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且睡着,莫要再起身。仔細頭疼。”孟氏先坐在一側的牀榻上,上下打量了繁君一會,看着她眼圈兒通紅,雙頰也是火燒雲一般,偏着脣色紅中透焦,並不是作色的,眼中便閃過一道光芒,一面按着她睡下,一面輕聲勸道。
敏君站在孟氏的後頭,看着繁君如此,雖然心裡的疙瘩一時解不開,但也不會在這個時候顯露出來,一般也是勸道:“是啊,身子要緊,在娘和我面前就不必強撐着,小心再着了風,倒不是我們過來的心意了。”
此話一說,繁君自然只得躺下,咳了兩聲,方纔倦倦道:“原是我不中用,讓母親姐姐擔心了。要說到底,卻也沒什麼,想來吃兩付藥也就完了。”
孟氏、敏君兩個對視一眼,雖然對繁君恰巧生病心中還有一點疑惑,但面對着她倒也不能說旁的話,又是各自細細說了兩句,看着她神情倦怠,也就不再打攪。孟氏又是囑咐了幾個婆子丫鬟,仔細照料,方纔帶着敏君而去。
敏君看孟氏神色自若,眼底卻透着一絲冷淡,就曉得繁君這次怕又是在哪裡出了紕漏,可人在外頭也不好詢問,當下只輕輕湊到孟氏的身側,從丫鬟的手中接過孟氏的胳膊,扶着她往回走。
孟氏見着敏君如此,倒是鬆了一口氣,連着心底的惱怒也是平息了幾分。她雖然平素不願下死手,總與人留一點餘地,但心裡是明白的。說到底,她的留有餘地,五分爲着的是打蛇總得打七寸,一擊就能打頹了形勢方好,沒的說天天家中爭鬥不休,可按着這個葫蘆下去平白升了那個葫蘆的道理;另有五分卻是自個出身不高,想着賢惠名聲,不願讓外頭的人瞧着自己厲害。反倒讓兒女姻緣上頭再少三分餘裕。
也是因此,她對於敏君、繁君的一番心思,都是有七分明白的。拿繁君來說,若說先前繁君爲碧痕做的那一番行動,足以讓她吃驚乃至惱怒,現在繁君身處抉擇的時候,忽然真個病了,卻讓她甚爲感嘆——這碧痕雖然是個蠢貨,偏生女兒生得極好,知進退,曉分寸,雖然周密籌劃出一番借刀殺人嫁禍旁人的心思不錯,可一旦真相戳破之後能下狠心了斷,保存自己的有用之身,更爲難得。
畢竟,這一病下來,不說自己心裡對她少了幾分惱怒,就是敏君,雖然還存了個疙瘩,但心裡到底鬆軟了幾分。
要說起來,敏君這一陣子也是越發得明白事理了。先前還是小孩子的那些心思。雖然聰敏,可到底沒有圓通光潤的智慧,不曾曉得人心下面的波瀾,經過這一件事,自己又是特特編出一番話來描述,讓她終於有些了悟。
若是能在這些日子漸漸曉得生存在大家內院的道理,自己這番受驚,也算一分收穫了。只盼着敏兒在這種人情世故上頭也能有學文識字,繡花女工的天分,曉得自保的能耐。孟氏心裡頭這麼想着,看着自己女兒低頭間烏髮如雲,肌膚瑩白,微微一笑,心裡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憐愛柔軟:“想當初你還在襁褓裡頭,小小的臉,小小的身子,瞧着像是個蜷縮的猴兒一般,我那時候就板着手指頭數,多少天你方能滿月,多殺天才能週歲,長成什麼模樣,想着想着就由不得心裡頭歡喜。沒想到,這一眨眼這麼些年過去,你也成了個小姑娘。說不得,什麼時候就到了出嫁的時候,那才真真是恍然一夢。”
“娘,您說什麼呢。”敏君心裡頭還是有些煩亂,看着孟氏說話透着柔和,也就暫且壓下那些心思。湊上來搖了搖她的衣裳,柔聲道:“女兒這輩子都跟着娘,再也不離開分毫的。”
孟氏聞言由不得一笑,伸出手指頭往敏君額間頂了一下,調笑道:“若真是如此,只怕就不妙了。豈不聞一句話,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的?你這會子撒嬌,只是年紀小還不曉得事,待得大了,心裡頭就是另一番心思。”
“娘……”敏君可不是真正的小姑娘,自然知道這話裡頭的意思,心下大窘,連忙喚了一聲止住她的話,臉頰上頭微微騰出些紅暈來:“我等會子到蘇姐姐那邊去,可是要準備什麼東西?”
“又不是生日,又不是旁的,不過閨閣往來,倒也不必着意了,這事兒你向日裡做得妥當,便順心去做好了,何必今日再來問我。”孟氏看着敏君有些羞澀,也轉了一話題。隨口回了兩句,正是想要在說些什麼,就瞧見自家的院子外頭有個婆子正被引入屋子裡。
那婆子低眉順眼,雖揹着人,沒看到面容,但穿戴都是不俗的,瞧着身形也是頗有些眼熟,彷彿哪裡見過一般。孟氏便略略走快了幾分,邊上伺候的大丫鬟看了,忙與一側的小丫鬟使了個眼色,沒走十來步。她便得了信:原是錦鄉侯蘇家的婆子來了。
“原來是她。”孟氏點了點頭,眉間微微一蹙,轉過臉與敏君道:“既是有了登門拜訪的,我也不留你多說了。你且回去仔細想一想這兩日的事,閒了就先做自個想做的活兒,若真有什麼事,待得了空閒,我們娘倆兒好好談一談便是。”
敏君應了一聲,卻渾然不當一回事,並沒有覺得與往日不同。從頭到尾,除卻寥寥幾次蘇家的人過來她做陪在一側,一般的時候,她都是不露面的——按着孟氏的話來說,姑娘家要自己曉得自己的尊貴,雖然來的都是婆子,便真是貴客,也是可一可二不可三,萬不能隨叫隨到的,何況這來的不過是個下人婆子。
由着如此,敏君雖然一月總有兩三次去錦鄉侯府,可着實說來,除卻幾個出挑的下人,旁的大抵不認識的,那裡頭的新文也傳不到她的耳中,更別論昨兒方纔傳出的一點小道消息:錦鄉侯世子蘇曜與妙香樓的清官人漣漣姑娘詩詞酬唱,頗爲相得,竟還頗有將其收入房中的心思。
若孟氏是尋常的女子,自然不會覺得這個會如何,可她本身就是公侯府裡出來的,那三四房大大小小的妻妾子女數十人,什麼沒見過,什麼沒聽過的,對於這些事情最是上心,曉得裡頭的貓膩,更清楚男人的性子。
這男人若一輩子只有正室嫡妻自然最好,夫妻恩愛一輩子和和氣氣度日,說不得下面的兒子也會學到幾分。若譬如自己親爹一般妾室衆多。沒個出挑的人出來,一切都是照着正室的打理的,雖然讓人心底疙瘩,但也還算妥當。畢竟,這做了正房,一輩子的地位是不怕動搖的了。
最怕就是錦鄉侯世子一般的,前頭瞧着深情無比,連一個妾都不肯納,十年八年過去了,竟忽然出了一樁風流事兒。要是假的,自然不提,要是真的,多半會對那鬧出風波來的女子百般憐愛,將旁的都不看在眼中了去。就如同一根乾柴,一輩子都不冒火星的自然好,可要是十年八年幹放着,忽然一日碰着火星,非得來個火花四濺烈火熊熊不可。
這又不是小夥子,家中的長輩妻兒都是過慣安生日子了,忽然出了這樣的事,必定頂着,一來二去,說不得就要鬧得家宅不寧,闔府不安來。
因此,在孟氏看來,這樣的男子,要論說起來,比不得那些一心一意的不說,就是連那些風流帳極多的也不如了。且聽聞自家相公也說皇上龍體不安,近來京城也是緊肅了許多,連着幾日的八卦流言也少了,偏生這會子蘇家鬧出個大的來,孟氏越發覺得這錦鄉侯府的蘇瑾雖然是個極好的,可他的父親蘇曜着實有些混沌不清,並不是個能拿得起事兒撐得住場面的,虧着還是個文名不錯,人人都說好的。
可那蘇嫺倒是可惜了。這短短的路,孟氏便就着這件事兒細細想了一通,待得簾子拉起來,看到那婆子的時候,她便收斂了神色,笑着令人坐了吃茶,一面打量,一面和氣笑着說話。
這孟氏是如此,另一邊的敏君卻沒對蘇瑾有多少心思,她心裡頭仍舊有些亂騰騰的,總覺得不安寧,到了自己屋子裡,也沒讀書,也沒繡花,只靠在枕頭上愣愣打量着帳子上頭繡着的花兒,說不出到底心中是什麼念頭。
邊上的錦鷺等人看了,故意笑鬧打岔想要挑着敏君說話,卻被她只是嗯嗯啊啊的應答聲給支應過去。這五六句話後,她們也曉得多半是自家姑娘心中存了什麼事,相互對視一眼,也只得散了。
而後,時間就如同針尖上的一滴水,滴答一聲,就迅速地消失了。敏君呆呆想了許久,卻也琢磨不出來,可先前已經與孟氏提過蘇嫺的事兒,只得起身寫了個帖子令人送過去,待得午飯過了,蘇家傳了信回來,她方是整理了一通,上了馬車到了蘇嫺的院子裡。
今日卻又與平日不同,蘇嫺竟是沒有親自出門相迎,要知道,雖然她們兩個相處得極好,卻也心中有分寸,曉得什麼是求全之毀,行事間還是頗爲周全有禮的。尤其是蘇嫺,只要有個人在,一絲兒的規矩都不亂。
想着這些,敏君皺了皺眉頭,側過臉對一邊蘇家的丫鬟詢問由來:“蘇姐姐可是身子不適?或又是有了什麼旁的事?”
那丫鬟原是蘇嫺身邊的心腹大丫鬟,自然聽得敏君如此問的緣故,可這件事兒蘇嫺早就令屋子裡的丫鬟不許多說一個字,她也不敢違背,當下只能支吾着道:“姑娘不必擔心,我家姑娘就在屋子裡頭。只是出了一點子事兒,方纔沒能出門相迎。這是什麼事兒,奴婢也不敢說,您進去瞧一瞧,就全都明白的。”
聽着這丫鬟話說得含糊其辭,但神色卻頗爲惱怒,敏君心裡微微一動,腦中立刻閃過先前在百花宴上頭遇到的那一幕。雖然後頭遠遠見着蘇嫺吟詩,可也不打眼,又是離着遠,竟沒多瞧見她,倒不知道後頭她如何了……
心裡想着,敏君的腳步更急了一些,待得走進屋子裡,她就瞧見那蘇嫺右側的臉頰上頭敷了一層微微發綠的藥,眼圈兒泛着一層紅,整個人瞧着竟比昨日瞧着更瘦了幾分。她心下大驚,忙就上前來扶住她坐下,一面急道:“姐姐這是怎麼了?之前我瞧着你還好,怎麼忽而變成這模樣,這臉上是?”
“不打緊的,不過是我自個……”蘇嫺勉強笑了笑,正是想要支應過去,邊上的丫鬟便已經忍不住道:“姑娘何必幫着大姑娘說話,她若是真將姑娘看做姐妹,姑娘臉上怎麼會……”
“多嘴!”蘇嫺狠狠瞪了那丫鬟一眼,看向敏君的眼神便多了三分尷尬與不安,苦笑着道:“也是不巧了,我正是預備與妹妹再回個帖子的,妹妹救過來了。沒得倒是讓你瞧着我這個模樣,真真是……”她說到這裡,卻有些說不下去了。一邊她的心腹丫鬟瞧見了,想要說卻又不敢說,只得站在一邊抹淚,敏君看着着實不對,忙攔下話道:“究竟怎麼回事?蘇姐姐,你素日待我比尋常的姐妹更親近,怎麼今日出了一點事,卻不願與我說了?這旁的不說,同甘共苦,將心比心八個字我還是曉得的。”
聽得這話,蘇嫺也多了幾分遲疑,她擡頭看向敏君,見她滿臉焦急關切,並沒有一絲一毫的爲難,脣角顫動了幾下,眼裡便也滴下淚來,壓着聲音將事情含糊說了一通。
原來,這還是與先前百花宴一事有些關聯。那日,在馮嫺的面前,蘇嫺與她的堂姐一行人,獨獨她一個人說話行事大方,顯得出挑,與平日裡大不相同。在那時候,她的堂姐便多有些不舒坦了,可偏生沒等發作出來,下面就來了個丫鬟送吃食來,後頭沒多久也是宴席了,這一口氣便沒有出來。
今日她聽說蘇嫺有客要招待,想着素日蘇嫺的性子軟和並不輕易與人爭執,竟不知道得了什麼天大的膽子,過來說了兩句,就一巴掌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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