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除卻最先的那一盞微紅髮黃的燈籠外。樹影森森,這幾個人也顯得隱隱綽綽,看不大出誰是誰。邊上的碧綾湊過來張望了幾眼,看着繁君仍舊是默默盯着遠方,便勸道:“姑娘,這裡也瞧不見人影,何苦跟自個的身子過不去,哪怕和三姑娘拌嘴了,明日見面的時候笑一笑,也都過去了。畢竟都是自家的姐妹,哪裡來的隔夜仇?”
繁君的右眼的眼珠子微微一轉,輕飄飄瞄了碧綾一眼,便重頭盯着遠去的幾個人影,心中恍然若失:“不必說了,你們都推下去做事兒去,我想單個人在這裡靜靜地站一會兒。”
幾個丫鬟聽了這話,都想要勸說幾句,只是開不了口,這繁君平素也就罷了,但要真是逆了她的意思,說不得就將人掃地出門。當初那個喚做楊兒的小丫頭,不就是如此嗎?雖然她們幾個比那楊兒與繁君相處得時日更長,彼此也有幾分情誼,可若是沒得好臉的又不用的事兒,誰個願意去做?想到這裡,她們相互對視一眼,都是嘆了一口氣,默默退下,只那紅綢到底擔心,仍舊留了一句帶着幾分暗示與勸告的話,方纔最後一個離開。
一陣陣夜裡的涼風從園子中分花拂柳,穿林渡河而來,已經是將近十月的天兒,繁君雖然身穿略加了一點綿的夾襖,卻也也覺得渾身微微發顫起來。但就算是如此,她卻還是抿着脣靜靜看着遠處那一點微紅的燈火,彷彿那裡有着什麼說不出的極致的美景。而後,那一點微紅也漸漸消失在重重的黑影裡頭,園中鳥雀蟲聲早已微弱,但那樹葉的沙沙聲,偶爾一聲極爲古怪的或是輕微的各種響聲卻是不絕於耳。
“我平素竟然不曉得,這園中仍舊有許多的聲響,只是看着春花秋落,殘香褪盡,就滋滋念念着鳥已遠去,蟲聲漸無,便翠葉如故。也如一匹剪開的緞子,再無無當初的完整。”繁君微微合上眼,用輕之又輕的聲音靜靜低喃着,腦中卻不斷地浮現過往的種種,如同大叢嬌豔牡丹般的生母微微含笑喚着自個的名字,將幼小的自己高高舉起的父親,對着她呲牙裂嘴卻在她的要求之下滿口答應自己的大哥尚寧,以及,那個總用羨慕的眼神看着自己落寞站在角落裡的姐姐敏君,和總臉上帶笑卻一直任由母親冷嘲熱諷管理家事的嫡母……
而後,是嬌媚如牡丹的母親褪色的扭曲的臉,從帶笑看着自己的父親冷淡斥責的目光,蠻橫暴躁卻又無奈的哥哥……繁君咬了咬牙,臉上浮現出一絲慘淡的笑容,回首過去,還有什麼可說的呢?當初,她肆無忌憚逍遙快活的時候,嫡母與姐姐敏君過的是什麼日子?自己的相公不是相公,自己的父親不是父親,還總是被欺壓,甚至連着性命都差點沒了。眼下情勢調換。自己怎麼也沒有受罪,而生母、哥哥也不說旁的,總歸供應無憂。哪怕那兩個小dd出了事,生母畢竟沒事,自己還有什麼可求的呢?
想到這些,繁君猛然將下脣咬出一道血痕,可這些日子腦子裡心裡不斷轉悠的,先前那些女伴說起的話便如清晨的薄霧,一點點消散殆盡:“罷罷,這些事情該是如何就是如何,先前那些聽來的那些主意,雖然有的精妙,有的曾經耳聞,但到底是人想得出來的,自己先前百般做來,也不是被識破了?可見,紙到底包不住火,做過的終究會被查出來的。而且,這個屋子裡頭,說不得還有什麼牛頭馬面在,自己縱然不說,她真的會絲毫不知道?”
說完這幾句,她彷彿全身的氣力都是消耗殆盡了,當下倒在一側的椅子之上,靜靜地蜷縮在那裡,彷彿她成了一隻蝸牛,而那椅子便是一個蝸牛殼,在強力的打擊之下,連絲毫動彈都沒有了。
我已經做到我能做的了。剩下的,也唯有看着了。繁君迷迷糊糊的想着,先前十分的精神彷彿是撐到了極限,終究像崩斷的線,啪的一聲,她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而另一筆的敏君卻是沉默不語,靜靜地向前走着,這一路過來,她總也沒有一句話一個字,神色與目光卻透着一絲冰冷。早在屋子裡頭的時候,錦鷺便覺得十分不對,這一路上時不時說出兩個字一句話地細細查探,卻沒個結果,便知道這次兩個姑娘必定起了頗爲重要的矛盾與分歧——她可不是繁君屋子裡的丫鬟,心細又謹慎,對敏君的性子很是明白不說,便是繁君也頗有幾分清楚的。
這兩個姑娘可都不是尋常的小姑娘,許是這些年經歷的內宅鬥爭多了,對於尋常的事情她們也不放在心頭的。否則,旁的不說,單單是那老太太、太太的行事,尋常的小姑娘早就心懷不滿。說不得,還要給幾個堂姐妹甩臉子不可。但也是因爲這個,自己眼下就算勸說,只怕也不中用……
心裡這麼想着,這錦鷺的腳步由不得緩了緩,不知不覺間竟是落後了幾步,待得敏君回過神來方纔發覺,當下便停下腳步,側過臉道:“錦鷺,你可是累了?”
“姑娘,沒事兒。只不過方纔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便仔細瞧了幾眼,見着是塊石頭,便將它踢到一邊兒去了。”錦鷺見敏君還能注意到自己,倒也鬆了一口氣,忙就是尋了個藉口,提裙趕了上去,笑着道。
敏君聽着她說話的聲音並無什麼變化,瞧着行動也沒什麼異樣,便點了點頭,伸手拉了她一下,輕聲道:“沒事就好了。”這一句話後,她們並無別話,待得踏入院子裡,沿着迴廊走了幾段路,就遠遠看到外頭候着的丫鬟已打起簾子。
敏君等人都是走入屋子裡,翠鸞笑着迎上來,一面看着錦鷺的眼色,一面與敏君回話:“姑娘,熱湯薑茶都已經備下了,到底是快入冬的時節,夜寒露重的,總歸喝一點暖暖身子,去去寒意纔好些。”
點了點頭,那敏君吩咐給兩個過去的丫鬟也預備一些,也沒心思再在外頭候着,只是令她們將東西都端到裡屋,便伸出手揉了揉額頭,皺着眉頭打起簾子回到裡頭去。翠鸞看她如此,心裡也是詫異,看着錦鷺趕着進來,忙吩咐了兩句,也是打起簾子追去。
此後,敏君盥洗梳理,喝了一碗薑湯,並沒有再說別的一個字。錦鷺與翠鸞也是無法,當下一夜無話。不知不覺間就是到了第二日清晨。
“姑娘,可是起身了?”就在迷迷糊糊中,敏君聽到隱約是錦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有些怔忪地眨了眨眼睛,過了一會方纔清醒,便咳嗽一聲,輕聲道:“沒事,這就起身了,現在什麼時候了?”說完這話,她微微眯了一下眼睛,推開被子,而此時錦鷺也是將那帳子掀了起來,扶着敏君下榻起身,一面隨口講時辰說了出來。
敏君昨日雖然睡得不比往日遲,可繁君這件事對她到底有較大的影響,因此也是睡得不大舒服,迷迷瞪瞪的極爲不安穩,也是因此,起得比往日更遲了些。不過,倒也沒有太遲,敏君催促了兩聲,今日的盥洗梳妝也簡略了幾分,由此,沒多少時候她梳理整齊,令錦鷺在屋子裡歇息一會,自己扶着翠鸞到了孟氏的屋子。
孟氏的屋子離着她不遠,區區幾步路而已,但是敏君心裡頭存了念頭,到底是焦心得很,也便越來越走得快了。邊上的翠鸞看着心裡稀奇,但想到昨日敏君的神情舉止,想要說出來的話也都是嚥了下去,只默默跟在邊上沒說話。
可等到孟氏的屋子,敏君卻是停下了腳步,看着本來站在外頭負責掀簾子的丫鬟桂兒彷彿聽到什麼了不得的話,正是偷偷打起簾子往裡頭瞧。敏君皺了皺眉,邊上的翠鸞已經是一陣風似地趕了上去,叱道:“你在做什麼!姑娘來了,怎麼也沒個眼色?若真是趕着到屋子裡頭,等會兒姑娘與奶奶回一句就好,也免得你日後這般辛苦!”
那小丫頭本正是看得津津有味,聽得臉頰微紅,但被翠鸞這麼疾風厲雨地一頓斥責,立時手指微微發顫,蒼白着臉轉過身,顫顫巍巍着低下頭道:“姑娘……”
“不必說了。”敏君皺了皺眉頭,擡腳往屋子走去,翠鸞見着,忙就是與隨着一併過來的小丫鬟珠兒使了個眼色,伸手扶着敏君快步跨入門檻。而那珠兒看着敏君兩人走入屋子裡,便順手推了桂兒,輕聲留下一句:“姑娘不會斤斤計較的,你日後小心些,萬不能再出錯了。”也就忙忙隨着敏君走入屋子裡。
敏君才走入屋子裡,就看到孟氏臉色鐵青地坐在主位上,粉面含煞,目光冰冷得如同一簇冰,直直盯着跪在那裡說話的丫鬟,連着敏君走進來,也是一絲兒不曾察覺。瞧着這情況不對,敏君由不得上前來與孟氏請安,一面悄悄瞟了跪在那裡的丫鬟一眼,當下卻又是愣了一愣:這個丫鬟,不是繁君屋子裡的嗎?只是什麼名字倒是一時沒記住,彷彿是紅綢還是碧綾的……她這會子過來,必定是繁君派過來,倒不知道是爲了什麼事兒。
敏君兀自想着,那邊的孟氏卻是回過神來,雖然她的臉色仍舊十分的難看,看看到自個女兒過來了,便也收斂神色,只瞥了那丫鬟一眼,淡淡道:“即使如此,你就回去照顧繁丫頭,大夫麼,我也會盡快請過來的。”
那丫鬟低聲應了,便垂着臉行禮退了下去。
孟氏眼瞅着那丫鬟離去,好半天都是想着什麼事兒一般,沒有說話,敏君看着她臉色不大好,雖然心中疑惑,卻也沒有打攪,只看着她神色漸漸緩和下來,方纔舒出一口氣,慢慢走到她的身邊,一面輕輕揉捏着孟氏的肩膀,一面道:“娘,今兒怎麼了?”
“還能是什麼,昨日繁君便有些不舒坦,偏生撐着不願說出來,今早丫鬟看着她遲遲不起來,問了也沒什麼聲音,掀起帳子一瞧,竟是發熱傷風着了。這不,還得給她請大夫診治,我也是氣着幾個丫鬟不知事兒,明明曉得昨日事情多,卻連一點體貼的心思都沒有。若是繁君出了事,我們又能落得什麼好?你也曉得,這滿府多少眼睛盯着咱們,想要看我們的笑話呢。”說到這裡,孟氏冷笑了一聲,只是眉眼間的倦怠卻是遮掩不過去的。
看着她如此,敏君也有些沉默,昨日繁君所說的話,她是記得一清二楚,可是現在說還是不說?若是說了,孟氏一時受不住這樣的刺激,徑自去尋碧痕的麻煩可就糟了。往日倒也罷了,憑着孟氏素日的手段名兒,那碧痕也是在她手底下的,找些差錯來發泄一番,也沒什麼兒。可現在碧痕身懷有孕且不必理會,單單是老太太、太太送過去的婆子丫鬟,可都不是省油的燈兒。
“敏兒,你是怎麼了?半日不說話,只傻愣愣地站在那裡。”偏生這個時候,孟氏已經從怒氣之中回過神來,看着自個女兒皺着眉想事兒,倒沒了往日那種機靈,便伸出手將她摟在懷裡,拍了拍道:“可是昨日嚇壞了?沒事,只要有娘在,不論什麼人,娘都不會讓她們輕易傷到你的。”
“娘……”敏君輕聲喚了一句,臉上露出幾分掙扎的神色,輕聲喚了一句,卻又說不的話來了。孟氏瞧着她的神情不大對,再三詢問,想着昨日繁君這樣的小姑娘都能整出那樣的計劃,敏君到底將事情一一說了。
然而,孟氏的神色卻與敏君所想的不同,她默默聽了許久,卻連一絲情緒都沒有,彷彿是聽了什麼不相干的事情一般,看得敏君最後由不得訕訕然停了下來:“娘,您怎麼都不生氣?”
“生氣?”孟氏笑了笑,忽然伸出手推開自己身後的窗子,目光微微一動,她的手指便往略遠處的一株樹指了過去:“敏兒,你可知道那是什麼樹?”
“旁的倒也罷了,這個女兒哪能不曉得,那是楊樹,只是臨近深秋,葉子也都是落光了。”敏君仔細打量了那一株樹幾眼,就是轉過頭與孟氏回話,心裡頭卻是頗爲疑惑,這孟氏不說旁的,眼下還說什麼楊樹?
“你在這些花木上頭花的功夫倒也算足了,那是楊樹。”孟氏抿着脣角微微一笑,目光柔和:“而先前那個丫鬟,卻是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