炤寧回府途中,命人傳話給師庭迪,讓他到燕王府說幾句話。
師庭迪正有滿腹疑問想找她要個說法,自然是求之不得,與炤寧先後腳進了燕王府的大門。
二人在花廳落座之後,師庭迪瞧瞧服侍在側的紅蘺、白薇,覺得十分眼熟,心知定是在江南就見過,由此放下顧忌,直言問道:“莫心兒怎麼會在東宮?都說她從良之後下落不明,可她居然跑到了太子妃身邊,是不是你促成的此事?”
炤寧斜睇他一眼,“什麼從良不從良的,她何時墮落過?”
“……也是,除了愛財,倒是僅有的一個清清白白的花魁。”師庭迪理虧地笑了笑,“這話是我沒過腦子就說了出來,我給你賠禮。你快些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我都要急瘋了。”
炤寧抿脣一笑,“她想來京城看看花紅熱鬧,便來了。最早是太子先找到了她,想爲她更名改姓,讓她做側妃。她不肯,太子妃又欣賞她的才情,便將她接到東宮,閒時兩個人常一起譜曲。這些真不關我的事。”
師庭迪稍稍放鬆了一點兒,“那麼,我來到京城的事情,她事先可知情?啊不對,她知情,還是你告訴她的,是不是?”
“嗯。”炤寧點頭承認,“我擔心她無意間見到你的時候會嚇一跳,便先跟她說了一聲。只要你不尋我們的麻煩,我們就懶得提你那些事。”
“這就好。你們也只管放心,我只是過來給伍太妃請安,陪老人家一段日子,別的事一概不理。”師庭迪長長地透了口氣,摸了摸額頭,“方纔在路上,嚇得我一頭冷汗。”
炤寧笑起來,是有一點兒幸災樂禍的。
師庭迪喝了口茶,開始抱怨:“你說這叫什麼世道?你個女孩子家跑到青樓一擲千金、結交花魁就是當地一段佳話,我一個大男人做的也是那些事,怎麼就成了罪過?”
“你這是避重就輕,”炤寧道,“我又沒有封地,去哪裡都無妨,比不得您世子爺啊。”
師庭迪搖頭苦笑,“我不是那個意思。你想啊,我就是不出封地,涉足風月場合也要偷偷摸摸,被人知道後,罪過也夠我喝一壺的。”
炤寧想了想,笑道:“這倒是。”
喝完半盞茶,師庭迪已是完全放鬆下來,坐姿很慵懶,言語也變得隨意親切:“說起來,我也老大不小了,你要是識得很出色的女孩子,可一定要給我引薦。”
“我認識的女孩子不是名花有主,就是嫁爲人婦,幫不到你。”炤寧坦言道,“不是這樣也不會幫你。”她又沒瘋,怎麼會把好女孩引薦給一個沒事就跑青樓的男子?
“合着我在你眼裡根本就要不得?”師庭迪爲自己喊冤,“我只是去過青樓,但只是與花魁說說話喝喝酒,我可曾有過荒唐的行徑?”
“你倒是想。”他看中的都是如莫心兒一般賣藝不賣身的女子,始終不能如願罷了。炤寧毫不留情地奚落他,“也不知道是哪個,想帶着心兒回封地,要養在外面呢。”
“你這個壞丫頭,怎麼總揭我老底呢?”師庭迪氣哼哼地瞪了她一眼。
“說點兒正事。”炤寧笑容溫和,語氣鄭重,“要是朝堂中有人害我,你肯不肯出手幫我一把?”
“那是自然。”師庭迪毫不猶豫,“欺負女子的男人,我最是瞧不起,不管是誰,只要能踩他一腳,我都樂意爲之。”
“這話實在是動聽。”炤寧轉身取來幾封信,“你拿回去看看,留意落款的日期。你若有心幫我,出事的時候自然清楚該做什麼。”
“行,我回去好好兒琢磨琢磨。”師庭迪看看天色,“我得走了,要去楚王府一趟。記得告訴燕王一聲,明日晚間我過來蹭飯。”
炤寧笑着應下,回房換了身衣服,喝了杯茶,正要起身去宮裡的時候,去後園玩耍了大半晌的吉祥回來了。
她出門的時候,它悶悶地跟在她身側,也不知是在失落還是生氣。
到了二門外,炤寧俯身揉了揉它的頭,“聽話,回去吧。等我跟昭華公主再熟絡一些,就帶着你去串門。”
吉祥不搭理她,哼都不哼一聲,只是坐在石階上,低頭看着自己的前爪。
“真是長大了,會甩臉色給我看了。”炤寧揉了揉它背部的毛,狠一狠心,轉身上了馬車。
吉祥一如以往,慢吞吞地跟在馬車後面,待到馬車走側門離開,它坐在門口,安安靜靜地望着。
過了片刻,它站起身來,抖了抖一身漂亮的毛,忽然變得精神抖擻,隨後箭一般的飛跑出門,奔向走遠的馬車。
侍衛們及時發現了,其中也有身手絕佳腳力奇快的,卻沒人敢當即攔下吉祥。小傢伙可是王爺與王妃的寶貝,它犯錯甚至敗家都沒事,誰因爲它犯錯惹得它不高興是絕對不行的。由此,他們由着吉祥撒歡兒地跑,有人隨後追上去,稟明原委。
馬車停下來,炤寧探出身形。
吉祥到了她近前,喘着氣,搖着尾巴,可憐兮兮地看着她。
“你啊。”炤寧笑着招一招手,“上來吧。”
吉祥立刻矯捷地跳上馬車,高興得不得了。
“到時你可要乖乖的。”炤寧摟着它,笑容裡盡是寵溺,又叮囑紅蘺,“到了棠梨宮,你留心照看着。”
紅蘺笑着點頭,拍了拍吉祥圓圓的腦袋。
炤寧進到棠梨宮的時候,先讓宮女把吉祥跟來的事情告訴昭華公主。她是想着,昭華可是名副其實的嬌滴滴的公主,吉祥這樣的大狗,恐怕見都沒見過幾次,要是心裡沒個準備,被嚇到就糟了。
卻是沒料到,昭華公主笑着迎出門來,看着吉祥的眼神是驚喜的,“這就是吉祥麼?真是討人喜歡。”
炤寧拍拍心口,“你喜歡就好,我方纔一直擔心你會害怕呢。”
“怎麼會。”昭華公主笑着打量吉祥,“早就聽說了吉祥的大名,這兩日連顧大夫都提起過它,說只是聽說卻不能見到,有點兒遺憾。”說着側轉身形,對吉祥招一招手,語氣柔柔的,“吉祥,快進屋去,我給你好吃的。”
吉祥很是敏感,遇到不喜歡它的人,它就特別認生,有時還會發脾氣;遇到打心底喜歡它的人,便會乖乖地,搖搖尾巴算是示好。此刻,它是第二種反應。
炤寧爲此笑逐顏開。
落座後,吉祥乖乖地坐在炤寧近前,好奇地看看這兒,看看那兒。
昭華公主喚宮女取來一碟子肉乾、一碗清水,親自送到吉祥跟前,“給你的零嘴兒,好歹吃一點兒?”
吉祥搖了搖尾巴,低頭看看食物,隨後又仰頭看炤寧。
生人給的東西,吉祥是不吃的——這是師庭逸和常洛逼着它養成的好習慣,那時它可是吃了些苦頭的。炤寧雖然心疼,但畢竟是讓它受益終生的事,自是不曾阻撓。“快吃吧。”她笑着拍一拍它的頭。
吉祥開心地享用起來,許是不餓的緣故,吃相居然很斯文。
“像個小孩子,太可愛了。”昭華公主笑着回身落座,又吩咐宮女擺飯,“吉祥吃着,我們也別閒着。”
是精緻的六菜一湯,三道清淡的素菜,三道香辣的葷菜,盛放飯菜的都是顏色、形狀不同的小巧的碗盤,特別好看,這是真正的色香味俱佳的一餐。“實在是賞心悅目。”她由衷讚道。
“平日都是一個人用飯,沒什麼胃口。”昭華公主笑着解釋道,“閒來無事,叫內務府給我打造了不少這般小巧的碗盤,看着順眼些,能多吃幾口菜。”又開玩笑,“四嫂不覺着是我小氣就好。”
炤寧不由笑了,“聽聽這是什麼話。”她想,這樣一個細緻、精緻的女子,如果能成爲自己的嫂嫂,該多好。
二人用飯期間,吉祥吃飽了,在室內轉了兩圈,之後到門口東張西望,又對着紅蘺哼哼。
“吉祥是不是想出去玩兒?”昭華公主笑問,見炤寧點頭,吩咐一名宮女陪紅蘺帶着吉祥去小花園轉轉,隨後,又遣了服侍在室內的宮女,“我要跟四嫂說幾句悄悄話。”
幾名宮女抿嘴笑着退下。
昭華公主也是對身邊人分外寬和的人。炤寧找到了彼此的一個相同之處。
昭華公主要跟炤寧說的是顧大夫的事:“今日我細問了她幾句,聽完由來,真是啼笑皆非。”
炤寧問道:“我聽越霖哥說,她已嫁人,有個孩子。那父子兩個的情形,你可曾問過她?”
“嗯,她與我說了。”昭華公主娓娓道來:“她夫君是滄州人士,殷實的小商賈。成婚之後,她有三兩年不曾行醫,到孩子大一點了,才又偶爾出門行醫。她是天賦異稟但是很少見的大夫——行醫至今,只醫治極爲少見的疑難雜症。
“這次她離開夫家,是因爲身在濟南的一個好友病重,當地大夫束手無策,她聞訊連忙趕了過去。友人病情好轉之後,她踏上歸程,卻在途中病倒了,原本不是大病,不走運的是遇到了韓越霖——她急火攻心,病情驟然加劇。
“韓越霖在民間的名聲太差太嚇人,她起初實在是害怕,擔心自己再不能見到夫君和孩子,便屢次要逃。後來,韓越霖叫她給親人寫封報平安的信,又親自跟她商量,說他們夫妻兩個若是願意,他便將她夫家的人都接來京城紮根,畢竟,她要醫治的人不是短時間內就能痊癒的。她明白了原由,給我把脈之後,便心甘情願地留下來。這兩日,韓越霖已派人去接她夫家的人了。”
炤寧聽了仍是啼笑皆非,“越霖哥說,他是從顧大夫那裡,才知道自己名聲有多差。”
昭華公主莞爾一笑。
炤寧吃了幾口菜,喝了一口水,問起自己最爲記掛的那件事:“昭華,中毒的事,你願不願意與我說說經過?”又解釋道,“我這不是好奇,是想着多一個人知道,興許就能早一點兒發現蛛絲馬跡,早日給你一個明白的說法。這是爲你,也是爲了越霖哥。你跟我說完之後,我絕不會告訴第二個人的。”
“那件事,每每想起就窩火不已。”昭華公主道,“我夜間歇下之後,經常半夜因爲口渴醒來,喝一杯水再繼續睡。出事的那一晚,我心裡隱隱地有些不踏實,卻又不知道會出什麼事。惴惴不安的,睡得更不安穩,歇下不到一個時辰就醒了,值夜的宮女循例遞給我一杯水。就是那杯水,險些要了我的命。我便是這麼輕易地着了那人的道。”
這實在是叫人窩火。原本平平靜靜地過自己的日子,卻有人在你不知不覺間收買了你身邊的人,要毒殺你。炤寧給了昭華公主一個安撫的、理解的笑容,“後來,你是怎麼懷疑到那人頭上的?”
昭華公主道:“出事翌日一早,我宮裡的人全部畏罪自盡了,還沒人查到頭上就那麼默契地一同自盡,事情不是太奇怪了麼?我反反覆覆地回憶每一個人在出事之前有無反常之處,一個一個排除,最終懷疑的只有一個玉枝。玉枝專門負責我的膳食,而且,在出事前一段日子,她與一名侍衛接觸過。那名侍衛……”說到這兒,她臉色微變,眼神有些恐懼,“那名侍衛,反覆回想之後,總覺得很是詭異,並且,我應該在東宮見過他的親人一次。”
“哦?”炤寧神色凝重,“是怎樣的一個人?”
“少年郎的身形、步態,與而立之年的男子的身形、步態是有着不同之處的。”昭華公主語速很緩慢,“那名侍衛,是少年人的身形,可他卻有着三四十歲的男子的面容,膚色黝黑,皮膚皺皺巴巴的,很不相稱,叫人看着就覺得彆扭。而我在東宮見過一次的那個人,與他有着相仿的容貌,只是很年輕。我實在是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炤寧輕聲問道:“是不是易容呢?”
“要是易容,不該是那種法子,完全可以把容貌改變得與年紀相符。”
“是這樣……”炤寧攏了攏眉心,“你等我慢慢琢磨一番。剛聽到這些,腦子不靈光。”
“我自然是不心急的,這麼久都等過來了。”昭華公主說起此事的後續,“父皇命韓越霖暗中徹查此事之後,我將那個奇怪的人告訴了他,並且告訴了在東宮的那個年輕人的大概樣貌,讓他對東宮留心。他查了個遍,也沒找到我說的那個人——很明顯,那個人不是被指派到別處去辦別的差事,便是被滅口了。”
炤寧深深地吸進一口氣,“沒事,我們慢慢來,慢慢尋找蛛絲馬跡。我不相信,那人能將一件事做的天衣無縫。”
“對,我們都不要心急。”昭華公主反過頭來寬慰炤寧,“我能想到的蛛絲馬跡,一時間也不能全都跟你說清楚,日後一點點細緻的講給你聽。只是要你聽,可不是要你陪着我上火。”
炤寧這才笑了,“嗯。我心寬,上火也就一會兒的事情。”
話是這麼說,炤寧把這件事的分量看得很重,以至於當晚入睡之後,做了一個與昭華公主說的事情相關的夢:
夢境中,在她前面,走着一個人,身形看起來不過十八九歲。後來,他停下來,慢慢地轉過身形。
她看到的面容,是一張滿臉皺紋的蒼老的臉……
她喘息着從這個噩夢中醒來。
“怎麼了?”師庭逸被驚動,立時醒來,將她攬到懷裡。
炤寧緩了片刻才平靜下來,“沒事,做了個有點兒嚇人的夢。”
“僅此而已?”他吻了吻她的眉心,“心裡有事吧?”
“心裡事情可多呢。”炤寧完全清醒冷靜下來,“明日一早就要去什剎海的別院住下,我擔心自己住得不舒服,還擔心吉祥住得不習慣……”
師庭逸擡手掩住她的嘴,“不願意說就算了,睡覺。”大半夜的,誰要跟她拉家常。
“好啊。”炤寧在黑暗中理虧地笑了笑。
翌日上午,炤寧按照師庭逸的意思,帶着吉祥,住到了什剎海的別院。
別院裡有葡萄園、蘋果園。吉祥很喜歡在林中奔跑嬉戲。
炤寧亦是喜歡的,因爲這兩個地方,總會勾起她年少時的溫馨回憶。
八九歲的時候,到了秋日,師庭逸就會帶她到莊子上的果園裡遊玩。
她喜歡吃酸甜味道的蘋果、葡萄,在果園裡一邊走一邊摘,摘完了就開始吃。
師庭逸總是笑着陪在她身邊,幫她用帕子擦乾淨葡萄,再一顆一顆剝給她吃。
吃蘋果的時候,他是不准她隨意吃的,一定要給她洗乾淨,才準她吃。
那時候吃到的蘋果、葡萄,在她記憶中,一直都是最好吃的,便是奇珍異果都不能取代那種味道。
現在想想,自己與他,差不多能算是一輩子的緣分——小時候,他是她的四哥;及笄之後,他是她的意中人;如今,他是她的夫君。
想到這些,她心裡總是暖融融的,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幸運。
什剎海的別院到宮裡的路程,與燕王府到宮裡的路程其實相近,只是位置不同。對於師庭逸來說,沒什麼差別。當晚,自然是妻子在哪裡他就去哪裡。
這樣過了兩日,炤寧將一切打點妥當,照常度日。這日上午乘坐馬車離開別院,去往楚王府,參加賞荷宴。
到了楚王府,聽說太子與蔣氏兄弟兩個也來了,心知今日定要出點兒事,並且是針對自己的事情。
也好,她早就在等這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