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心下不安,推辭了兩句,到底還是在衆人的勸說下坐了下來。她心頭未定,猛然見着孟氏這般體貼她,少不得添上幾分歡喜,連帶着心神也是穩當了許多:到底,那錦葵也就是一個丫鬟,若不是瞧着孟氏身邊出來的,尚寧又是極看重,她一個正房嫡妻,哪裡會這般將事兒都憋屈在心底兒?自是該怎麼做就怎麼來,自己看着做。先前還擔心着孟氏會不會對自己看那錦葵不順眼而生出幾分旁的心思,此時見着她待自己頗爲鄭重,並不是那等冷淡,心中少不得生出許多歡喜來。
由此,原本張氏還只是勉強撐起的笑臉,陡然真誠了許多,甜美了許多。孟氏將這個看在眼底,脣角微微翹起,心裡卻有幾分感嘆:到底是年輕媳婦兒,有些事兒還是遮掩不過來,總要露出一點半分,只是這莫名其妙的,這張氏如何會眉頭緊鎖,神情僵硬?是徐尚寧鬧了她什麼?還是地下的僕婦丫鬟掌不住手,心裡焦急?
若是後者,有些事兒自己還真是要仔細想一想了。
孟氏在心底轉了一圈,卻也沒說話。待得這一頓飯完了,又有丫鬟端茶來與她們漱口清理,一番事兒做完,這桌面上也撤了個乾淨,只有重新端上來的兩碟糕點、兩碟新鮮果子並香茶。衆人也不願多嘗,只喝了兩口儼儼的茶之後,笑着說了說近來家裡的閒散事兒。
張氏坐在一側,只多聽少說,看着徐家一家子言笑晏晏,各個關係都是不差的,再思及先前自己所想之事,由不得在心底嘆了一聲:看來徐家是不太忌諱庶子之類的。自己相公尚寧還是庶出的長子呢,照樣兒與婆婆相處頗爲融洽。若是從這裡說起,自己這個婆婆,只怕就是那最賢惠大度不過的人,若是知道自己在心底忌諱那錦葵,只怕不會與自己好臉色看的。
看來,自己先前所想的那件事兒,要好生想一想,這府裡自己是新客,又沒什麼管家掌事的權兒,要想打通府裡上上下下,知道某些事兒,可要兩三個自己能掌控的人,相互參照地使着纔好。
她兀自想着,一面吃着茶,不知不覺倒是將這茶水都是吃盡了,一時間倒是有些許尷尬,只將那茶盞擱在桌上,沒提什麼話。不想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丫鬟走了過來與衆人重頭添了茶水。張氏微微一怔,側眼看去,只見那丫鬟身着月白小衫,青緞掐芽小襖,下面繫着白綾細褶裙,烏髮如墨,膚白如雪,細緻的眉眼微微彎着,並不是旁人,就是先前曾是見過一面的素馨,她這心底由不得一動。
偏巧這個時候孟氏也是轉頭看來,見着張氏正凝視着素馨,便端起茶盞啜飲一口,笑着道:“你見過這丫頭?怎麼這麼看着她?”
“回母親的話,媳婦兒先前曾在路上遇見過一次,只是沒仔細看,這會子打量幾眼,倒覺得她有幾分眼熟,就不免多看了幾眼。”張氏正是預備站起來回話,卻被孟氏揮手壓住,便雙手放在膝上,並膝坐着輕聲道:“現在瞅着,倒是發覺她與媳婦舊日的一個心愛丫鬟極肖似……”
“噢?”孟氏眉梢一挑,心底有些好笑,只端起茶吃了一口,看着張氏仍舊神色自若,彷彿沒說什麼話一般,靜靜坐在那裡,心裡邊點了點頭,笑着道:“這倒也是緣分。”她往素馨那裡瞧了兩眼,見着她臉上仍舊微微帶着笑意,但眼底卻有些許驚詫,便抿了抿豐潤的脣。
“正是呢。”張氏心底微微有些發慌,但面上還是一派鎮定,笑着道:“可見着世上的巧事兒不少,也不獨獨書裡纔是巧事兒多呢。【葉*子】【悠*悠】”她這會子對於自己這一番話有些許後悔,到底是自己急躁了,這個時節說這些,又是明擺着的討要的意思,的確有些不大好,只是話已說出口,卻也不能露了怯。
“既是如此……”孟氏將茶盞放在桌上,瞧着徐允謙、徐尚寧眉間微皺,又似是有些無聊,敏君則揪着帕子臉色略有幾分不好看,繁君卻是帶了幾分焦急的神情,她再看一看那張氏竭力平靜的臉,忽而一笑,道:“那這丫頭就與了你吧。你自打來到這裡,也有幾分陌生,這丫頭平素也是心細謹慎的,凡是府裡頭的事都是曉得幾分,你多聽聽,也好。”說完這話,她轉過頭看向徐允謙,臉上含笑,彷彿有些探問的意思。
徐允謙雖說對此有些詫異,但也不過一個丫鬟的小事兒,自是不大理會的,只點了點頭道:“既是有緣,夫人成全了也好。只這丫鬟年歲也有些大了的樣子,竟還是早些匹配了的好。”他雖然對與內宅的事兒不大理會,但多少還是知道幾分的,這張氏忽而討要孟氏身邊的丫鬟,原也算不大合規矩的事,因此,他言辭之中便多了幾分冷淡的味道。
張氏聽得目光一閃,忙是恭敬起身謝了孟氏並徐允謙的賞賜。見着如此,衆人倒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泛泛再說了兩句話,便也就紛紛散去。尚寧在離了孟氏的屋子後,少不得皺眉道:“你今兒怎麼沒個成算,忽而說出這些話來?若是旁人聽着了,多少有些不美。”
“相公不曉得,當初那丫鬟原是一手扶持着妾身長大的,心性極好,又是與我投契。妾身差不多就是將她當做親姐姐一般的,不曾想她卻一日得了病就去了。花樣年華,這麼個好人兒,妾身始終難以釋懷。今兒遇到那素馨,我本就覺得有幾分熟稔,只是半晌沒想起來,方纔仔細打量一會,容貌身形,竟有六七分的相似……”張氏眼圈兒一紅,便是細細說道來。她並不怕這事兒會被拆穿,當初伺候她的丫鬟裡本就有個與素馨有幾分相似的,只是她對於那個丫鬟也就一般罷了,沒有這般深切的感情。
只是這一番話過來,尚寧聽得也是略有幾分感嘆,少不得將這件事兒暫且按下,嘆道:“娘子你既是與那丫鬟情深意重,一時忘情,原也是有的。倒是我不對,平白惹你傷心。”說完這話,他竟特特與張氏拱了拱手,倒有幾分滑稽。
張氏原就是裝出來的傷心,見着尚寧如此,在稍稍一怔後,由不得撲哧笑了出來,心裡也泛起幾分甜蜜,當即便垂眉斂目,帶着一點子嗔怪道:“相公你就是愛逗人,我原還有些傷感,這會子也……”
“平白無故的,自是要多笑一笑方好。就是原先那丫鬟,難道就喜歡你苦着臉不成?”尚寧莞爾一笑,想了想後倒是伸手扶着張氏,一面輕聲道:“你的身子骨也不算十分結實,竟還是少些思慮,多些歡喜來得好。待會兒,那素馨過來後,你多想想好的,不必思量旁的,免得傷神傷身。”
“嗯。”張氏沒得聽到這些話,到底是年少青春之人,多少有些春情戀慕之心的,往日裡讀着詩詞的時候也多有幾分想念,此時見着尚寧對自己這般體貼溫柔,心神搖曳之下,倒有幾分不勝之態。而尚寧見着這張氏忽而紅了臉,雙眸溼潤微紅,一面是有幾分憐惜,一面卻是有些蠢蠢欲動起來。
還是周邊的丫鬟婆子瞧着這情況臉紅髮熱,覺得有些不對,忙是咳嗽起來,這尚寧並張氏方猛然分開來,兩人各自都是撇過頭忙忙往屋子裡走去,臉頰卻都是如同火燒雲一般地熱的發燙。半晌之後,待得一行人到了屋子裡,尚寧匆忙說了兩句話,就是趕緊到書房去,連着錦葵那複雜的目光都沒有一絲兒察覺。而張氏,這會子也沒旁的想法,只吃了一盞茶,就是讓丫鬟婆子都退下去,自己裹着被褥躺在榻上,一面臉紅,一面想着先前的那一番事,心裡頭一片熱乎甜蜜。
也就是在這差不多的時候,素馨過來與新主子請安。
張氏聽得外頭的丫鬟說着素馨來了,就是收整神色,對着鏡子稍稍理了理衣襟髮髻,這才點頭應了一聲,讓這素馨進來說話兒。而後,外頭一陣腳步響動,素馨便是打起簾子,低頭跨入室內。她神情柔和,目光澄淨,又是換了一身裝束,倒是顯得有幾分精神。
“就這麼一會子的功夫,你怎麼就換了一身新鮮衣衫?這般禮數,家常的誰還計較不成?”張氏看着素馨的裝束,心底十分滿意,她已是將那青衫白裙換成淺紅小衣、銀紅衫子並淡紅細綾子裙,顏色鮮豔喜慶,十分討張氏這新婚之人的喜歡。但明面上,她卻只笑着說兩句反面的話——到底,這素馨是孟氏身邊的人。
素馨聞言微微一笑,脣角勾起,只福了福身,就道:“得少奶奶看重,奴婢自當如此。旁的什麼,奴婢也不懂,只是想着您大婚未久,自是喜歡這鮮豔吉祥的顏色的。再想着能在您身邊學着點眉高眼低,應酬逢迎的事兒,別說換幾身衣衫,便是讓奴婢粉身碎骨,也是應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