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君心知孟氏如此說來。一者是爲了馮嫺,到底是素來交好的,自然不能不將這樣的信兒通報一句;二來也是爲了自己好,想着能更親近馮嫺,卻不多話招了厭惡。她既是明白了這兩層意思,加之自己也是想着儘快去一趟錦鄉侯府的,當先立時應了:“嗯,娘您就放心吧,女兒曉得該如何說的。”
“你素來是個聰慧的,這事兒可得細細琢磨了,好生處置妥當。”敏君素來說話行事都透着穩重,馮嫺又是對她極好,孟氏倒也不擔心她說話冒失,衝撞得罪了馮嫺,當下只點了點頭,正要在說些什麼,忽覺得鬢髮之下的太陽穴一陣陣地漲痛,登時由不得呻吟了一聲,臉色微微泛白。
看到她如此,敏君吃了一驚,忙就是站起身來幾步趕着將孟氏扶住。一面驚呼道:“娘,您這是怎麼了?可是什麼地方不舒爽?”
“放心,娘沒事兒。”孟氏頗爲無力地揮了揮手,閤眼靜靜呼吸了幾下將心思平復了下去,那原本蒼白的臉頰上漸漸有些嫣紅的血色緩緩泛開:“只不過近來神思漸重,夜中少眠,失了些精神罷了。”
“娘,若是旁的倒也罷了,可方纔女兒看來,您竟是頗有些頭痛之症。這可不比四肢,哪怕只微末小病,也要比別的地方精細些。依女兒看來,還是儘早請大夫過來瞧一瞧。便真個沒什麼,開個方子或是藥膳一類的,細細調養,總歸也是好的。”敏君勸了兩句,看着孟氏只是漫應着話,並不以爲意,心裡頭暗暗焦急。她雖不過是個護士,不是什麼專科醫生,但在病症上頭自然比普通人知道得更多一些。
孟氏年歲不大,不過二十多的人,正是處在人生中身骨最爲康健的時候,也是因此,頭痛之類慢性居多的症候反倒要更經心一些。可她偏生對此並不在意,彷彿是覺得不過一點小病,許是忙亂所致一般。真真讓她擔憂。思來想去,她還是斟酌着道:“按說這些事兒娘自個最是清楚的,女兒也不必多說的,可想着先前馮姨病弱,滿滿一大碗的藥,每日總得六次,按着時辰吃,真真是煎熬得很。女兒那時候便想着,這病可得經心,若是到了馮姨那地步,真真是日日吃苦受罪。”
拿着馮嫺做話題,一來,先前就提及她,此事說來也順口;二來,她現下已經大好了,便拿來比孟氏也沒什麼諱忌;三來,是讓孟氏想起先前馮嫺先前病重時,對親生兒子蘇瑾的擔憂,以此點醒孟氏——這內宅的黑暗,你都曉得的,若身子骨真的出了差池。旁的倒也罷了,幼小的兒子女兒該怎麼辦?
果然,聽得這話後,孟氏臉色一變,臉上微微露出些苦笑,伸出手輕輕摸了摸敏君的頭,柔聲道:“你越發聰明瞭,連娘也曉得算計。罷了,這也是你的孝心,我會好生請大夫過來診治的,你不必擔心。”
聽得孟氏如此說來,敏君自然點頭,當下微微抿着脣角笑了笑,便略略說起旁的事情來,什麼先前得的常氏的玉簪花粉極好,瑩潤細膩,近來寒風乾冷,用着竟是極滋潤的,什麼先前又繡了一個荷包,用了四色針線,藍緞做底子,瞧着也頗有些意趣,只差一點收口了,如此等等,都是些家常小事。
孟氏細細聽了,又是問了兩句,許了敏君請針線娘子過來教導,卻將她繼續讀書一時給擱了去:“這女子針黹女紅是正經,少不得要細細調教。可讀書上頭,多半隻得啓蒙,下面的,自己願意便多學些,不樂意便放下了,認幾個字而已。自然,娘與你爹爹不是這般想的,可到底,這裡不同與餘杭,原有老太太、太太在,便璧君婉君幾個也都是認了幾個字就罷了的,我們若是出了新文,只能得一頓訓斥。”
說到這裡,她倒也有些悵然,半晌後才眼光復雜地摸了摸敏君的頭,柔聲道:“這是我們沒能耐,倒是委屈你了。不過,若是你爹爹真將官場上頭的事理一理,日後你要學什麼,我必定都隨你的心。”
敏君聽了這話,思及現下老太太王氏、太太朱氏待孟氏依舊是冷淡輕慢,自然不願她平白受一場氣,當下忙就搖了搖頭。道:“若不是爹爹喜歡讀書,女兒也沒心思多讀,平日裡也不喜歡什麼詩詞歌賦,四書五經的,只抓着一本兩本的遊記話本瞧瞧罷了。真沒了這個,女兒倒是樂得自在,橫豎書是盡有的,真個要學多讀讀也就是了。不是有古話,讀書百遍其義自見嗎?”
“你若想得開,自然是好的。”孟氏看着敏君並無鬱郁的神態,自然也就信了。當下想了一想後,又笑道:“不過,這一段時日,你倒是能學一學廚藝,再者,先前璧君婉君等人雖不論什麼讀書,可才藝上頭也是有教授的,每三日便有個西席過來教授琴棋書畫。你若有興致,不妨也隨着學一點。”
敏君一一應了,又是陪着說了兩句話,稍後,徐允謙也是回來了,三人先去裡屋看了看尚文尚禮兩個還在依依呀呀的嬰孩,逗弄一番,問了**丫鬟幾句,瞧着一切安好,兩個孩子也是漸漸睡了,方重頭回到外頭的廳堂裡。
而那裡的桌上,丫鬟正將席面擺放妥當,看着三人迴轉,忙就是行了禮退下。徐允謙、孟氏、敏君坐下來默默用了飯,再用香茶漱口,略作整理,便異步到一側的耳房裡頭說話。
自然,日日如此也沒什麼好說的,不過家常瑣事。孟氏提了提繁君的病,徐允謙聽了兩句也沒說什麼。敏君見了,便抿了抿脣角,將繁君之前過來的事兒略略說了一下,倒也沒添油加醋什麼的,只請徐允謙過去一趟,安安繁君的心罷了。
對此,徐允謙卻是皺了皺眉,道:“那、她生母做了那樣的事,若非老太太、太太有心,受什麼罪也不爲過!且這會子那都好端端的,還得怎麼照料。她方纔放心?依着我看,她也隨了生母的性子,爲人太過糊塗,總看不清事理。”這話雖然淡淡的,可言辭冷淡,已經透出一股淡淡的冷意。
對此,敏君沒說什麼,只是默默垂下頭輕聲應了一句。孟氏見了,脣角微微翹起,伸出手輕輕拍了拍自己女兒的背,說了兩句病弱之人,心思總歸重一些,等會自己好生勸說勸說之類的話,便將輕飄飄將話題轉開了。
敏君口中也隨着話題漫應着,偶爾插一兩句話,自覺漸漸緩過神了,方纔擡頭看了徐允謙、孟氏——兩人正說着熱合,眉眼舒展,臉上帶笑,並無一絲擔憂之色,她由不得在心底苦笑了一聲,暗道:既是做了決定,爲什麼還是存那樣的心思?或許,還只是不習慣吧……
她心裡這麼想着,便壓下心裡頭的各種念頭,也露出張笑臉陪着說話,好是小半個時辰過去了,方纔起身告退。
徐允謙、孟氏都是囑咐了兩句,讓丫鬟婆子仔細些,也就沒再多說。獨獨敏君心裡想着各種事,一夜都不得好睡,只天色漸亮的時候安穩睡了一會,卻又被錦鷺早早喚醒:“姑娘,時辰不早了,可是起身?”
敏君口中應着,推被下榻,而後便是盥洗梳理,梳妝打扮,今日要去錦鄉侯府,又有了昨日的事情,因此,在這日的打扮上頭,敏君着意選了與平素不同的妝容,緋紅的百花織錦短襦,海棠紅印水墨牡丹紋綾裙,油光發亮的雙髻上,繫着五彩絲繩,簪着金銀嵌寶石的首飾並一兩朵絨花,如此一番過來,竟是與平素決然不同。
“姑娘,今日怎麼換了這麼一身來?”錦鷺在一邊將衣襟一一撫平,左右看了看,見着沒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方纔退後了一步,笑着道。
將髮髻上的絨花取了一朵下來,敏君看了看鏡子中的自己,抿了抿脣角,隨口道:“這些衣裳都是做好了的,我往日裡總也不穿,白白放着倒也可惜。今日索性就拿出來試一試,你瞧着怎麼樣?”
“自然好的。”錦鷺還來不及說,一側疊着衣裳的翠鸞已經擡頭趕着說了:“姑娘平日裡穿戴素淡,這轉眼間換了一身鮮豔的,就像是一朵白芙蓉忽然成了紅牡丹,自然,白芙蓉也沒什麼不好的,可到底還是紅牡丹更招人眼,瞧着也富貴喜慶些。”
“偏你愛說話,連手頭做着事也不忘嚼舌頭。”敏君笑了笑,覺得與往日多有些不同,便自覺心氣平和了些,當下打趣了兩句,略作整理吩咐,就帶着錦鷺趕到孟氏的屋子裡。
而後,她隨着孟氏與老太太、太太請安,吃了飯,又領了孟氏的一番囑咐,方依着往日的慣例,帶着孟氏屋子裡的兩個婆子,扶着錦鷺,上了車轎。
今日敏君心裡頭原就存着不少事,這一路過來便沒什麼言語,及至到了錦鄉侯府,她方纔微微垂下眼簾,輕輕嘆了一口氣。
“姑娘,怎麼了?”錦鷺正是預備下車,聽得這話後,忙回過頭探問。她今日就覺得自家姑娘不對勁,只是一路瞧着她正是深思,沒有多嘴,此時聽到這一聲嘆息,自然藉機尋問。
看到錦鷺臉色頗爲緊張,敏君搖了搖頭,將其中的一部分理由說了出來:“沒什麼,只是今日過來與馮姨說話,少不得要提及昨日的事,因此心裡頭頗有些不自在罷了。”
“……這也是,夫人待姑娘這般好……”錦鷺沉默了一會,看了看外頭錦鄉侯府的人,抿了抿脣角,只含糊應了一句,眼神卻略有些變化:“怪道姑娘今兒換了這麼一身衣裳……”
說話間,那車轎已然停下,兩人沒再多說一個字,只下了自家的車馬,重頭換上錦鄉侯府的小轎,沒多久就是到了孟氏的院子裡。
“徐姑娘來了。”外頭臺階上幾個穿着青衫白裙的丫鬟見着敏君過來了,忙就是回稟裡頭的馮嫺,一面打起簾子,迎敏君入內:“姑娘可算來了,奶奶在裡頭唸了許久呢。”
敏君靦腆地點了點頭,說了兩句感謝的話,垂着眼走入屋子裡——早有個馮嫺的貼身婆子趕了上來,扶着她走入裡屋,笑着道:“姑娘可算來了,正巧,哥兒也在,我們奶奶想着姑娘也不是外人,便使我過來請姑娘到裡頭說話。”
敏君點了點頭,隨着她一併走入裡屋。不想,才跨入屋子裡,她就聞到一股子藥味,當下由不得腳下一頓,擡頭看去,只見那馮嫺、蘇瑾都坐在椅上,臉色頗爲難看。
“馮姨萬福,瑾哥哥萬福。”敏君只略略瞟了一眼,就上前幾步行了個禮。那馮嫺見了,咳嗽了一聲,虛扶了她一下,輕聲道:“好了,在我面前還那麼多禮數。快起來坐下,這京城的路雖還說平坦,但車馬顛簸,你又還小,只怕也有些受不住的。”
輕聲應了一句,敏君見馮嫺坐在西側主位,蘇瑾坐在她的下首,便向前走了兩步,在蘇瑾右側的雕花椅上坐下,一面道:“方纔進來便聞到一些藥味,進來後瞧着馮姨的臉色也不大好……”
“你這孩子,怎麼也學着瑾官一般,什麼事兒都往細裡想。放心,我只是略略咳嗽了些,並無什麼不妥當的地方。”許是先前蘇瑾也是爲了這個說了幾句話,馮嫺笑了笑,眼波溫柔。
敏君仔細打量了她幾眼,瞧着精神還好,臉色也只是比往日略略差了一點,再看看蘇瑾也沒什麼特別的神色,便鬆了一口氣,脣角微微彎了彎:“馮姨沒事就好。”說了這一句,她抿了抿脣角,卻有些打不定主意,該是如何與還有些不適的馮嫺說及昨日的事。
而那邊,馮嫺卻只當她礙着自己身子不適,不好意思多開口擾了她的清淨,便笑着道:“還說自個不是細緻的人。往日裡你在這裡總愛多說多笑的,偏生今日沒什麼話說出來。好了,我這裡不自在,你就隨着瑾官出去逛逛,說說玩玩。他也沒多少伴兒,平日裡更是少與人往來,你過來,他最是歡喜不過,我也不拘着你們,趕緊去吧。”
這話一說,連着蘇瑾臉上也有些發紅,他悶悶應了一聲,側過臉看了敏君一眼,又低着聲音與馮嫺說了兩句,不外乎好生休息之類的,方纔拉着敏君走出屋子。
敏君忙與馮嫺行了個禮,又是說了兩句,只是蘇瑾拉着她的手勁極大,步伐也快,她竟沒能說出多少話,便被他拉到外頭,遠遠離開了孟氏的屋子。
“蘇瑾,你等一等!”敏君到底現在還小,又是個小姑娘家,如何能跟得上蘇瑾快步走的速度,看着周圍沒什麼人影,就忙喘着氣喊了一句,自己死死拽着他不放,生生被拖了幾步,那蘇瑾方纔停下步子。
喘了兩口氣,敏君拉着他坐在一側的假山石上,扭過頭看着蘇瑾陰沉的臉色,疑惑道:“你這是怎麼了?”這話還未說完,忽而蘇瑾跳了起來,拽着敏君往一側翻滾而去。
一瞬間天翻地覆,敏君如何反應得過來,當下只覺得眼前一片空白,半日等着她回過神來,便覺得右側脖頸一陣火辣辣的刺疼。她愣愣伸出手摸了摸,將手攤開,只見滿掌都是黏黏透着鐵鏽味的鮮血。
“大膽,何人放箭,還不出來!”蘇瑾看着敏君髮髻撒亂,小小的臉上沾染好些塵土,更觸目驚心的是脖頸上被箭擦開的那一道口子,血跡宛然,竟是勁道十足,心知這絕不是普通人普通的弓箭,心下惱怒之極,立時恨聲怒罵。
敏君到底不是真正的小姑娘,瞧着這情形不對,雖然還是覺得有些驚恐腿軟,但也站了起來,一面看着周圍的動靜,一面壓低了聲音與蘇瑾道:“你瘋了,這都對着我們射箭了,趕緊跑是正經,還喊什麼。”
若不是蘇瑾死活站在那裡,依着敏君的意思,趕緊蹲下來逃跑纔是正道。只是這裡是錦鄉侯府,雖然兩人身處偏僻安靜的角落,經過蘇瑾那一聲叫喚,應該也會有人聽見動靜,現在跑走反倒不妥當。
蘇瑾看了敏君一眼,見她一手按着脖頸上那一道血痕,一手抓着她,神色冷靜,竟沒有多少惶恐不安,當下抿了抿脣角,心裡倒是放鬆了些,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將她拉到自己的背後,冷聲叱喝道:“哼!你當我是無知小兒?這樣的弓箭是尋常人家的?我若連自家特有的弓箭都不曉得,豈不是白費了往日祖父的調教?你若出來說清楚,我許是能放你一馬,若還不出來,我就將這事回稟祖父祖母,請兩位老人家做主!我倒是想看看,祖父老人家當年的手段了!”
這話一說,敏君已經愣住了,按着這個說法,難道這個射箭的人還是蘇家的人?那對她射箭,是爲了什麼?是因爲昨天的事,還是有什麼別的原因?她心裡猜測着,半日後聽到前面的林間忽然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響,仔細看,彷彿有個人影在動。
再過了一會,那裡忽然竄出一個穿着粗布衣衫拿着弓箭的少年,他身量不高,低着頭,瞧不大清楚容貌,但年歲應該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