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允謙聽得這話,眉頭不由得微微皺了皺,這姜家父子登門,起頭就是這麼一句不緊不慢的斥罵,難道心裡頭還有什麼別樣的心思?他心裡頭有些生惱,但因着對方還沒多說什麼話,又覺得自己有些遷怒,便特特將那些不滿的情緒壓了壓,只淡淡着道:“老大人,何須如此?”
“原就如此,我也不願舍了自己這張老臉,只是養女不肖,活該如此。”那姜知節看着徐允謙神情淡淡,說出來的話也是透着些許冷漠,心知他並不信自己的一番誠意。不過,這不信也是有不信的道理,誰讓着他當初瞧着自個女兒被休了,心裡頭存了些憐意,非得幫了一把手?眼下可好,那個畜生竟是一不做二不休,還千方百計想要着害人性命——虧着他當初對那些流言蜚語嗤之以鼻,認爲自個女兒不過一時糊塗,原是流言不可信了。
誰曉得,這會子卻是證明,不是流言不可信,而是自己嫡親的女兒,自幼疼寵的寶貝,原是個心腸惡毒,手段狠辣的毒婦自己那一番愛女之心,還成了她的一把匕首,一劑毒藥,生生潑向一對父女。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自己一番愛女之心是不假,但若是說爲了這一番疼寵的心思,不但對柔雲所作所爲視之不理,甚至還助紂爲虐,自己卻是怎麼都不能的——那纔是真正害了自己這個女兒聽得這姜知節這一句話,徐允謙由不得眉梢一挑,非但沒有覺得他有什麼誠摯之類,反倒在心底又是多了幾分煩悶,連着應答的話也是多了三分冷淡。對此,別說那姜知節是那等在官場上混了幾十年的老人,就是姜宸信這麼個人,也是看的一清二楚的。只是越是這麼個讓他惱怒的情況,他越是緊緊閉上嘴,一個字也是不說出來——他素日裡敬重父親,又頗爲喜愛妹妹姜柔雲,雖知道徐允謙這一番神態卻有緣故,但也瞧着頗爲不順眼,若是開了口,少不得話裡帶出幾分來。這些於事無補,於理不合,怎麼也是得壓一壓,方是正道。
由此,姜知節倒是一個字不吐。
徐允謙瞧着這一對父子,老人雖說是說得頗有幾分真情真意的樣子,但實際上的一個也沒說到點子上,另一個又是做沉默寡言的樣子,也不知道他們過來,究竟是爲了什麼。由此,他皺了皺眉頭,越發得寡淡起來,只隨意拿話敷衍一句,竟也沒心思多問了。
這姜家父子看着徐允謙越發得冷淡,雖知道對方這一番心態,可一時間卻怎麼都說不出口。雖說已經定了主意,將姜柔雲遷到一處山遠地偏之所,令人好生看守,可是想着自家妹子這麼些年吃穿用度,無不妥當,無不精美,日後卻是得有錢也沒得吃用,落在一個小山溝裡,他們這張嘴就是吐不出字來。
徐允謙原就對姜家心存厭煩,並不樂意見他們,也不曉得他們心地怎麼想的,只瞧着這父子兩人說來說起都是賠罪認錯,卻半個實在話都沒能說出來,他只覺得心裡頭有些浮躁,礙着規矩說的話,也是越發的短促了。
見着徐允謙差不多就是要端茶送客了,姜知節姜宸信兩人雖然有些生惱,但轉念一想,對方的夫人卻也正是剛剛救回來,這會子能接待自己兩人,沒有赤眉白眼,沒有直言相斥,已是難得了。因着如此,他們兩人對視一眼,那姜宸信動了動脣角,到底將這件事情如何安置說了出來。
他說的有些簡短含糊,但大體還是十分明白的。徐允謙一聽這個,倒是愣怔了一會,半晌纔是道:“只要貴家能作數,我徐家自然也不會揪着這事。不過,若是還有後來,就休怪我徐家上衙門了。”他也不說什麼威脅的話,但話裡頭透出來的意思,姜家父子自然心知肚明:雖說他們依仗着姜家的勢力,到底還是庇護了女兒一次又一次,但徐家孟家也是官宦人家,若是真的打定了主意將這件事情鬧騰出來,他們姜家又不是皇家,到時候姜柔雲如何,還真個說不過去的。
由此,兩人略略有些遲疑,但還是點了頭。這話說到這裡,他們也不想再逗留,說完,竟也就是離去了。徐允謙心裡頭仍舊是存着惱怒,起身就是往孟氏的屋子裡走去。
“相公。”孟氏瞧着徐允謙沉着臉,似有幾分惱怒,心裡頭便猜測出七八分來:“可是那姜家的,說了什麼話?倒是讓您這般着惱?”
徐允謙將這事兒從頭到尾說了一通,臉上越發得顯出怒容來:“這般作色,活像那姜氏遠遠遷走了還是受罪了一般難道他姜家的女兒是人,你便不是?那算什麼受罪?人在做天在看,原就是罪有應得的,話裡話外竟還是委屈了不成?”
“這有什麼的。”孟氏聽得倒是一笑,只沉默了半晌,纔是帶着一點猶豫,低聲道:“妾身昨日聽了敏君說的話,總覺得父親那裡,只怕不會這般輕易罷手的。他、素日裡就是個極惜命的,斷然不會將這個事兒全都給姜家處置——哪怕姜家給他的東西再多,也是不能的。思來想去,倒是有一個念頭隱隱上來。只是這個法子實在驚心,我也不敢說了。”
“岳父原也不是那等寬心有度量的。但這一番事做出來,卻是頗有幾分優容。你說得倒也是有些影子。”徐允謙聽得孟氏這麼說,便是低聲道:“不論如何,這也算告一段落,你且放寬心,好好養着身子是正經。”
孟氏點了點頭,也將自己心裡頭的那個念頭暫且擱下,反倒是問起近來廚下人等查得如何——這事情,卻不能再有第二次。若是日日吃飯都是發愁的,這日子還怎麼過下去。徐允謙聽得她問起這些,便將這事兒一一說了明白:“敏君繁君兩人定了主意,將採買的人有時添了幾個,旁的廚下僕婦人等俱是不讓其出門。只是探查了個來去,卻沒什麼發現,倒也是讓人心生疑竇。這些人都是從江南帶過來的,與本地並無牽連,凡是出門,也都是有個規矩的,並不在外逗留,着實有些弄不清是怎麼回事。”
“相公不慣內宅事務,兩個丫頭雖是個好的,卻也小着,方不知道這內裡還有旁的一些道道。”孟氏聽得徐允謙這麼說來,略略一想,便是道:“這姜氏害我之心甚重,自然不會選那種毒性小的,說不得就是那種砒霜一般的。可偏生我卻沒事兒,這雖說與我所用的湯羹少有些關聯,但更主要的是,這藥的分量太輕了。這分量少,自然不是她的本意,但實際上卻是如此,那麼,便是說着分量她無法作準。這麼一番琢磨,少不得是那些採買東西的僕婦被跟蹤,然後她或是收買或是使人,將毒下在那些採買的東西里頭。”
說到這裡,孟氏稍稍頓了頓,略略一想,便是道:“前兒我吃的是桂花糕和桂花酒釀元宵,桂花自身要清洗,酒釀是自個做的,說不得,這毒都下在那江米粉裡頭。”
徐允謙聽得孟氏細細分說,略略一想,也是覺得十分恰當,當機便點頭道:“你這話說得不錯,我這就使人過去查探。凡是廚下的東西,都是好生捉了雞鴨查探。”說着這話,他立時喚了青蓮過來,好一通囑咐之後,方轉過頭看向孟氏。
孟氏笑着點了點頭,也是安心了幾分,當即便道:“日後採買來的東西,都要小心謹慎些,與那些採買的說清楚了,三不五日便換一個店鋪,每次多采買些,回來都得做點什麼喂與雞鴨,試一試這裡頭有沒有毒。”
話說到這裡,青蓮自然也是明白人,忙就是應了話,下去處置了不提。徐允謙與孟氏又是說了些家裡的雜事,接着卻是漸漸將話頭說偏了,隨意說這些瑣碎的事兒,不知不覺,竟也說了小半個時辰。還是孟氏吃湯藥的時候到了,雨杏過來回話,徐允謙方是醒悟過來,笑着道:“不知不覺,竟是說了半日的話,倒是擾得你不安寧。你且吃藥,晚上的時候,我再過來與你說說話。”
孟氏笑着應了,兩人隨意說了兩句,徐允謙便是喚了雨杏到屋子裡伺候,自個則起身離去了。孟氏說了這小半日的話,也是有些累了,瞧着這徐允謙離開了,便揉了揉額頭,道:“什麼時辰了?竟也沒個眼色,三爺正說着話呢,還過來回事兒。”
雨杏回了時辰,瞧着孟氏有些疲倦,忙就是伸手幫着搓揉,一面笑着道:“我的好奶奶,早些時候便是要吃藥了的,聽這裡頭有事兒,方吃了這半日。着實不能再過了時辰,奴婢方大着膽子回話的。”她面上雖然說得極是緩和,但心裡頭卻有幾分歡喜的——自家奶奶越發得了三爺的心,自己這些奶奶身邊的方能越發得有體面。
“也罷。日後仔細些,莫要再這般了。”孟氏聽得時辰,眉頭微微皺了皺,便是將這一樁事擱下。雨杏見了,忙就是扶着她起來,伺候湯藥。待得完了事,又是將兩枚蜜餞甜杏塞入孟氏的嘴裡。
孟氏含着嘴裡的這一枚蜜餞,躺在那裡想了半日的事,方轉過頭與正與自己捶腿的雨杏道:“待會打發人去外頭聽聽,那姜家、孟家還有我那兩個姐夫家,可是出了什麼事情。”
“奴婢曉得了。”雨杏雖然覺得孟氏平白想這些事兒有些奇怪,但看着她神色淡淡的,又是關係到孟氏素來忌諱的人家,自然也不敢多問,只忙應了話,手下的力度,卻是越發得輕了。
對此,孟氏也沒再囑咐,只將口中的蜜餞吐出,又吃了兩口茶,便覺得神思倦怠,再沒多說什麼話,就是躺下來睡了。雨杏伺候打點妥當,悄悄地出了門,又是囑咐了外頭守着的兩個丫鬟幾句話,就去辦事兒了。
誰想着,雨杏纔是將事兒辦妥當,打發人了到外頭去探聽,回來的時候恰巧遇到了敏君,她忙就是上前行了禮,笑着道:“姑娘萬福。”
“好端端,你怎麼到這裡來?”孟氏的事情一出來,她身邊得力的丫鬟都是忙得陀螺一般,不是在小花廳裡幫着敏君繁君兩人處置家務,便是再孟氏身邊伺候着,再無閒情在園子裡頭逛的。偏生她這會倒是遇到了雨杏,因着如此,敏君倒是打趣了兩句:“若是青蓮甘棠兩個見着,必定惱了的。”
雨杏見着是敏君,身邊的丫鬟也是錦鷺青鸞兩個,原是知道事情,斷然不會胡說的,便上前來將孟氏說的事兒一一講了個大概,一面又道:“瞧着奶奶的精神也是好的,想來這些事兒過不得三兩日,都能安生了。”
“薑還是老的辣,我們兩個小的,再比不得母親的。”敏君聽得孟氏將這裡頭的事情分說了一番,有理有據的,當下也是點頭嘆道:“我們先前差了半日裡的人,倒是忘了將廚房裡頭倒騰倒騰。真個是沒見過世面兒,竟不周全的。”她只說着這個,倒是將孟氏囑咐雨杏的那件事兒擱在腦後,並不以爲意,只當是孟氏這會子越發得忌諱了這幾家人,方使人打探的。
“姑娘還小着呢,日後大了,也必定如奶奶一般精幹能耐。”雨杏笑着奉承了一句,又是陪着說了一會話,便藉着做事兒的話,退了下去。敏君聽了這些,原本散步的心思也是淡了,只略略走了幾步路,就是轉頭向璧君的屋子走去。
因着如此不經意,待得姜氏兩個女兒孟玿孟瓏都中毒了的信兒傳過來,敏君纔是吃了一驚,想到前兒雨杏說的話,忙忙趕到孟氏的屋子裡。這會子,徐允謙也正有些皺眉地坐在一側,見着女兒過來,神色緩和了幾分:“敏兒也是來了。”
“女兒聽得兩位姨母中毒的信兒……”敏君瞧着孟氏的神色並無異樣,而徐允謙雖然皺着眉頭,但看向孟氏的目光還是透着柔和的,她便放心下來,一面上前來與孟氏徐允謙見禮,一面道:“這好端端的,怎麼會鬧出這樣的事?”
“你這丫頭,素日便是愛追根究裡,若是日後嫁了,哪裡也能這般沒規沒距的?”孟氏先是斥責了敏君一番,見這徐允謙也是轉過頭看來,便嘆了一聲,道:“若是沒有相公並敏兒帶話回來,說父親是如此說的話,我也再想不到,父親會做下這般、這般事。”她略略遲疑,有些說不下去。
敏君見着孟氏竟是說中毒的是由在孟兆宗那裡,心下不由得一跳,忙就是道:“娘,這、再怎麼着,虎毒尚且不食子,外祖父總不至於……”
“你只知這一句,卻忘了天下父母心,那姜氏頂看重的事兒,眼下還有什麼呢?不就是兩個女兒,我那兩位異母姐姐麼?”孟氏說起這些,神色也不大好看,她先前雖然猜測到了幾分,但眼下事情真個出來了,她也多了三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感。畢竟,雖然與孟玿孟瓏兩人頗有怨隙,到底,孟兆宗也是她親父,而那兩個也是她的姐妹,原是有血脈之親的。孟兆宗如此睚眥必報,連着親生女兒都不放過,她心裡頭自然越發得兢兢戰戰——她那兩個姐姐往日可是比她更有幾分臉兒的,如今也不過這般,若是自己違了孟兆宗的心,他說不得下手更狠:“我那父親,素日便是個不吃虧的主,眼下與姜氏又是怨恨極深,將之遷怒到她們身上,也是、也是自然的道理。”
“娘……”聽得孟氏這麼一番說法,敏君心裡頭也不是個滋味,只輕聲叫喚了一聲,就說不出下面的話來,當下只得轉過頭看向徐允謙:“爹爹……”
“夫人,這件事,切不要掛懷。”徐允謙原是聽得有些發愣的,敏君叫喚了一聲,纔是讓他回過神來。瞧着孟氏的神色黯淡,他心下不由得一軟,忙就上前來勸慰:“只好生養着身子便好。旁的什麼事,與我們又有什麼干係?這裡頭,慢說我們不知就裡,就算真個重頭到尾都清楚明白的,難道能插得進手去?”
“雖說如此。但到底,她們也與我有骨血親緣,並非旁人。哪怕往日裡,我自認在心底不將她們當做親姐妹,可聽了這個,心裡頭還是有些酸楚的——我那父親,究竟什麼是他放在心上的?竟是這般連半點血脈親緣都沒有麼?”孟氏聽得徐允謙這般話,卻是由不得抽泣兩聲,眼圈兒都是有些發紅:“以前我見着他待孟瓏兩人如同眼珠子一般,心裡頭說不得多麼豔羨,可眼下瞧一瞧,那些竟都是假的”
“娘,您何必想這些?”敏君瞅着孟氏說談起這些來,淚眼朦朧,心裡也是發酸:“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您也想想我們這幾個小的,想想以後的日子。”
“敏兒說的對。夫人,你素日裡極聰明的,怎麼這個時候反倒是愣了神,只孜孜念念這些個人來?”徐允謙也是連聲相勸,父女兩個勸了好半日,見着孟氏終於緩過來了,方鬆了一口氣。
也就在這個時候,外頭忽而有人回話,道:“三爺,奶奶,姜家的人過來了。”
三人聽得這個,都是一愣,確實沒想到這是個什麼情況。半晌之後,敏君方皺了皺眉頭,開口道:“來的是哪幾位?”外頭的丫鬟聽得這個,也是頓了頓,才低聲回了話——來的竟是姜知節、姜宸信並姜柔雲三人徐允謙的臉色一下子黑了下來,他動了動脣,冷聲道:“已是將他們迎進來了?”外頭的丫鬟也是知道這姜家與自家幾位主子間的瓜葛的,當下越發得惴惴,連着說出口的話也透着些慌亂:“是的,奴婢……”
“端茶送水過去,過會,我們便過去迎客。”孟氏聽到這裡,卻是坐起身來,她神色淡漠,眼中卻有些許複雜。徐允謙與敏君兩人見着她這麼說,正是想要勸,孟氏揮了揮手,已是將他們的話都攔了下來:“這事兒,你們也不要攔我,那姜氏有話,我也是有話,正好能說一說,也去了舊年的心病。”
見着她如此說來,敏君與徐允謙倒也不好多勸了,當下相互對視一眼,就是應了話,徐允謙先去外頭招呼兩句,敏君則是喚了丫鬟過來伺候。孟氏此時卻是極有主意,選了一件大紅灑牡丹金鳳紋的羅衫,一條同色的石榴花開百子紋長裙,頭簪嵌紅寶石的折金鳳釵,邊上一溜兒圓頭螺紋金簪,又是選了個五彩蝴蝶金壓鬢,項戴嵌石榴石的鏤空牡丹紋金墜鏈,耳墜玲瓏葫蘆紅翡墜,腕上籠着五彩寶石纏絲金鐲,真真是渾身上下金尊玉貴,瞧着比往日更有一股子雍容華貴之感。
敏君瞅着孟氏如此妝容,與往常決然不同,心裡頭暗暗納罕,只是瞧着孟氏神情端然,並非是說笑的一般,便只動了動脣,沒有再說什麼話。沒想着,孟氏妝容完畢後,卻是微微一笑,眼底頗有幾分光彩着道:“倒是與舊年出嫁的妝容頗有幾分相似了。”
這是孟氏當年出嫁的模樣?敏君聽得一愣,見着是日常能說的話題,便笑着探問道:“娘,難道您當年出嫁,也是這麼個模樣的?”她微微歪着頭看向孟氏,臉上露出幾分好起來。
孟氏聽的微微一笑,伸出手指頭點了點敏君的額頭,眸中卻是頗含深意,笑着道:“哪個姑娘家出嫁的時候,不是一頭金,一身紅的?自然,也是差不多的。我是如此,我那兩個姐姐也是如此,想來姜氏,她也是如此。”
這話一說,敏君也是明白過來。孟氏這麼一番妝容,原是爲了刺一刺姜氏的。也是,縱然孟氏並不是那種斤斤計較的女子,但是姜氏對她的生母、對她的傷害都足夠稱得上刻骨銘心,這一會,她能夠在暗地裡不動聲響地報復一下,卻又不觸及實際,這也是她在考慮之後,做出的選擇吧。
心裡這麼一想,敏君倒是有些可憐孟氏——哪怕姜氏在她眼中能稱得上是仇讎,卻礙於規矩禮數,礙於姜家的勢力,不得不用這種暗地裡的手段,做一點微不足道的心理刺激。
“你是不是覺得爲娘有些癡傻?明知道這對那姜氏沒什麼大的影響,卻還非得用這種手段滿足自己?”見着敏君沒有說話,孟氏遲疑了半晌,便是低聲道:“我明明曉得這一點,但想着那個女人,卻控制不住自己——這許是我最後一次見她的機會,若是沒有做點什麼,我怎麼,也是膈應的。”
“娘喜歡怎麼樣,那就怎麼樣。旁人怎麼想,那是他們的事情。”敏君嘴角含笑,又是與她披上一件大紅薄綢的披風,笑着道:“誰讓着我是孃的女兒呢?您高興,我便高興,這是我們徐家,您喜歡穿戴什麼,那就穿戴什麼。說來這麼一番妝扮,孃的臉色也好了許多,瞧着更是年輕了。我想着,娘日後還是多穿戴些鮮亮的衣衫,您還年輕着呢,正是穿紅着綠的年歲。”
孟氏聽得敏君這一番奉承,也是笑了,當下揉了揉她的臉頰,又是笑道:“越發得會說話了。好了,這耽誤了半日的功夫,我們也該是過去了。”
敏君點了點頭,扶着孟氏往東邊的院子裡走去。
而另外一邊的院子裡頭,姜氏也正是在出神。她迷迷瞪瞪聽着自己父兄兩人與徐家那個小子說着話,心裡頭卻是說不出來的空虛。是的,這一次是她要求來這裡的,最後一次見那個女人的女兒,自己先前的庶女孟瑛。但等到了這裡,她又覺得有一股子說不出來的感覺,讓她渾身上下都不自在。
不過,還能怎麼樣呢?
姜氏動了動脣角,心裡有些慘淡的想着先前發生的一幕。在她自以爲報復了孟兆宗,報復了孟瑛,雖說他們命大,還沒送命,但有一就有二,日子長着呢。她那麼長的一段空虛無趣的日子裡,自然會慢慢地找出法子的。而自己父兄兩人卻是找上門,尊尊教誨,彷彿她腦子出了什麼毛病一般。
那時候,她還想着,隨他們的意思,不過搬個地方,吃用上面,難道姜家還會苛刻自己?哪怕真是這樣,她還有大筆的嫁妝呢,自有銀錢能夠支應的。那個時候的自己,還是覺得自己那麼的強大,誰都無法動搖。誰知道,今天竟傳來兩個女兒中毒的消息中毒?中毒真是可笑,自己這個做母親的給兩個仇人下毒,那邊自己的女兒也是中了毒。這是因果輪迴?不,絕對不會的,這不過是如自己一般的報復,外加警告——自己能動那兩個人,那麼,自己的女兒也是上了檯面當了賭注,只要他們死,她們也會死。一對一,二對二,正好的數目,不是嗎?
不過,那孟瑛雖說有心思,有能耐,卻軟弱了些,到底有了自個的相公兒女,自己女兒身邊,她不能這麼快混進什麼人來,與那老東西沒什麼感情,她是不可能的。那麼,也就是那個禽獸不如的老貨做得了姜柔雲想到這裡,雖說不想先前一般的激動,但心裡還是一陣一陣的發痛。是啊,那禽獸有足夠的理由,因自己而遷怒女兒,因自己而報復女兒,他早就對她們兩個沒了什麼父女之情了,不是嗎?
昏昏沉沉想着事情,姜柔雲恍惚了半日,方發覺孟氏已經領着自個女兒,站在她面前不遠的地方。大紅的衫裙,金質的首飾鑲嵌着大大小小的紅寶石,柔婉秀美,如同一株綻開瑰麗色彩的紅牡丹,透着一股子雍容華貴的氣度。
金色與紅色,女兒家出嫁的時候,都是這樣的妝容呢,當初的自己也是這樣一身耀眼的紅色,參差着金質的光輝,自以爲走向自己輝煌的未來。誰想着,三十來年過去了,竟會落到這麼一個地步。
這真是一場笑話
姜柔雲這麼想着,由不得低聲笑了出來。屋子裡的各色人等原看着姜柔雲盯着孟氏,心裡頭都有些吊着,猛然間又是聽到這帶着些回憶與嘲諷的笑聲,只覺得背後發寒,竟有些毛骨悚然起來。
姜知節與姜宸信也就罷了,到底,姜柔雲還是他們的女兒與姐妹,只是略有幾分擔憂的看了看姜柔雲,他們便沒說話。但徐允謙可是受不了自己的夫人與這個瞧這有些魔怔了的姜柔雲,如自己先前答應的一般的單獨說話。因此,他眉頭緊皺,狠狠瞪了姜柔雲一眼,就是轉過頭來與姜家父子兩人道:“我原不當說這些話,但瞧着姜夫人着實有些不太對勁,若是這會子再聽了說了什麼話,可……”
“夫君,這事還是交與妾身吧。”孟氏在一側看着姜柔雲,雖說對她現在的狀態有些詫異,但還是將徐允謙的話攔了下來:“我也很有些話,要與姜夫人說的。”
徐允謙遲疑了半晌,看着孟氏靜靜站在那裡看着自己,而姜家父子也是啞巴吧盯着,他皺了皺眉頭,起身將孟氏扶到離姜氏最遠的地方坐下,又是讓敏君也流下來,方臉色有些陰沉着請姜氏父子到院子外頭走動走動。既是孟氏自己的意思,這裡他先前又是使人看住了,這姜氏想來也是鬧不出什麼大事,留着敏君這個小機靈鬼看着,想來也就安全了。
當然,這與姜氏先前兩個女兒中毒這件事,也是頗有幾分緣由的——再如何,這姜氏怎麼怨憤,頂頭的一個也是孟兆宗,他還沒什麼事,孟氏自然也不會出什麼問題的。
心裡頭這麼想着,徐允謙的臉色卻仍舊不大好看,姜家父子對視一眼,也頗有幾分無奈,只囑咐了姜柔雲幾句話,就是與徐允謙一併出去到外頭走動走動了。
而姜柔雲,在沉默了半晌之後,就是擡起頭來:“這件事,與你無關的,是也不是?”她的聲音有些嘶啞,臉色也是極爲黃瘦,眼底更有些發黑,瞧着狀態極爲不好。
孟氏瞅着她這麼個模樣,雖然心中快意,但也有幾分可憐——當初的姜柔雲是怎麼樣的?妝容華貴,矜高自傲,揮斥方遒,竟是個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她瞧着她,就是如同一尊觀音一般,雖說姜柔雲的性子着實不像是觀音,但是她無疑能決定自己一個小小的庶女的一切。
而現在,這個神采全無,妝容寡淡甚至像是沒有一絲兒打扮的姜柔雲,着實讓孟氏在心裡快意之餘,略有些可憐,而多了三分警惕。越是這樣的人,越是該敬而遠之,這姜柔雲不能失去的,眼下也絕不多了,若是真個發了瘋似的用各種手段,自己心裡也是有些發寒的。
好不好,那姜家也是本地的大家族,姜柔雲心思陰毒手腕不錯,真是下定決心動手,靠着內宅裡頭的陰私手法,徐家未必能將之完全攔在門外。
如此想着,孟氏說話的聲音也是淡然之中透着些許禮貌:“我自然不會做這等損人不利己的事。我本就覺得,孟家的事,與我毫無干繫了。該是還的,也都是還了,我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是啊,我總想着虎毒不食子這句話。這麼些年竟是白過了,倒不如你這小小的丫頭心裡明白。”姜柔雲此時也是刺激過了頭,看着孟氏的時候,忽而覺得自己將她視作眼中釘肉中刺的事情有些可笑。若非是自己攏不住孟兆宗,沒有瞧出他是怎麼樣的人,孟氏再怎麼樣,能夠動搖得了她的地位?
瞧瞧孟氏,就是有個庶長子,她還不是把持了家中的權勢,自己當初就是太傻了些,將那些不中用的人看得太重,倒是白白將自己耽擱了。如此,她倒是微微一笑,忽而道:“若我當初也是少些盛氣凌人,或許這輩子也過得好些。起碼,也不用讓自己兩個女兒受這樣的罪。你放心,我怎麼樣,也不會對你做什麼事了。對你下手,又有什麼用?我該對付的人,呵呵……”
姜柔雲的目光微微一閃,便不再將報復兩個字放在嘴上,起身就是往外頭走去。雖說這一次,連着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過來,但是現在她卻是覺得舒坦了不少,彷彿有些事情都是清楚明白了。
由此,她也不再與孟氏說什麼,橫豎,孟氏已經坦白了——她是絕對不會再幹涉孟家的事。那孟兆宗所想的那點心思,估計也是成不了事的。她姜柔雲與孟瑛還有什麼好說的,從今以後,永不見面而已。
或許,該是說,最好永不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