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珠回來後,有一週的時間都是關在屋子裡,她不出門,不說話,白天睡覺,夜裡她的屋子會發出一些奇怪的聲響,像是正在睡倒覺的嬰兒,也像是剛剛從地球那邊歸來,需要倒個時差。
一週之後,寶珠開始和母親說幾句話了,總是她先找話題,她會說廣播裡的新聞,說丫丫穿的衣服,說今天的飯粒是不是煮得有點硬,有時候也說幾句笑話,不鹹不淡的那種,更多的時候,還是自言自語。金玲兒總是耐心地聽着,她笑的時候她也配合着笑,只是笑得很小心,像對待客人、對待親戚、對待同事。表面上,彷彿又回到了十年前的一家人,實際上,母女之間如果那麼客氣的話,那關係實際上還不及陌生人了。
自回來後,寶珠絕口不提的是她這十年的生活,她看上去不是刻意迴避,而是真的忘記了,好像徹底就沒有離開過綠源,有時候,她會把十多年前的事情當成昨天的故事來講,講到高興處,兩隻眉毛往上挑,雙手比劃着,講完後總是她先笑或是先嘆氣,金玲兒這個母親成了她故事的局外人。
只是這十年的時光,是純粹的空白,也是永遠的空白。對於金玲兒來說,也成了她終生的謎。
寶珠是在回來後的第九天才叫出第一聲“媽”,這個曾經最親切最尋常的字眼,從她的喉嚨間跳出來的時候,兩個人都嚇了一跳。那天中午,寶珠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心血來潮地將從小到大的照片全部翻出來,一張一張在牀上攤開。按照年份排列:滿月的樣子,坐在藤椅上咧開嘴,皮膚雪白,笑得十分無邪;依偎在爸爸懷裡,父女倆髮型相像,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全家福,坐在父母中間,一隻手被媽媽牽着,一隻手揪住爸爸的耳朵;一個人坐在花叢中間,梳着高高的辮子,舉着扇子,模仿在舞臺上跳舞;背後是綠源的青山……這些照片背後都有註明年份、在何種情況下拍攝,以及拍攝者。
就在金玲兒準備出門的時候,寶珠突然叫出了那聲久違的媽,那聲“媽”的重量決不亞於鐵錘落在光滑的地板上,令整個屋子都在莫名的搖晃。金玲兒搭在門把上的手應聲滑了下來,寶珠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擼了擼額前的劉海,說:你能不能借我點錢。聽到這個,金玲兒半天才回過神來,問她要多少。
寶珠不客氣地回答:要六十。
六十是多少的概念,我們不如把當時的物價水平簡單排列一下,金玲兒每月的工資收入是五十五元,雞蛋是一毛錢一個,冰棒五分,大米四毛五分一公斤,六十元可以買一塊很時尚的上海產的春花手錶,可以買一輛二手的很拉風的自行車,夠一個平常人家兩個月的生活費。
金玲兒沒有問她要了做什麼,默默走進房間,把六十元錢塞進寶珠手裡,寶珠沒說話,把錢揣進褲包。時隔十年的第一聲關於“媽”的呼喚,在最俗氣的借錢中宣告了結束,實際上,那也不叫借,因爲之後從來沒有見她還過。這之後,寶珠叫“媽”的次數漸漸白熱化了,也越來越物質化了。
寶珠有了錢後出門的次數多了起來,買東西,做頭髮,但她一般會選擇黃昏以後纔出門,辦完事又匆匆回來了,小鎮上的工人流動性較多,十年時間裡又增加了不少,每天都會有陌生的面孔出現,因此,認識寶珠或是能記住寶珠的人不多。更何況,大家眼裡記住的寶珠還停留在十年前那個扎着頭髮辮子,穿着花布鞋的寶珠,和麪前這個穿着八寸高跟鞋,頭髮燙成洋花菜,還蓋住了半邊的臉的寶珠幾乎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有一天晚上,寶珠到街上挑選磁帶,她從廣播裡聽到了鄧麗君的歌聲,一下子就被迷住了,馬上就去街頭的小店裡買了回來。等剛要轉入樓梯口的時候,一個聲音叫住了她。寶珠停下腳步一愣,她明白,她一直在等待也是在努力逃避的那一刻終於到來了,但是,在轉身之前,她很快調整臉上的神態,把五官抹平,露出一個舒展的輕鬆的笑容,迎着暗處的那個身影走了過去
偉業,是你啊,你怎麼在這裡。她的聲音清脆而甜美。
你真是寶珠?此時出現恍惚的反而是偉業,這幾天夜裡,他看到寶珠的屋子亮着燈,那昏暗的桔色的燈光令他幾度失眠,他猜想過是寶珠回來了,有幾天他一直在樓下的石頭上坐着等,卻又沒看見她。有一天晚上,他下樓的時候,看見一個女人的身子從樓梯口閃過,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想趁機叫住她,但又不能確定,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那個身影已經完全消失在樓梯口。於是,他就每天晚上坐在那裡等着。
我是啊,怎麼,不認識我了嗎?寶珠說的時候,故意把聲音拉長,還用手把遮在額前的劉海擼開,這一個姿勢,整個寶珠的雛形就出來了。
然而,這個寶珠是回不去偉業記憶裡的那個寶珠身上了,他記憶裡的寶珠有一雙單純透亮的眼睛,而面前的女人,她的目光是複雜的,疲倦而懶散,儘管她努力在笑,卻掩不住她內心的那份憂鬱。尤其是當她擼起頭髮的那一刻,這個貌似粗魯的動作不知爲何印在他的腦海裡,他很清楚,自己和這個姑娘之間充滿了距離感。
不是,你變了好多。他簡單地回答,用笑來掩飾自己的慌張。
我變了嗎?她反問,笑了笑,又說:怎麼可能還不變呢,那麼多年了,不變還不成老妖精了。
也是,都變了。他表示同意地點頭,在心裡想,自己不也老了嗎。十年時間,還有什麼可以保持着原來的狀態,綠源的江水升了又落,綠源的工人來了又走。他在心裡暗暗好笑,不變的大概就是他心底的那個寶珠了。
愛這個詞是多麼苛刻,我們很難要求一個人在數十年後依然深愛着另一個人。人是會變的,外面的誘惑,內心的空虛、寂寞。那些不被理解的惆悵、不被信任的無奈、不能靠近的失望與孤獨,夜深人靜時看着多年前寫下的日記默默垂淚……更何況,沒有給過他任何承諾的寶珠,對於他來說,愛也就是一廂情願,是獨角戲,是一個人的表演。
要不,一起走走吧,好多年沒見了。他發出邀請。她同意了。
他們沿着街道走到了江邊,又從江邊歸來,一路上很少說話,沉默,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表達,他有很多話想說,但不知道從何說起。她有很多話都不想說,乾脆保持沉默。誰也不願意向對方提起這十年,十年的光陰是沉寂的,空白的,願意被人遺忘的。
然而,那天晚上的月光確實很好,映在江水裡,被江水分裂開的影子依舊皎潔無暇,這樣的月色,多麼適合情人的相守。