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蘇瑾說到後頭,已經多有些打趣的意思,敏君便笑了笑,知道他是應了這一樁事的:“你素來不欺我分毫的,只要你說了,我自是信服的。”
兩人如此這般說了一通,又是講了些隨常的話,蘇瑾瞧着天色着實不早,心知孟氏雖然對自己是網開一面,並不十分阻礙,但也不許兩人相處過多的,當即便留下一些上好的膏藥並旁的東西,與敏君依依惜別,自離去了。
待得他一走,外頭候着的錦鷺青鸞便到屋子裡伺候,一面端了湯藥蜜餞。敏君見着那一大碗黑漆漆泛着苦澀味的湯藥,眉頭便是一皺,道:“不過受了一點驚嚇,一點半滴的事兒都沒有鬧出來,如何還要吃這些?”邊上的青鸞早就扶着敏君靠在枕上,又是幫着她褪去外頭見客的大衣衫,聞言不由得道:“姑娘,這可是奶奶親自吩咐做了來的,本就是爲了定神壓驚,正是合適的。”
敏君聽得這話,只皺了皺眉頭,若是旁人,她說不得就是要批一句渾說,但聽着是孟氏的意思,她抿了抿脣角,還是沒有在說什麼,只嘆了一口氣,就是接過那一碗湯藥一口氣喝盡了。邊上的錦鷺見着她如此,只搖了搖頭,在敏君放下湯碗的時候立時塞了一粒蜜餞到她嘴裡,順便就是結果那個湯碗:“姑娘一日日長大,眼瞅着沒了舊日的稚嫩模樣,但性子卻還是一般,總是怕苦。”
“若是能夠,誰個樂意吃這些湯藥。是藥三分毒,沒個什麼事兒,還是少吃湯藥來的妥當。”敏君隨口應答了一句話,就是眯着眼抿了抿口中的蜜餞,嘆道:“這梅子入味頗久,倒是深得清甜兩字。”她嘴裡慢說着,忽而卻是記起一件事,擡頭看向錦鷺道:“咱們素日裡用的是什麼糖?”
“姑娘所用的自然是上上等的紅糖。”錦鷺雖然對敏君問起這一件事有些疑惑,但還是自然而然道:“自來紅糖養血,奶奶早就囑咐過廚下,一應點心菜餚都是以紅糖爲上。”
“若是那種白似雪,甜如蜜的糖,價值幾何?”敏君眉梢微微一挑,擡頭看向錦鷺,一面又是問道:“可是比之黃糖紅糖之類的更是價昂?”
“那是自然的。只是奴婢只在內宅之中走動,並不管採買之事,究竟是個什麼價兒,竟也是不大清楚的。”錦鷺聽得敏君越問越是稀奇,稍稍沉默了半晌,纔是回了話,末了少不得添上兩句來:“不若,奴婢換個管採買的人來問一聲?”
“這卻也不必。”敏君知道自己雖然對蒸餾出上等白糖有些模糊的概念,但多半這個一時是成不了事的,她又是個閨閣小姐的身份,縱然說出了什麼來,也是不頂用的。因此,稍稍考慮之後,她便是將這個事兒暫且放到一邊,反倒是將更爲緊要的一件事吩咐了下去:“倒是另外一件事兒極是重要。你等一會打發婆子小廝出門,好好問一問這坊內有什麼新文。還有,一應要出門採買或者旁的做事的僕婦,你都好生囑咐她們幾聲,要注意注意那駱家的事兒。”
“是,姑娘。”雖然對敏君的吩咐有些疑惑——自家姑娘可不是那等睚眥必報的人,但錦鷺想着今日隱隱綽綽聽到駱家的一些行事,也就以爲敏君是防範未然之舉,便忙應了,一面還少不得安撫敏君兩句:“姑娘且放心,今日的事,顯見着是那駱家無理的。若是他們還敢鬧出什麼來,那駱家的姑娘還怎麼嫁的出去?怎麼說着,那駱家都是要退讓的。”
“小丫頭,你知道什麼。”敏君渾然不覺錦鷺比自己大了幾歲,只挑了挑眉頭,便道:“那些軒貴人家,不論名聲如何,這手段能耐都不會差的,不消明面上如何,就是暗地裡使得手段,也是讓人一輩子跳脫不得了。這些事兒,咱們也是聽過的,怎麼今兒遇到了,你反倒不以爲意了?”
“好姑娘,您且歇一歇心思吧。”錦鷺聽着敏君條理分明地一番話,只搖了搖頭,嘆道:“哪裡是奴婢糊塗,原是姑娘糊塗了,這世上多少事,哪裡能一一盤算清楚的?竟不如糊塗一些,養心養身,保重自個身子安生過過一輩子的好。”
“這話卻也極是。原是我強求過甚,倒是忘了世上之事,原是求不得十全十美的。”敏君聽得錦鷺這麼說,稍稍愣了一愣,半晌過後纔是輕聲喟嘆道:“既是身在此處,自當照着此處的規矩行事,原就是如此,我x日過的順暢,確是一日比一日輕狂起來,渾然忘了當初的艱難。”
“姑娘……”錦鷺本來還臉上帶笑的,但聽到後頭,卻覺得這些話頗有些不對頭,着實不像是敏君這麼個閨閣女兒家說的話,便開口探問了一句,臉上微微露出幾分憂色:“好端端的說這些做什麼?”
敏君搖了搖頭,知道自己這一番話頗有些諱忌的地方,便沒有再說旁的話,只又將那件事囑咐了一番。錦鷺見着敏君着緊這件事,便也就點了點頭,連聲應了:“姑娘吩咐的,奴婢現在就去辦妥當,您且安心養着身子,萬事都會順順當當的。”
如此一番說談後,錦鷺自去辦事兒,青鸞也是不敢做聲多說什麼,只服侍敏君躺下來歇息,自己坐在一側做起針線活計來——這針黹女紅原是女兒家最是重要的事兒之一,她先前做得不過平平,眼瞅着一日大似一日,心裡頭也是有了別樣的念頭,倒是一發得看重這針線活兒了。
對此,敏君也沒太在意,她只令青鸞取了兩本話本,便得空閒了翻幾頁,若是倦怠累了,便是將這個擱下不提。這般的日子,她原想着這一日過了也就罷了,沒想着,待得晚上那些婆子小廝帶信回來——這駱家竟是連燕王府的臉面都不與一分,赤眉白眼的還想鬧騰。
雖說對於駱家這般堪稱是裹挾愚忠兩字行事蠻橫無理而惱怒,但敏君深知自家並不是什麼家底豐厚的人家,心下無法,只得照着今日的做法有失養了七八日,着實有些受不住了的時候,也就在屋子裡走動走動。而這幾日過去,駱家方漸漸沒了聲息。
“總算是能鬆一口氣了。”敏君嘆了一聲,揉了揉眉頭,卻還是讓金錦鷺好生使人打聽着那駱家的信息,自個也是妝容不整,連着五六日只盥洗清理罷了。
“既是這事兒過了,姑娘可是能妝扮了吧?這幾日姑娘都是胭脂水粉不塗,青絲黑髮不理的,生生沒了精神。這會子事兒既是了結了,可就是能將這些都重頭換了去?”青鸞聽得敏君這麼說,忙就是接過話頭,連聲問道。這幾日敏君漫說絲毫妝容不畫,就是平素的清理,也是省了許多的事兒,着實將自個糟踐了。
“姑娘心裡想的是妝扮,卻不是往日一般的,想來只能往病弱美人兒這一方妝扮呢。”錦鷺這幾日聯通內外,傳遞信息,又是見着敏君如此,也是明白過來,不等敏君說什麼,她就是接過頭道:“既是病了好些日子的,怎麼能與往日一般的妝容?誰曉得哪個駱家會不會也是如姑娘一般,使喚了人探聽信息呢。府裡頭這麼多的人,誰個多說了兩句話,最是自然不過的。”
“正是如此。”敏君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幾分冷然來:“只是那駱家的手腕可不是我這個沒能耐的蝦米兒,說不得早已有不少夫人姑娘登門,說着要安撫我幾句呢——這裡頭人想的什麼,想來也就自己清楚呢。我可是病了好些日子的,自然不能做家常裝扮,竟是要成個病西施,方纔妥當。”
“姑娘怎不早說”錦鷺聽得這話,也是吃了一驚,忙就是站起身來,正是要打發丫鬟之類的吩咐開來,那敏君已是攔下了她:“忙什麼,我正病着呢,你有什麼好忙的,仔細落了人眼。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只是我估摸着也就這兩日的事兒,白囑咐你們兩句,這兩日尋些合適的東西罷了。到時候再翻箱倒櫃一番,也是隨你們的意思。”
錦鷺青鸞兩人聽了,也只得應下。待得第三日,果真有一干夫人姑娘過府,敏君聽的信息後,擡頭看向錦鷺青鸞兩人,她們早已經是化身陀螺,忙得團團轉了——兩人一個是幫着敏君用胭脂水粉並些旁顏色的細粉,將敏君妝容成焦悴不堪,臉青脣白,雙眼腫脹的病弱樣子,另一個人卻是將衣衫配飾乃至髮式之類的都準備妥當。
不消片刻,敏君堪堪起身,真個人卻是軟在錦鷺的身上,那大紅灑金百花衫,棠紅細紗裙並一應閃爍光芒的寶石首飾,非但沒有爲敏君的添上多少好氣色,反倒越發得讓她顯出紅腫發青的雙眼,憔悴不堪的疲倦神態來。而待得這般妝容的敏君一踏入屋子裡頭,那一干夫人姑娘都是吃了一驚。
這裡頭又是以文慧珠與柯瑞琴爲勝。兩人都是頗有幾分成算的人,自然看得出當初敏君只不過受一點小驚嚇罷了,誰想着這十日不見,今日一見竟是換了一個人似的,當初的什麼沉靜柔和,溫潤細緻,都是一絲一毫沒有,現在的敏君,只得搖搖欲墜,萎頓不安八個字形容了。
孟氏是日日見着敏君的,心裡頭自然沒有太擔心,只面上一副驚惶不安,十分爲女兒擔憂的樣子,只哀哀訴苦,多說了兩句話,就是使婆子丫鬟將敏君送回屋子裡去:“不然,我真真是心驚肉跳,生怕敏兒傷着了哪裡去”
衆夫人姑娘見着如此,都不好多說什麼,又是陪着孟氏哭了一場罵了一場,哭天抹淚了半日,方生受不住地起身告辭而去。孟氏也不理會,只一一行了禮,做足了規矩禮數,將這些夫人姑娘送出了屋子,旁的什麼,再是不提了。
這般下來,燕京裡頭對於這件事也漸漸淡了,直到十數日之後,燕京不少官員竟是被今上召至京師。而京師,有不少與燕京燕王府有關的人家也是被打壓了一通,甚至爲了這一番緣故,受了不少拖累。等時間,燕京城內由不得風聲鶴唳起來。
敏君知道這件事之後,臉色也是有些發白——這明明就是政治傾軋,她別說做什麼幫手,就是尋常的事兒,也得收斂再收斂起來。自古以來,這些奪嫡之事素來腥風血雨,一個不小心勾連到一分半毫,這輩子只怕也沒得什麼好下場的。只是這建文帝登基了數年,方纔有了靖難之役,怎麼着起頭還沒一年呢,事兒就是這麼多地鬧出來?是某些自個不清的人或者事引發來的,還真是那建文帝要下手了?
若是前者,竟還是好說些,厚禮厚辭相待,許是也就這麼電閃雷鳴過去了,但若是後者,那可是驚天的大事兒,皇權鬥爭既是已經分了君臣之別,又是新皇登基,多半是不太理會事緩則圓四個字,而是雷霆下手的多。若是如此,燕王被迫起事,一應事情都沒有準備妥當,自然是敗多勝少的多。
自己一家子,蘇瑾兄弟並蘇嫺,都是站在了燕王這一首的,若是他不能成事,自己這一夥人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一輩子都得過不得安生日子了。心裡頭這麼一想,敏君神色越發得變化萬千起來,一會是難熬不安,一會是咬牙切齒,一會是躍躍欲試,一會兒是歡喜莫名,這短短的幾分鐘,她的臉色就是變了數次,邊上看着的錦鷺瞅着着實不對勁,忙就是晃了晃敏君的手臂,輕聲問道:“姑娘可是累了?且閉眼歇息片刻,過一會兒可得吃湯藥了呢。”
“嗯。”敏君隨意應了一聲,只將手上原先做着的繡花活兒拋到一頭去,皺着眉頭道:“你可是曉得是什麼人家被拉過去了?”她雖然對某些具體的歷史不大清楚,但託穿越小說的福,某些人名或者大小事情,她或許能知道一鱗半爪的。
“姑娘,這些事兒,也是聽着坊間隨意混說的,哪裡知道哪個是哪個的?只有一個人,因着是蘇嫺姑娘的緣故,倒是生生記下了。”錦鷺看着敏君十分掛心那些事兒,忙就是將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說道出來:“那是蘇大姑娘未來的公公,趙家的家主,喚作什麼名字,我也不敢問一聲,只瞅了幾眼罷了。”
“是麼?”敏君沉默着應了一聲,臉上微微露出幾分無奈來:“罷了,那些都是細枝末節上頭的事兒,其實算來,我又是能做什麼?不過是吃穿用度都是丫鬟伺候的深閨女孩兒,等閒的幾句話也是說不得呢。”
“姑娘說的,奴婢也不好回。但姑娘素日裡待我們便是極好的,奴婢自是盼着姑娘過得安生。”錦鷺笑着上前去扶着敏君坐在一側的椅子上,一面又是吩咐旁人好生處置事兒,一來二去,竟是熱鬧得很。敏君見着錦鷺如此,倒是由不得一笑,並不以爲意地伸了個懶腰,嘆道:“好,不說那些了,只說今日的天色,瞧着着實有些怪怪的。”
她嘴裡說着這些話,卻不曉得,過了十來日,燕京城裡越發得鬧騰開來了——這會且不說是什麼人家遭到了打壓什麼的,而是被召過去問話的一干人等,多半是回來了,但一小半還是被當做人質,壓在竟是金陵城內。
對此,蘇瑾趁着這一日是休沐日,他起早趕了過來,就是要說這些:“真真想不到,今上真真是奇了,若是說警惕之心,如何會到頭來將人送回來了。若說沒有絲毫警惕之心,卻也是將燕京一一派的人都是壓了一下,還將那一干過去的人都是扣了下來。”
“聽得你這話的意思,倒是有些說不出來的滋味,難道陛下,竟還是信了燕京裡頭的一干大人,並燕王殿下的?”敏君眉梢微微一挑,倒是有些好笑:“這不說小人作祟什麼的,但凡陛下有心撤去藩鎮的,自然要先將人質之類的捏在手裡,以做挾制之用的。不過,瞧着這一番前後折騰的結果,燕王殿下這一時半刻的,只怕沒什麼妨礙的。”
“只要是如此,那便妥當了。”蘇瑾也知道敏君的意思,那些金陵城內的人原就是天然的人質,這些人之中,自然也有自己的親生母親馮氏,以及自己祖父 兩位大人:“再過些日子,這些事情都妥當了,再去動手將人引出來,也就是了。”
“你這般想頭,只怕不妥當。”敏君聽得這話,卻是在吼了皺眉頭,事到臨頭在趕場,總歸是遲了的。再說,自己當初雖然不曾記得多少,但靖難之役之前必定也是腥風血雨一場。蘇瑾家世原就是一等一的人家,與蘇瑜都是在燕京,簡直是現成的把柄。到時候,起頭要落難的,多半他們家是頭一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