白。愣了一會兒,他才走到炤寧近前,躬身一禮,“適才我與千惠冒犯了江四小姐,還請恕罪。此一別,怕是無緣再見四小姐,只是想請你記得,我待你卻是一片癡心。”
炤寧不以爲然地挑眉,“這可真是我的恥辱。”
林璐險些崩潰,倉促行禮,落荒而逃一般離去。
林千惠欲追上前去,念及太子,強行剋制下。
在場衆人看着炤寧,神色、心思各異。她說話未免太刻薄歹毒了些,這般的女子……燕王怕是都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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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爺和三老爺不是在飯食上喜歡嚐鮮的人,醉仙樓開張之後,人們趨之若鶩,他們卻還是樂得關照狀元樓的生意,喜歡在熟悉的環境下議事。
拋開這點不談,他們也不願意去醉仙樓捧場。醉仙樓的老闆是盛華堂,老闆娘是程雅端——說點兒什麼話被人聽去,轉告炤寧,那他們在一個女孩子家面前,還有何私密可言?
被人扒光衣服跟自己脫衣服下水到底是大相徑庭。
今晚,兄弟兩個邊吃邊談蔣家的事。
三老爺道:“炤寧跟我提過一句,說你自會應付,她說的可有錯?”
大老爺頷首,笑容裡有些許無奈,“沒錯。別人看不出的事兒,她倒是一清二楚。”
三老爺最大的感觸是心寬不少,隨後道:“二哥教女有方,又給她留下了得力之人,這孩子確是尋常人所不及。”
“便是沒有得力的人手,那孩子也不會比如今過得差。”大老爺道,“二弟一定是將手裡的人脈全部交給了她和予莫。往後我們應對諸事更要留神纔是,不要被她看低,更不能叫她失望。不然哪……二弟捨不得刁難我們,她可沒什麼好顧及的。”
三老爺神色一黯,想起二哥與尋常面對二哥的兒女心緒總是有很大差別,“這倒是。二哥不曾虧待我們,我們對他也算是無愧於心,對炤寧……我自認是不大上心,只顧着自己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了。你放心,這些話我記下了。”
大老爺按了按眉心,笑容愈發苦澀,“其實,有時候你會不會想,如果我與二弟掉換個位置、生平,於家族會更好?”
“你怎麼會這麼想?”三老爺睜大眼睛,“可千萬不能生出那些瞎心思。”
大老爺正要說什麼,小廝面色凝重地進門,稟明醉仙樓有紛擾的事情,言明是紫薇前來報信的。
兄弟二人俱是面色一凜,同時起身,“走!”
狀元樓與醉仙樓只隔着兩條街的路程,但他們還是棄了馬車選擇快馬加鞭前去。
炤寧決不能出再一點兒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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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文照腳步匆匆進到棋室,畢恭畢敬地呈上一封信,“燕王殿下命人加急送來的,請太子殿下親啓過目。”
“嗯。”太子隨手接過,取出信件,展開來看了看,隨後竟是對衆人擺一擺手,“你們下去吧。燕王殿下要我轉告江四小姐幾句話,你們不宜在場旁聽。”
衆人片刻默然,隨即大多數稱是,向門口走去。
炤寧與韓越霖卻不理太子那個茬,異口同聲:“諸位稍等。”之後,同時走到榮國公近前。
榮國公預感不大好,“你們這是要做什麼?連太子殿下的吩咐都不當一回事麼?”
炤寧輕聲道:“佟念柔這名字的來歷,是因你過往經歷中的一個女子,她的閨名是康曉柔,對麼?”
榮國公面色微變,隨即冷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韓越霖則是笑微微的,“你可以裝糊塗,可下一刻她若出現在你面前,在衆人面前控訴你成婚之前始亂終棄的罪過,你確定你受得住?”
炤寧自從得知榮國公種種不堪的行徑之後,便命徐巖去尋找桑嬈、康曉柔這兩個人,前者遍尋不着,後者倒是有了眉目。他既然得知,便少不得出言幫襯——在榮國公眼裡,炤寧終究是個弱女子,而他不同,在榮國公及一干朝臣眼裡,錦衣衛就是能做到常人窮其一生不可做到的事兒。
榮國公的眼神終究是無法維持鎮定,視線帶着些許慌亂、質疑,在炤寧與韓越霖兩人之間梭巡。
“國公爺,可要賭一把?”炤寧眼角眉梢脣畔都含着從容篤定的笑意,“是不戰而退保你平安度過今日,還是助紂爲虐讓太子得逞,隨你選。自然,見不見康曉柔,都在你。”隨即,輕描淡寫地道,“她眉心、耳後各有一顆紅痣,併爲你生下一女——這些你總不會忘記,是不是?”
榮國公身形一震。她所說的事,有些他都不知情!
炤寧失笑,“你可要快一些做定奪,我沒耐心。”
韓越霖不由凝眸看着炤寧——這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她是何時練成的?她只是“有眉目”了而已,並沒找到那個勞什子的康曉柔。
炤寧對上他的視線,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說謊話的最高境界,是把實情和謊話摻在一起,把握好分寸。如今對於她,並非難事。沒見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麼?照葫蘆壺瓢嚇唬嚇唬人又不吃虧。越是必要嚴峻的形勢面前,越不妨開開這種玩笑——別人認爲借她幾個膽子都開不起,但事實正相反。
榮國公心裡驚疑不定,垂眸思忖片刻,問道:“她……們在何處?”
韓越霖暗自鬆了一口氣,心說好吧,小吃貨賭贏了,嘴裡則道:“一報還一報,你先請太子殿下即刻回東宮纔是當務之急。現在可不是你顧念舊情的時候。”
榮國公痛定思痛,轉身去了太子身邊,耳語幾句。
太子面色很是難看,變了數次,終究是悻悻起身,“走吧!”
在場衆人譁然。
他們所見到的,是炤寧、韓越霖與榮國公交談幾句之後,榮國公便阻止了太子明顯不妥的行徑,一同匆匆離去。
或者也可以說,是灰頭土臉地走人了。
真是……一心一意看笑話的人到此刻都笑不出來,得了太子吩咐的那些人則似是捱了狠狠地一記耳光,心說這叫個什麼事兒?合着太子是完全不能控制局面。往後啊,這種熱鬧還是能躲就躲吧。
炤寧披上斗篷,與韓越霖相形步出醉仙樓大堂,上馬車之前,大老爺與三老爺匆匆趕至。
她感激地一笑,“沒事了。怪我思慮不周,讓大伯父、三叔平白跑這一趟,實在是該罰。”
“這是什麼話,你平安無事就好。”大老爺雖是這麼說着,心裡卻很是失落:這算是怎麼回事兒?合着自己已經淪落到實心實意想幫她都幫不上的地步了?
三老爺一直滿臉地笑,心思與大老爺一般無二。
兄弟二人不論是何心思,還是要顯得很平靜地接受了此事,策馬回了江府。
炤寧上了馬車,叫車伕從速趕路。不到一刻鐘的功夫,吩咐過隨行的人手,並在半路下車。
下車的時候,她已是一身少年郎的衣飾,利落地飛身上馬,對隨行的護衛偏一偏頭,“走!”語畢打馬離開。
這事情還沒完呢。
太子的不安好心,榮國公的煽風點,即便是當場給了回擊,還是惡氣難消。
在外流離期間,她早就不是什麼大家閨秀了,遇到他們這種人,那就不妨用地痞的方式予以懲戒。他們絕對想不到,所以她纔要出損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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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與榮國公共乘一輛馬車,說着方纔的事情。
方纔太子打算得好好的:林璐的事情不成最好,他藉故命在場衆人離開,留下他與炤寧單獨相對。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他還治不了麼?待到她衣衫不整的時候,高文照引着衆人迴轉,那麼,她江炤寧餘生只能做東宮一個任人恥笑的側妃,真正的地位連他新添置的侍妾都不如。到了那時候,太子妃豈能容得下她?一定會與他達成無言無形的默契,將炤寧綁在身邊寸步不離地予以無盡的折磨。
這樣一來,炤寧便是掌握着多少人脈都沒用。連東宮都走不出,她還能掀起什麼風浪?
至於燕王……橫豎他們都已恩斷義絕,那是他不需顧及的人了。
豈料,榮國公竟臨時改了主意,壞了他的好事!
他不能不仔細詢問因何而起。
路上,榮國公也實在是沒法子隱瞞,照實說了。
太子氣得狠狠地用力地按着眉心,很想把面前的人一巴掌抽下去。這個人,他還能用多久?這些德行有虧的事,萬一哪一日捅到父皇面前,父皇又看他不順眼的話……沒個好。
這煩躁至極的時候,後方有馬蹄聲急速趨近。
之後的事情,發生得很快:
太子的馬車被迫得轉入僻靜的小巷,隨行的侍衛逐一倒地昏迷。
太子與榮國公萬般狼狽地被人拎下馬車,丟在冰冷的路面。
炤寧端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着兩個讓她迄今爲止最厭惡的男子,擡手一指榮國公:“別落下傷痕,往死裡打!”
“是!”
太子與榮國公俱是一驚,這才知道這等驚天之事竟是她帶頭做的。
只是,兩個人根本來不及斥責,便被人用布團塞住了嘴,只能發出唔唔地聲響。
炤寧的護衛用幾件大氅蓋住榮國公的身形,一通拳打腳踢。這樣的話,榮國公便是傷得再重,身上也不會留下淤痕、傷痕。
榮國公只得一張臉露在外面,神色痛苦不堪。尤其肋部、小腹被狠狠擊中的時候,眼淚鼻涕齊齊落下,狼狽不堪。
炤寧一直平靜、漠然地觀望。
過了些時候,她冷聲吩咐:“掌嘴!”
他不是愛煽風點火麼?他不是愛裝得道貌岸然溫文爾雅麼?他不是樂於跑去江家說項麼?
她就讓他說不出話,笑不出來!
太子到此刻,已是滿眼驚駭。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在做什麼?!毆打朝廷大員,她還想不想活了?!
炤寧對上他視線,挑眉,笑容清冽,“沒人看到,沒人知道。太子殿下有雅興的話,只管去跟皇上告狀。放心,你這種卑鄙無恥至極的人,做出怎樣沒出息的事兒,我都不會奇怪。”
不要說太子無可爭辯,便是有話可說,也說不出。
炤寧目光酷寒地凝着他,“今日只是開端,不信的話,日後只管放馬過來。”
漆黑夜幕籠罩中的女子,宛若絕美的鬼魅。可是,她怎麼能夠做出這等事的?這是尋常官宦子女做得出的事?
炤寧似是看穿太子心緒,微微一笑,“對付無恥之尤的人,我很樂意時不時做一次地痞無賴。上得了檯面的手段,是給人看的,而你們,不配。”語聲頓了頓,她擡眼看了看深藍夜幕中的星光,“日後小心些,別動不動就給人打得像豬頭。下一次興許就輪到你了。”
太子完全安靜下來,靜默無聲。
“給你點兒體面,是因我等着看另一出好戲。”炤寧微微一笑,輕一揮手,“走,我請你們再回醉仙樓用飯去。”
“好啊!”護衛們笑着應聲,離開之前,有人尤不解氣地踹了榮國公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