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髮青年在笑着,脣角微微上揚。
因爲與白僳見面次數多了,那位郝醫生這會兒看見人笑着問他能不能進行一些取材的行徑時,人類突然覺得,黑髮青年的笑容都是一致的。
哪種方面的一致?從嘴角上揚的弧度到眉眼彎曲的距離,好像每一次看到的都沒有差別。
郝醫生也不清楚自己怎麼觀察出這一點的,就好像有人點通了他,讓他的腦海裡出現了這個認知。
白僳的笑容轉瞬即逝,他拍了拍一旁人類男性的肩膀說:“昨天他和公司聯繫了一下,希望我們能再深入一點,可以嗎,郝醫生?”
郝醫生沒有立刻答覆,他出神地頓了幾秒,收斂起臉上的笑意:“你們和……你們公司聯繫過了?”
陳牧身子抖了一下,但被白僳按住了,而白僳神情不變:“是啊,也得彙報一下工作進度,就是信號不怎麼好……我記得,進來籤的那份文件上,好像沒有說不能和外界聯絡。”
郝醫生也沒看陳牧,就同白僳點點頭:“是沒有,但因爲我們這裡偏僻,手機之類的和外面的信號時好時差,都習慣了。”
“你們想去看的話,我幫伱們問一下吧。”郝醫生的態度是緩和的,“不過爲什麼是那位病人?”
默然許久的陳牧彷彿終於找回了他的工作能力,接話道:“昨天上面的領導說,想搞點比較典型例子,感覺昨天晚上那位就很合適……麻煩郝醫生通融通融吧。”
比白僳稍高一些的人男性走上前,在身上的白大褂口袋裡掏着什麼,似乎想進行一些私下裡的交易。
不過這被精神病院的醫生婉拒了,他表現得非常清廉,擺了擺手說他不收這個。
“中午……不,下午吧,下午我們食堂門口見。”
說完郝醫生轉身離去,步伐還有些快,有點像在遠離什麼。
白僳若有所思地看着人離去的背影,隨即低下頭看了看時間。
“要到病人自由活動的時間了,先去……還是去室外吧,那裡空曠一些。”
黑髮青年掉頭就走,不等背後的人類有所反應。
人類男性慢了幾拍,突然一個人站在那,沒有認識同伴的恐慌襲來,使得他連忙三步並兩步追了上去。
一直追到室外,驟降的溫度沖刷着臉上的熱意,人的意識也被吹得清醒了幾分,陳牧想起了他先前被打斷而沒問完的問題。
白僳是從陳梓那邊知道他們隊長的情況的嗎?
“剛剛那個問題,你是從……”
“啊對了,你們是幾個人進來的?”
人類的話二度起頭就被打斷,他只好先回答白僳的問題。
“四個……”
“啊?”
白僳走在前方的步伐一頓,恰好走到了噴泉邊緣,在粼粼的水光下轉過身,疑惑地看了回去。
“你們……有四個人?”白僳回想道,陳梓只給他說了三個人名,這裡面還帶着陳牧的名字。
陳牧兩三步跟了上來,答道:“隊長、我……還有你們昨天見到的那位,以及——”誰來着?
人類男性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他發現自己說不上來第四個人的身份了。
陳牧嘴巴張合幾下,最後閉了起來。
他開始懷疑,他們前一批進來的人員裡,究竟有沒有第四個人的存在。
“應該……是有的。”白僳摸着自己的手機,“情況還好不好就不知道了。”
“什麼意思?”人類男性愣愣地問。
“看。”白僳將手機屏幕一轉,上面是一份文件截圖,“應該是有四個人的名字,但最後一位空了出來。”
很明顯的空檔,但要解釋爲多打了幾個空格也沒什麼問題,之前陳梓觀看的時候,明顯是把這邊給忽略了。
“你是……你是拿走了陳梓的胸牌,所以你記得她。”白僳托腮思考着,“我……哦我是特例,但如果你去問其他人的話,或許他們現在也不記得陳梓了。”
但考慮到昨天見過的假扮病人的那位名字還在上面,被挖空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什麼情況。
最差最差的結果,大概就是死亡了。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白僳也沒同人類講,而是繼續朝前走,走的過程中有一下沒一下地聊着。
白僳問陳牧昨天去他隊友的病房裡要幹什麼。
陳梓爲什麼去那裡……估計是想找點線索,再看看能不能把那人偷出來,至於頭腦失去冷靜後所做出的衝動行徑就不要細究了。
陳牧被問了,陳牧沉默了。
半晌,人類男性以極小的聲音答道:“我想……我想去看看他的情況怎麼樣。”
“他是我唯一還能見到的隊友了。”
“其餘的二人,全都不見了。”
人類的聲音充滿了無助與落寞。
……
換了個人類隊友,對白僳看起來沒有任何差別。
反正都是拖後腿的存在,真的做起事情,還是得看他自己。
在下午到來之前,白僳還隨口問了陳牧幾個問題。
比如上次給他開車之後,還有沒有遇到什麼情況。
陳牧:“什麼、什麼情況?”
白僳:“就是開車有沒有遇見什麼,那次坐你的車,聽夜間電臺還是挺驚險刺激的?”
人類男性短暫地回憶了一番,搖頭說沒有。
他自汽修廠與白僳一別,整個人都被限制了自由,生怕他突如其來的黴運影響到他人。
“黴運。”故作不知情般,黑髮青年將人類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什麼樣的黴運?”
人類男性尷尬地笑笑,喝涼水塞牙縫都是輕的,更多的是一些神志恍惚間看到了許多光怪陸離的景象。
虛幻的景象帶給了人類男性很大的精神負擔,人的精神面貌也日益憔悴,平日裡一些不易發生的事故因此變得頻出。
陳牧隨後說,他現在已經恢復正常了,才被派來執行任務。
不過隨着他在精神病院的經歷,他開始懷疑這是不是仍舊是他的黴運導致的。
真正導致黴運的始作俑者朝人類多看了幾眼,評價道:“應該不是吧,黴運已經放過你了。”
陳牧聽了,腦袋上似乎冒出了一個問號,可白僳也沒有解釋的意思,領着人便往樓上而去。
“305……305,到了,在這裡。”推門而入前,白僳還朝陳牧看了眼,似乎在問他有沒有做好準備。
“準備什麼?”人類茫然地問。
“情緒啊。”黑髮青年說道,“胸牌總覺得不是萬能的,建議你還是注意一點。”說罷,白僳伸手一拉,病房內的景緻徹底展現在了眼前——短髮女性安詳地躺在那,可能是被注射了什麼東西,人這會兒並未醒着。
立於白僳後方的人類男性悄悄鬆了一口氣。
當事人沒有醒着,讓他的壓力減少了很多。
昨天的305病房待的並不是短髮女性,白僳在走入時問了聲一旁的護士,那護士回答說原來的病人已經被移到了樓上,去了四樓。
“嗯……這麼快的嗎?”
“是啊,病情加重了,就給轉移上去了,不然留在三樓阻礙到了其他病人。”護士幽幽地嘆了口氣,“本來這一位病人也得送上去,只不過暫時沒位置,所以給她注射了鎮靜劑。”
白僳想了想,追問說:“那之前四樓病房裡的病人?”
這次護士眨了眨眼,只是看着白僳沒有說話。
看起來是沒有答案了。
於是白僳略過了護士,走到了幾名醫護人員圍起的外圍,走近了能更清楚地聽到人類八卦的碎語。
說的都是陳梓的豐功偉業,什麼從病房裡躲過護士站的護士偷溜出去,溜到隔壁樓內,敲暈了巡邏的安保人員搶了對方的衣服穿。
還好病院的人發現及時,組織了人手去搜索,最終在樓梯間發現了這位“病人”。
“樓梯間……啊,是最近發通知說不要靠近的樓梯間?”
“是啊,也不知道她怎麼跑進去的,本來以爲昨天晚上要逮不到了,她最後自己出來了。”
“自己出來的?”
“誰知道因爲什麼,看着表情有些恐慌,怕不是看到了……”
後面的聲音掩沒下去,因爲發現有人靠近了。
白僳同新隊友杵那邊看了會,發現精神病院的人就注射了鎮靜劑把人給困在了牀上,其餘的操作暫且沒有。
再聽了會,好像是說等過兩天有空了再將人送去治療,狂躁的症狀得及時醫治。
被圍在中央的郝醫生同一旁的年輕醫生說得興起,他說的仍舊是昨天做手術的那一套,正在向旁人傾銷他的思想和理念。
陳牧越聽越不適,他彷彿能看到自己的同伴被剖開腦殼的畫面,瞬間涌上心頭的厭惡感讓他想要犯惡心,而就在他要咳出來的那一刻,他被人朝後一推。
人類腳步一個趔趄,同時也被推醒了。
白僳推搡着人類往外走,他倒沒關注人類的狀態,只是覺得看得差不多了。
郝醫生那套理念也就那樣,還不如去關心一下精神病院裡被換房的病人都去了哪裡。
“我、我們不看下去了嗎?”
“也沒什麼好看的,人躺在那,反正沒有死。”白僳平淡地說道,“還是說你要現在替她搶一張胸牌,當着所有人的面塞給她?”
陳牧瞬間啞然,他要有這個本事,他也不會一直龜縮在樓梯間內。
整棟病院裡,那些安保人員以及部分醫生都像是着了魔一般可怕,個別看着好下手的醫生他根本接觸不到。
也就是說他昨天再不做點什麼,陳牧可能就是要餓死在那了。
黑髮青年露着一臉瞭然的神情,像是在說,他懂他懂。
至於白僳究竟懂了什麼,人類無法與他共情。
陳牧被那雙沒有什麼波瀾的黑色眼睛看着,逐漸感到一陣心慌。
不……應該說點什麼,他應該被說點什麼。
責備、謾罵、不滿、失望……怎樣的反應都好,但不應該是黑髮青年這樣的平靜。
他做了錯事,他把陳梓害得躺在了屬於病人的病牀之上——
“哦,所以你覺得我應該說點什麼?”並不是讀懂了人類的心聲,而是人類把話輕聲唸了出來,白僳擡手拍了一下,“爲了自己而活也沒什麼不對的吧。”
“人類,不就是這樣的生物嗎?”
黑髮青年一臉理所當然地說道。
陳牧張開嘴,停在那半天,也沒說出一句反駁的話。
白僳則是聳聳肩。
黑髮青年已經把接下來的行程拍好了,暫時沒空去考慮人類的心理問題,而陳梓的話……順手的話可以帶一下,不順手只能抱歉了。
精神病院裡這麼亂,折損一兩名人類特殊部門的隊員也是沒有問題的吧——
“白僳!”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喊叫,人類喊得挺響,好在周圍沒什麼人,沒有醫護朝他們看來。
白僳偏轉過頭,回看人類。
人類男性目光閃爍着,他像是在經歷巨大的心裡博弈。
陳牧覺得自己應該求一下白僳,但感覺一旦他這句話開了口,就會造成一些無法挽回的後果。
就好像……他好像曾經經歷過這一幕。
完全想不起來什麼時候目睹過,人類幾經吞嚥口水,還是說出了他的祈求。
“麻……麻煩你,救一救陳梓……也救一救隊長,救一救大家!”
“如果、如果是白先生您的話,一定可以的吧。”
說着說着,人類口中突然冒出了敬語,他感到自己在前面那句話脫口的瞬間,便已經跨過了一條線。
搖搖欲墜地,他偏向了未知的另一側。
遠比在精神病院見到的一切還要未知,黑髮青年的臉忽然從某一刻模糊起來,周遭的聲音也隨之遠去,飄得離他很遠很遠,淺淺的嗡名聲迴盪在耳邊。
面容模糊的黑髮青年好似開始朝他走,走了兩步,又走了好幾步,最後朝人伸出了白色的……?
“醒醒。”白僳拍了拍人的肩膀,把人類從魔怔一樣的狀態中拍出來。
陳牧的眼前一花,模糊的青年面容又具現起來,連先前白色不知名的長條都在醒來的那一刻變成了白大褂的袖子。
似乎,剛剛的一切都是人類的錯覺。
黑髮青年站在那,樣貌如常。
但很快,他猛然間貼近了人類,眼球快要貼着眼球,那些面孔上起伏的區域好似不存在一般。
黑髮青年睜着眼,回答了人類的前一個問題:“好啊。”
“我可以把他們都帶出來,只要他們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