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君原是掠起髮絲的手指頭微微一頓。轉過臉脣角勾起,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揶揄神色,垂着眼道:“這與我們有什麼干係。什麼孟家姜家的,我可統統不識得,那婆子喊着什麼人,是什麼人家出身的,這一概與我無關,只等爹爹回來,將事兒回了爹爹就是。到底是我做事莽撞,還得他老人家收拾局面,真真是有些羞愧。”
青鸞聽了這話,愣了一愣,方纔回味出裡頭的意思,當即就抿了抿嘴角,笑着道:“姑娘說的是,原是我糊塗了,想來那也不會是什麼大戶人家出來的,連一點規矩都不守,竟還不如咱們家中三等的僕婦呢。”
對此,敏君略略斥責兩句,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不作理會了。青鸞見着如此。也是嘻嘻一笑,沒有再說下去。畢竟,那可是毫無干系的‘外人’,她沒事閒嚼着這個這個做什麼。
倒是錦鷺,瞅着這麼個狀況,搖了搖頭,湊上來笑着道:“姑娘這一日也不曾好生吃着什麼,可是尋些好克化的填填肚子?”
“也好。”敏君摸了摸肚子,覺得也不是十分飢餓,但想着整日沒能吃點什麼了,便點了點頭:“也沒什麼胃口,寧可少些,等一會還得去問安的,說不得那時候又得吃點什麼的。”
“曉得的。”錦鷺點了點頭,應了下來,當即便與一邊站着的丫鬟吩咐了兩句話。那小丫鬟聞言頻頻點頭,又說了兩句,方轉身退了下去。錦鷺回身看得敏君又令青鸞取來針線籃子,當即便攔道:“姑娘,這才起身呢,眼睛最是嬌嫩的,可熬不住這個。”
“這閒着沒事兒,總得尋一點事兒來。”敏君見着錦鷺攔着自己,卻也沒法子,只得揉了揉眉頭,嘆道:“也罷,將那跳棋拿過來。你陪着我下一盤,也算打發時間了。”
聽得這話,錦鷺點了點頭,轉身從一邊的櫃子裡取出棋盤等物,而青鸞也是將一個小几放置在敏君的被褥之上,順手將一件斗篷披在敏君身上:“姑娘身子弱,到底常暖着些方好。”
“你倒是越發的精細了。”敏君笑了笑,將斗篷往前拉了一下,略略拉扯,便重頭斜斜靠在幾個枕頭上,一面看着棋盤,一面輕輕揉着因爲睡着的時候壓住而有些發僵的手臂。
青鸞笑了笑,沒有說話,只轉過頭又到了一盞茶,勸着敏君喝了點,擡頭就瞧見錦鷺將最後兩盒琉璃棋子取出來,當即便笑道:“每次看着這棋子,我都覺得它玲瓏剔透的,比那玉珠子還要漂亮許多。可單單一顆拿出來,卻又不覺得,非得十來個擺出來。放在這棋盤上面,方顯得精緻。可惜,這麼多珠子,是做不得頭飾的。”
“沒得稀罕這個作甚麼。”敏君聞言笑了笑,對此並沒有太多的感慨:“也是平日裡金玉瞧着多了,方看着這個覺得稀奇,若是日日瞅着這些,只怕也是厭了的。”
“瞧姑娘說的,奴婢可沒那麼大的心。這琉璃可是精貴着呢。”青鸞聽了這個,笑着湊上來輕輕打了敏君一下,道:“也是蘇瑾少爺肯爲姑娘周羅,好不容易得了那麼些琉璃,顏色純正,大小也是一般,更難得這許多的色彩,樣樣都是漂亮。”
聽着青鸞提及蘇瑾,敏君手指頭不由的一頓,由不得稍稍出神:雖說上次寄了信過去提了一提,但到底沒有個準日子,想來自己到了京都的事,蘇瑾那裡想來還不知道的。什麼時候也該問問他的地址,將馮嫺交託給自己的一點東西送過去。
再者,自己近來又仔細想了半日,將有些或許能用得上的東西並理念折騰了一番,這些正是戰場上頭用得着的,也該早點送去的好。
“姑娘……”就在敏君出神的時候,錦鷺笑着喚了一聲,眉梢眼角透出了一點少見的揶揄取笑的意味,忍着笑道:“這棋盤都擺好了。可是能請您暫緩一會,先下了這一盤,再想他的事?”
錦鷺特異將他這個字咬得輕了一些,說得又小聲又快速,除卻敏君並青鸞,邊上的小丫鬟都是沒有在意,只青鸞由不得竊笑了兩聲。
“真真越發縱了你們兩個,連着我也開始打趣了。”敏君抿了抿脣角,笑罵了一句,便隨手將自己這邊的棋子往前挪了一步。錦鷺見着敏君已經恢復到平日的狀態,便也隨手拿起棋子,與她一來一往慢慢地下起棋來。
不過,跳棋素來就是簡單普通的棋類,雖然兩人都是沒太用心,只是隨性而來,但等的一盤下完,也不過一盞茶的時間。敏君正是考慮要不要再下一盤,外頭便有丫鬟回話道:“姑娘,廚下送飯來了。”
“這廚房裡頭管得倒還不錯。”敏君手指微微一頓,便放下手中捏着的一枚棋子,拍了拍手,道:“既是如此,便把這跳棋拿下去吧。日後得了閒再擺弄也不遲。”
錦鷺與青鸞連聲應了。兩人極快的收綴了一番,便從外頭提了一個食盒進來,給敏君一一擺上:一碗白米粥,一碟玉蘭豆腐,一碟清炒菜心,一碟滑溜平菇,還有一碗熱騰騰的金鉤豆芽湯,雖說東西並不十分多,但香氣撲鼻,鮮嫩清淡,正是合適敏君的胃口。
先喝了小半碗湯。再配着菜吃了一碗白米粥,敏君揉了揉眼,笑着道:“還道沒什麼食慾,不知不覺竟吃了那麼多的東西,沒得倒讓人笑話。等一會可得好生散散步,免得積了食品,夜裡睡不着了。”
“姑娘不過比那貓兒食多了一點,哪裡到那地步。不說別個,就是青鸞這麼個身量,瞧着也是不愛多吃什麼的,可比姑娘還要多吃一些的。”錦鷺笑眯眯地上前收拾了,又是端茶漱口,又是盥洗擦臉,好一陣忙乎後,外頭便有人回話道:“姑娘,奶奶起身了,三爺也是回來了。”
“曉得了。”錦鷺應了一聲,便忙轉到屋子裡取出一身家常的衣裳,另外的青鸞也是幫着敏君打理頭髮。因着不過在自家,她們都是簡便爲主,沒多少時候就是收綴得妥妥當當。
敏君站起身,穿上了一雙羊皮小靴,又是在腰間繫上一條淺綠閃銀四合如意絛,便帶着錦鷺,趕去了那邊的屋子裡。不論怎麼說,那到底是孟氏的孃家人派出的婆子,自己先前一番發作,也得早些與徐允謙、孟氏兩人說清楚方好。
也是存了這麼個念頭,所以敏君行動略有幾分急促,邊上的錦鷺見着,使了個眼色與後頭跟綴着的兩個婆子,讓她們慢慢跟着,自己卻是與小丫鬟一道緊着敏君,一同走入正房裡頭。
“三姑娘來了。”外頭的一個丫鬟遠遠瞅着敏君過來了,忙就與裡頭回了一句話,自己則幾步趕上去,滿臉笑着行了個禮。笑道:“姑娘可是來了,奶奶自打起身,就一直念着姑娘的事兒呢。”
敏君聽得這話有些耳熟,定睛看去,竟不是別個,而是先前惹出一點風波,疑似小妾後備並朱氏安插進來的奸細素馨。見這是她,敏君便是有心早些趕進去,當下也頓了頓,打量了穿着一身湖水綠衫裙,妝扮十分素淨簡單的素馨,抿了抿脣:“原是素馨,難怪我聽着有幾分耳熟。你原不是掌着孃的針線上的活計嗎?怎麼這會子倒是做了報耳神了?”
“奴婢不過一個下人,奶奶讓奴婢做什麼,奴婢便作甚麼的。”素馨眼睛閃了閃,便笑着道:“不過奶奶囑咐了一些事兒,奴婢剛好出來,瞧着姑娘來了,這裡也沒個什麼丫鬟,便通稟一聲。”
見她這麼說來,敏君雖然疑惑孟氏怎麼信了她,但瞅着孟氏的面子,自然也沒再說什麼諷刺的話,只瞟了她兩眼,將口氣緩和了一點,隨口講了幾句話,就趕着到了屋子裡頭。
見着如此,那素馨倒是鬆了一口氣,當即便低着頭退到後頭,讓錦鷺並幾個小丫鬟先走了過去,自己方一面想着事情,一面慢慢地往前走去。
“敏兒來了。”敏君才跨入屋子裡,那邊坐着的孟氏便看了過來,她臉上都是帶着笑意,目光柔和,擡手招了招,道:“來這裡暖一暖身子。”
敏君搓了搓手,便笑着走了過去,坐靠在孟氏的身邊,打量着孟氏的臉色不差,便笑着道:“娘今日可是好生歇一歇了,瞧着臉色也好了許多呢。”
“就是這一張嘴兒會說。你爹爹不是說了,讓你們好生歇着,明日過來也不遲,偏生你這小丫頭事兒多,竟又是趕着過來。這燕京冷得很,仔細着了風寒。”孟氏一面摩挲着敏君的臉,一面笑着說話。
“這燕京雖然冷,可屋子裡暖和,倒也不怕什麼。”敏君笑着回了一句話,轉頭看了看周圍,沒見着徐允謙的身影,便道:“對了,爹爹去了哪裡,我這可是有事兒要回的。”
“什麼事這般緊要,讓你趕着過來?”孟氏摸了摸敏君略略有些發燙的臉,有些微的心疼:“我瞅着,日後竟還是給你備下飯菜送過去方好。瞧着這一張小臉,竟是紅成這麼個模樣。”
敏君聽得正是想要出言拒絕,外頭便有丫鬟通稟徐允謙來了,她轉過頭看去,那邊簾子一掀,徐允謙滿臉陰沉地如同一陣風似地大步踏了進來。
“相公。”
“爹爹。”
孟氏、繁君兩個瞅着他的神色頗有些不尋常,忙就是站起身來,一面在心底暗暗想着到底是什麼事惹得徐允謙如此,一面上前迎了兩步。
“嗯。”徐允謙看着孟氏並繁君兩人都是一臉的擔憂,便稍稍收斂了神色,揮手讓邊上的丫鬟等都是退下去,自己方沉着臉做了下來,端起茶吃了一口。
“相公,可是出了什麼大事兒不成?”孟氏看着徐允謙這般舉動,忙就是按住那茶盞,勸道:“不論什麼事,到底說出來得好。妾身雖是女流之輩,但還有一句俗話說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的。便不能謀劃什麼,但也能爲相公想一想的。”
“唉!”徐允謙聽得這話,由不得伸手拍了拍孟氏的背,再令敏君扶着她坐下,方憋出一句話來:“瑛娘你如此端莊賢惠,善解人意,怎麼岳父一家竟是那麼個模樣!”
猛不丁聽到這話,饒是孟氏心思頗深,當即也是呆住了。她眨了眨眼睛,有些微想不通出了什麼事,半日方開口道:“相公這話,又是從何說起?”
另外一邊的敏君,聽到徐允謙的話後,只當他從哪裡提前曉得今日家裡發生的事,幾乎與孟氏同時說出話來:“爹爹是從哪裡曉得今日的事情?”
“什麼今日的事情,明日的事情的?”徐允謙正是想要開口,聽到敏君這麼說,也是有些疑惑,擡頭看着她道:“今日家中出了什麼大事?”
敏君見着不是這事,雖然心裡好奇,但還是將自己早就預備要說的事情一一說清楚了,末了,少不得再添上兩句自辯的話:“女兒曉得,這事兒女兒做得莽撞了。可爲人子女的,聽得一個從沒見過面的僕婦,竟也敢這麼放肆。就算沒規矩禮數,也得讓這僕婦並那後頭的主子知道,娘您眼下可不是別人,原是孟家三房的正房奶奶,名正言順的誥命夫人,不是隨便誰都能冒犯的!”
孟氏見着敏君如此說,原本緊緊皺着的眉頭也鬆了些,當即搖了搖頭,將她摟在懷裡道:“我曉得你是個孝順孩子,可姑娘家名聲最是重要,這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你也不能太過爭強好勝,免得折了自個的福氣。”
“夫人這話說得雖也有幾分道理,但敏君所說所爲,卻是理所應當,並無不妥之處。”徐允謙聽敏君先前那一番話,便是怒形於色,還是後頭那幾句,讓他略略緩了緩精神,半日纔是接過話頭,感慨道:“這若是別的人家,我也不會如此說,但岳父一家着實做得太過!”
“相公自來了後便縷縷提起妾身的孃家,難道他們真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孟氏見徐允謙如此說來,也是有些稀罕:“您素來寬和,倒不必與他們斤斤計較的。橫豎,我們也早就與他們斷了往來,我也早就死了心的。”
“夫人,你便有心周全,怎擋得住無情無義之徒盤算!豈不聞,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自古以來樁樁樣樣的事兒多了,這防人之心不可無啊!”徐允謙聞言,感慨着將徐尚寧的事兒說了出來,然後又接着道:“尚寧的事一出,我便覺得岳家不妥當。忙使了小廝打聽,回來後聽着他說了一通話,雖然不盡詳實,但有些事卻是明明白白的。”
原來,這長安候孟家,近些年來也是頗有些流言蜚語的。那大房倒也罷了,還算安生度日,這二房孟承宗,文不成武不就的,只靠着長安候的勢,混着一個小小的武官,主母又是個厲害的,竟挾制得花心的承宗動彈不得,還曾經擺出架勢將混在青樓裡頭的承宗扯了回來。下面的兩個嫡子,也是沒個出息的,竟都是紈絝一輩。
自然,這二房的事兒,原也與孟氏所在的三房無關,但孟氏的父親孟兆宗,妾室一房房娶進來,膝下卻是無子,眼瞅着漸漸沒了希望,他便將心思動到二房的侄兒身上。這一下可是鬧大發了!
不但孟兆宗的嫡妻姜柔雲不肯,就是二房那兩個紈絝,也是勾心鬥角,明目張膽地鬥了起來——這孟兆宗可是有爵位掙過來的,比孟承宗那碌碌無爲的好得多了。
“偏生先前安豐候的事兒出來了,便又添了兩家爭勝。這會子正是鬧得很呢,彷彿又多了一番說法,說是孟兆宗原有的孩子,便是被嫡妻並那二房的侄子動手害死的……”徐允謙將一部分不合適的話都壓在心底,只選了些比較重要的一一說出來:“思前想後,我也算明白了。這一起小人,原是暗地裡盤算的貨色,見着夫人這會子過來,先前岳父還曾送了信過去,指不定心裡頭怎麼盤算,將咱們家也是當做這爭搶的一個角兒了。”
“竟是到了那地步?”孟氏也是十分吃驚,說來,這些都是她一手引到的,但連着她也想不到,竟會鬧到那程度:“這竟是瘋了不成?父親還在世呢,他們就鬧成這樣子,若我安排,寧可選個族親,也不敢將這爵位放到那幾位身上。”
“話雖如此,但岳父畢竟身處其中,哪裡能一舉拿定主意的。”說起這個,徐允謙也有幾分欷歔:“這一圈都是骨肉至親,偏了哪個都要鬧騰的,若我身處其中,也要舉棋不定的。”
“相公,您這話說的早了。”孟氏聞言嘴角一彎,眼裡卻是迸出一絲冷冽如冰的寒光,連着話音也帶出一絲冷意:“照着我經過的舊事,我那父親,可不是那麼放不開手腳的人!若非如此,我那可憐的生母,怎麼會抑鬱而去!”
這話雖然說得平平無奇,可裡頭的內容,卻讓人品出幾分森然可怖的味道來。敏君與徐允謙心下一驚,也來不及多想什麼事情,幾乎同時擡頭看向孟氏。
孟氏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神色淡然,彷彿說得不過是些家常小事,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一般,可眼底卻是漸漸滲出一絲淚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