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空氣在四人間瀰漫開來。
雷達看看江易行, 又低頭看看題目,尬笑了兩聲:“這題目……有點意思哈。”
林謙樹的腦海裡此刻是一堆又一堆重複的文字飛舞着:江易行,解開了, 這道題。
要解出這道題, 不但需要對函數知識有一個系統性的全面瞭解, 還需要有靈活的思路。林謙樹和官鳴都敗在了後者上, 誰曾想在場四人裡最有思路的人居然是江易行。
江易行見林謙樹和官鳴依舊沒有動作, 不耐煩地再次拿起筆,在公式底下寫了幾行解題過程。他把筆重新還給林謙樹:“現在總該會做了吧?”
林謙樹機械麻木地接過筆,像是傳遞榮譽證書一樣傳給了官鳴。
官鳴接過筆, 深深地望了江易行一眼,埋頭做起了題。
競賽教室裡變得很安靜, 只有官鳴手中筆落在紙上的沙沙聲。
有了江易行的圖和前幾步打底, 官鳴只用了三分鐘的時間就把題解出來了。他把答案謄到書上, 翻了一下過程略的參考答案,最終結果是正確的。
看到官鳴合上書, 雷達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鬆了一口氣。他趕緊出來打圓場:“走了走了,吃飯去了。”
官鳴點點頭,垂眸收拾好東西,彆彆扭扭地跟在三人身後離開了競賽教室。
解題花費的時間太久,四人走出教學樓的時候已是暮色四合, 食堂已經打開紫外線燈開始消毒了。林謙樹想了想, 對三個學生道:“走吧, 我請你們去外面吃。”
四人去了學校拐角的炒麪店, 一人點了一盤炒麪做晚飯。林謙樹一邊吃一邊觀察江易行, 感覺弟弟身上實在是有太多的謎團。
被如此強烈的視線關注着,江易行也不是沒感受到。
俗話說, 只有魔法才能戰勝魔法。於是江易行乾脆放下筷子,冷着臉回望林謙樹。
兩個人坐在炒麪館裡面對面看着彼此,這樣的場景奇怪程度是反射弧長如雷達也覺得異常的。他小心翼翼地問兩人:“林哥、江哥……你倆有什麼話想說嗎?”
林謙樹遲疑道:“你……之前數學不好是裝出來的嗎?”
一直埋頭吃麪的官鳴突然冷笑一聲:“初二就會用海倫公式的初中生能有幾個?”
海倫公式是古希臘數學家海倫提出的一個能夠計算三角形面積的公式,很強很有用,但不在初中的數學課本里。
雷達摸了摸腦袋,小聲問江易行:“江哥,海倫公式是海倫凱勒發明的嗎?”
短短一句話槽多無口,江易行瞥了雷達一眼,擡手給了他一個腦瓜崩:“多讀書。”
給完腦瓜崩,江易行又看向官鳴,眉頭蹙起:“你好像一直都對我很有意見,爲什麼?”
聽到江易行的問題,雷達和林謙樹腦海中不約而同地刷過同一條彈幕:“你終於發現了!”
“爲什麼?”官鳴也跟着皺起眉頭,“你不知道嗎?”
看着江易行不解的眼神,官鳴透過他,好像能看到了很久之前的事。
“從初二的時候開始說吧……”官鳴說。
那是官鳴還在讀初二的某個午休。午休之前,數學老師下發了晚上的練習作業,從小喜歡數學的他一拿到卷子就迫不及待地做了起來。他做得很快,毫無阻滯地就從第一題做到了最後一題。然而就是最後一題絆住了他的腳步,他苦思冥想了許久都得不到答案。
那是一道求三角形面積的複雜幾何題,官鳴一閉上眼睛就彷彿能感到無數個三角形繞着自己打轉。
那是悶熱的午後,教室裡的其他同學都趴在桌子上睡熟了,窗外的蟬鳴混着教室頂上喧響的吊扇聲,想不出答案的煩躁隨着聲音被無限放大,官鳴只能站起身去外面透透氣。
走到門邊上的時候,官鳴的視線無意間朝門口的座位上一瞥,向前的腳步不由一滯。
——他看到靠窗的那個座位上,趴着的少年筆尖停在自己想不出的那道題旁邊。少年的手邊有一本打了沒幾頁的草稿,此刻草稿紙上寫着一串官鳴從前沒見過的公式,一個數字寫在公式下面,被用筆在外畫了個圓圈。
趴着的少年是江易行,一個官鳴從前印象中必要繞道而行的學生。但此時此刻的江易行趴在自己的課桌上安靜地睡着了,看起來並沒有傳聞中那麼可怕。
鬼使神差的,官鳴記住了少年寫在草稿上的公式。他悄無聲息地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嘗試着用這個公式代入題目中進行計算。
幾分鐘後,看着滿滿一頁演算過程後得出的與江易行一樣的答案,一股複雜的情緒自官鳴心底緩緩升騰而起。
晚上官鳴回家請教了家教,家教告訴他那是一個不屬於課本上的求面積公式,超綱卻好用。
“這個公式是誰告訴你的?”家教感興趣地問官鳴。
官鳴腦海中無端浮現了少年清雋的背影。他含混道:“一個同學。”
“哦,那你這個同學一定很擅長數學。”家教說。
纔不是呢。官鳴想,每一次數學老師表揚的名單裡,江易行都不在其列,他大概只拿了很平庸的分數。
那天的那道題最後班裡只有官鳴一個人做對了,隔日數學老師在教室裡大力表揚官鳴的時候,他忍不住回頭去看江易行。
江易行正託着腮隔窗看一隻落在走廊裡的麻雀,對數學老師在講臺上大發脾氣毫不在意。
官鳴看着他的背影,感覺心底微微泛起了一層漣漪。
他在想什麼呢?官鳴不知道。
自那天起,官鳴不由自主地開始在意起了江易行的一舉一動,他把這種在意歸咎爲對找到數學同好的喜悅。他想能和江易行一起愉快地討論三角形面積的三種求解方式。
然而江易行依舊維持着來去如風的校霸做派,儘管沒見他在學校裡打架,但他身上隔三差五會添一些傷痕,並且冷冷的不好接近,學校裡的所有人都傳言他每天放了學便約一幫職高的學生在學校後面的花園裡大戰三百回合,一直打到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那天寫出海倫公式的睿智宛如曇花一現,甚至連官鳴自己都開始懷疑是不是海倫託夢給自己解出來的題。
於是那天午休,官鳴來了個故伎重演,再一次在江易行的草稿紙上看到了孤零零的壓軸題正確答案。有一就有二,他接二連三地又撞見了好多次。
——江易行似乎跟數學練習卷有仇,明明哪道題都會做,偏偏要選擇性地改出幾個錯誤答案來。
這個人,明明數學好得不行,卻惡趣味地把自己的分數控制在平庸的水平線上。
作爲一個熱愛數學的少年,官鳴因江易行這種玩弄數學的態度深深地憤怒了。
這種憤怒在江易知到他們學校開精英學子報告會之後到達了頂峰——哥哥是那麼優秀的數學系高材生,弟弟怎麼就是這樣個恃才傲物的混蛋?
那天之後,官鳴單方面宣佈和江易行成爲了敵人。
一直到今天。
聽着官鳴斷斷續續地講述自己的回憶錄,雷達的表情已經從一開始的地鐵老頭看手機演變成了瞪着眼睛張大嘴,滿臉都寫着“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做什麼”。
“就是這樣。”官鳴徐徐吐了口氣,再一次瞪了江易行一眼。
江易行起先還能維持面無表情的狀態,越聽臉上的表情越古怪,在聽到官鳴說傳言裡他每天放學和職高約打架之後,他的嘴角忍不住抽搐幾下。
“誰告訴你,我身上的傷是打架打出來的?”江易行問。
官鳴:“學校裡都是這麼說的。”
江易行面無表情地說:“哦,那學校傳錯了。”
“我那個時候,”江易行的臉色逐漸難看起來,嘴裡艱難地迸出答案,“剛開始學滑板。”
“哈?”官鳴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你的傷是學滑板的時候摔的?”
江易行撇過頭:“剛開始學磕磕碰碰的不是很正常麼?”
當事人自己是個獨行俠,自然不會有人膽敢把謠言傳到他面前去。於是這個謠言就錯誤地存在着,一直到兩年後的今天才揭開謎底。
官鳴深吸一口氣,問起自己最關心的問題:“那你爲什麼做數學題的時候總喜歡故意改錯兩道?”
林謙樹想起第一次監考時那個精彩的“13.5人”,也關心地看向江易行。
江易行盯着桌子,忽然抄起筷子對其餘三人道:“面要涼了,快點吃吧。”
……這是什麼超級爛的話題轉移術啊!
三人都很無語,但當事人堅持不肯說,他們也只能拿起筷子繼續吃麪。
快要吃完的時候,雷達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他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屏幕,林謙樹眼尖,看到屏幕上顯示備註是“媽”。
雷達定定地望着屏幕,任由鈴聲唱了好一會兒才自動結束。他收起手機藏回口袋裡,繼續抓起筷子吃麪。
江易行喝了口礦泉水,隨口問他道:“誰的電話啊?”
雷達握着筷子的手頓了頓,繼而漫不經心地回答道:“沒誰,一個推銷的。”
把號碼備註看在眼裡的林謙樹嘆了口氣。
所以啊……林謙樹想,有些傷口一旦形成了,可不是道歉就能輕易彌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